馬靜,李瑤,張濤
(1.天津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天津 300381;2.國家中醫針灸臨床醫學研究中心,天津 300381;3.天津中醫藥大學,天津 301617)
“熱入血室”的記載最早見于漢代張仲景的著作《傷寒論》中第143條、144條、145條和216條?!秱摗穼τ凇把摇钡挠涊d,僅有“熱入血室”的癥狀及治法,但未明確其具體所指?!缎滦迋撗芯看筠o典》[1]中對“血室”的解釋有三:一是指子宮,見明代張景岳《類經附翼·三焦包絡命門辨》“子宮者,醫家以沖任之脈盛于此,則月事以時下,故名曰血室”[2]。這也是最早將“血室”做出明確定義的“胞宮說”理論。二是指肝,見清代1674年柯琴在其所撰《傷寒來蘇集·陽明脈證上》中指出的“肝臟說”理論:“血室者,肝也。肝為藏血之臟,故稱血室?!盵3]三是指沖脈,蕭塤于清康熙二十年(1681)所著《女科經綸·月經門》[4]中以“沖脈說”理論做解:“王太仆曰:沖為血海,諸經朝會,男子則運而行之,女子則停而止之謂之血室?!睘槊鞔_“血室”所指的具體部位,文章采用詮釋學的研究方法對此進行綜合探討與評價。
詮釋學又名解釋學、闡釋學,詞源于希臘神話的赫爾默斯(Hermes),其最初的任務是要做到翻譯和解釋[5],是一門關于文本理解和解釋的理論與方法。詮釋學包括理解、解釋、應用、技藝等[6]多個要素,在西方已經有很長的歷史。中醫詮釋學研究是以中醫文獻學,特別是在訓詁學、注解學等傳統中醫理論研究方法的基礎上,結合現代詮釋學理論所產生的[7],現已被學者運用于中醫經典的研究中。由于詮釋學研究對文本版本的要求較為嚴格,為避免版本不同所導致的研究差異,文章所據的《傷寒論》原文均為北宋校正醫書局于1065年刊行,后由趙開美于1599年復刻收于《仲景全書》之中[8]。
小學者,中國語言文字之學也,文字兼形、音、義三者?!靶W”理論作為一種考據方法,古代常用來考證經學中的語言文字。就清代而言,其考據學派治學的根本宗旨即為小學考據,以此作為通經明道方法是非常有效的。“小學”理論的考據法要求學者在解讀經書之前,重視基礎研究,力求字字探求本義,以求最大限度還原經書本旨[9]。中醫文獻研究雖未列入經學考據范疇,但素有運用“小學”理論進行考證的傳統。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中記載:“室者,實也,以疊韻為訓,古者前堂后室。釋名曰:室,實也。人物實滿其中也,引伸之則凡所居皆曰室。”[10]《爾雅》亦云:“宮謂之室,室謂之宮。”成無己在《傷寒明理論·熱入血室》中道:“傷寒熱入血室,何以明之,室者屋室也,謂可以停止之處?!盵11]以此可見,從“小學”理論考據角度,“室”在古代漢語中可做“屋室”,因此血室之“室”有貯藏、匯聚之意,“血室”當為儲存血液、匯聚血液之所。沖脈為“血?!?,肝為藏血之臟,胞宮為女子行經之所,三者皆可貯藏匯聚血液,故“胞宮說”“肝臟說”“沖脈說”這3種學說均符合“小學”理論的考據法。
《傷寒論》原文中,傷寒“熱入血室”的全身表現為“發熱惡寒”“如瘧狀”;局部表現為“但頭汗出”“胸脅下滿”。發熱惡寒說明其表邪未解,“胸脅下滿”常見于肝脈受阻,氣血不利。大多醫家認為沖脈上連肝膽,故推斷“血室”或與沖脈有關;其與經水相關的表現為“經水適斷”“經水適來”?!端貑枴ど瞎盘煺嬲摗吩疲骸岸叨旃镏?,任脈通,太沖脈盛,月事以時下,故有子……七七任脈虛,太沖脈衰少,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壞而無子也?!笨梢姏_脈亦主婦人之經水。然《傷寒論》條文第216條中并無“經水”的相關證候,關于“經水”的記載僅見于第143、144、145條中,常為熱入血室導致經水不利。沖任為諸經之總任,經水來時,疫邪不入于胃,乘勢內侵血室,故入夜有發熱譫語[12],故其神志癥狀表現為“譫語”。見表1。

表1 《傷寒論》中有關“熱入血室”的原文Tab.1 The original text about“heat invading blood chamber”in treatise on Shanghanlun
沖脈素有“十二經之海”“血?!敝Q,與五臟六腑聯系密切。綜上,沖脈可連肝膽,過胸脅,入胞宮,調經水,把“血室”解釋為沖脈,方能涵蓋以上所有的證候表現,因此用證候描述的推證法判斷“沖脈說”較為貼切。
《傷寒論》4條原文中,涉及到治法的有3條:“刺期門”見于第144條和第216條,用“小柴胡湯”見于第143條。第145條雖未提及具體治法,但有“無犯胃氣及上二焦,必自愈”之言,認為在不擾動其胃氣以及中上二焦的前提下,不需要任何治法的干預即可自愈。故在此詮釋方法下僅可提取第143、144條的刺期門與小柴胡湯兩種治法。有學者在研究《傷寒論》第144條原文時提出,原文中“脈遲身涼而胸脅下滿,如結胸狀,譫語者,當刺期門穴”,是使邪熱從肝之募穴泄出[13]。亦有學者在解讀原文第216條時將“但頭汗出”的原因歸結為陰陽不和,故在治療上采取“刺期門以和之”的方法[14]。期門為肝之募穴,針刺期門可疏肝之氣滯,清厥陰血分之熱[15],使上焦得通,津液得下,“濈然汗出則愈”。原文第144條中,婦人中風后,適逢月經來潮,又因外感,血熱互結,氣機郁滯,使肝膽之氣不利,發熱惡寒反復發作,其表現如瘧狀。方用小柴胡湯,取其和法,以疏利肝膽,調理樞機,可使未盡之經血繼續通行,而血中之熱隨經血而下[16],結血散則寒熱自除。
方從法出,法隨證立。從“以方測證”的角度來看,4條原文中的治法只涉及“刺期門”和用“小柴胡湯”,期門為肝之募穴,刺期門可條達肝氣,使邪熱從期門外散,則肝得所藏、心得所主、魂有所歸、神有所依。小柴胡湯可疏利肝膽,調理樞機。由此可見,從治法方藥的反測法角度來看,血室“肝臟說”的理論與兩種治法最相吻合。
同源文獻是指同責任者的原創文獻(亦即源頭文獻)及其面世以后所出現與其相關的各種文獻物理實體(包括續作及出版、裝幀、印刷等版本)[17]。《金匱要略》又名《金匱要略方論》,現在所見者,為宋神宗熙寧時,校正醫書局林億等人對王洙在館閣殘舊書籍所發現的《金匱玉函要略方》整理所得。其書,上卷講傷寒病,中卷為雜病,下卷記載方劑及婦科病的治療?!秱摗放c《金匱要略》兩書同出于張仲景,符合同源文獻要求。《金匱要略·婦人雜病脈證并治第二十二》記載:“婦人少腹滿如敦狀,小便微難而不渴,生后者,此為水與血并結在血室也,大黃甘遂湯主之?!睆堉倬霸谖闹兄毖云洳C為婦人生產之后,瘀血和水飲互結于血室,此處“血室”即為女子胞宮。《金匱要略》中“熱入血室”獨見于婦人篇,以此傳世記載為參考,《傷寒論》第216條中“陽明病,下血譫語者”之“下血”指女性經血。清代醫家汪琥在其著作中認為“血室”男女皆有,但“熱入血室”之證為女子獨有,他在《傷寒論辨證廣注》中提到:“此條當是婦人病。邪郁于陽明之經,迫血從下而行。張仲景于《太陽篇》中,一則曰‘婦人中風云云,經水適來,此為熱入血室’。再則曰‘婦人中風云云,經水適斷,此為熱入血室’。三則曰‘婦人傷寒云云,經水適來,此為熱入血室’。明系婦人之證,至此實不待言而可知矣。且此條言‘下血’,當是經水及期,而交錯妄行,以故血室有虧,而邪熱得以乘之,故成熱入血室之證。”[18]可見,對于陽明病下血后世仍有爭議,“血室”是否為女子獨有也未明確,可見用同源文獻的比較法推測,“血室”用胞宮雖可以較為合理的解釋,但其結論仍然存有疑慮。
通過對“血室”一詞的現代檢索,包括搜集中醫古籍文獻數據庫、博覽醫書數據庫、中華醫典等電子數據資源,發現《黃帝內經》《傷寒論》的時期乃至整個中醫學術歷史中,“血室”都不是一個頻繁而廣泛使用的名詞。且在中醫歷史傳承中,對“血室”進行專門論述的醫家也不常見,且有成規模影響力的醫家較少,故用同期理論的綜合法無法進行有效詮釋。
雖然當前非常認可血室的“胞宮說”,但“胞宮說”產生的時代都比較晚,大多以《金匱要略》中婦人三篇的內容作為參考(前文已論述,該說無法解讀第216條),其中較具代表性者,首推明代張景岳的《類經附翼》,其有言曰:“故子宮者,實又男女之通稱也。道家以先天真一之炁(氣)藏乎此,為九還七返之基,故名之曰丹田。醫家以沖任之脈盛于此,則月事以時下,故名之曰血室?!?/p>
眾多記載有“血室”的文獻和現代對“血室”的釋義也大多沿用大量與婦科相關的文獻。見表2。《傷寒論》中“熱入血室”之證言婦人的條文較多,成為中醫婦科學的源流之一,中醫婦科學在唐宋時期初步形成,在明清之期進入發展階段,分析表2可見古代典籍中對“血室”的解釋大多集中于明清兩代,由于婦科學的形成發展,“胞宮說”廣為醫家認可,故大多有關“血室”的文獻資料都以“婦人”開頭,文意亦圍繞婦人傷寒、婦人經水而言?,F代對“血室”的認識如中國2011年出版的由全國科學技術名詞審定委員會公布的《中醫藥學名詞》將“熱入血室”釋義為以婦女在經期或者月經前后,出現寒熱如瘧,或胸脅、少腹滿痛,或譫語,或伴經量異常為主要表現的疾病,顯然都表示“血室”為女子獨有的“胞宮”[19]。“胞宮說”雖有眾多相關文獻作為支撐,但無論是婦科方面的文獻,還是明清時期張景岳等人的見解,與《傷寒論》相比,顯然時間的跨度太大,其解釋《傷寒論》的合理性仍然存疑。

表2 與“熱入血室”相關的文獻Tab.2 Literature related to“heat invading blood chamber”
根據《傷寒論》《金匱要略》的記載,血室雖與胞宮的關系密切,但從生理病理角度看,血室與沖任、肝及其所屬經絡亦密不可分?,F代學者更多的是將“血室”包括了沖脈、肝、以及經脈的循行所過,更多走向了一種綜合的詮釋[20-22],故“血室”應是胞宮、沖任、肝等臟器共同參與調節的功能系統[23]。
綜上所述,各個時代對于“熱入血室”的詮釋均是一種趨向于綜合的解讀,當前的研究,已將“肝臟說”“沖脈說”“胞宮說”設定了標簽,且諸種說法各有所據,都有一定的道理,但都不免有所片面,因為熱入血室的來源雖與月經周期和子宮有關,但其癥狀的產生不局限于子宮,而是影響整個機體,特別是沖任二脈與肝臟[24]。顯然無論是哪種學說,都是以自身的觀察角度進行詮釋,即詮釋學所稱的“前見”。這就要求當代的詮釋者們在尋求更加合理的方式去解讀“血室”時,要做到方法學上清醒、客觀性的反思以及有理有據的分析,才能避免對中醫經典的狹義理解和過度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