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與現實的自由想象
——周章科繪畫作品中的家園世界

文/韓文超 [遵義市美術館 遵義畫院]

1925 年，德國評論家弗朗茲·羅其在《魔幻現實主義，后期表現派，當前歐洲繪畫的若干問題》一書中提出“魔幻現實主義”的概念，并將之納入表現主義范疇，即一種對物體精確真實的描繪與神奇的敘事情節相結合，營造出融合了真實與魔幻，卻又幻而不虛的獨特風格。而意大利的評論家馬西莫·邦滕佩利則給魔幻現實主義冠之以“奇妙的現實主義”的表述，顯然這樣的語匯更易于我們理解。周章科的油畫作品便有著這種奇妙的魔幻現實主義的視覺觀感，在現實和幻想之間，他將自己的奇幻想象融入到對客觀物象的描繪與創作之中。在使作品顯示出一種與眾不同的景觀特質的同時，他也極力抽離出更為真實而積極的內質表達。無疑，在指向現實主義的傳統主題里，周章科的創作多走出了一步——清晰且明確地掙脫了魔幻現實主義在呈現方式上怪誕離奇的藩籬，使得作品不再簡單地顯示神秘與魔幻的氛圍，并借此打開了一條屬于自己的繪畫創作道路。

一、棲身靜觀：探索少數民族的視覺符號

周章科在俄羅斯列賓美術學院習畫七年，長期專注于油畫、水彩畫的研究與創作，并在大型壁畫工作室期間創作了《迎親圖》《遛鳥圖》《風箏圖》《囚途》《包公審案圖》《大禹治水》《大唐玄奘》等一批優秀作品，先后被列賓美術學院、摩爾曼斯克博物館收藏。2017年，在取得列賓美院專家文憑、畫家稱號，獲俄羅斯藝術科學院學術嘉獎后，周章科歸國于云南高校任教并專心繪畫創作。少數民族題材是其繪畫道路上的重要基點，作為湖南人，周章科自然不缺少接觸少數民族的機會，何況走進彩云之南工作生活的他，更是一下子扎進了這方多民族聚居生活的天地當中，少數民族題材如源頭活水一般自然而然地成為他藝術創作的主題之一。從中國到俄羅斯，從湖南到云南、貴州……周章科于采風寫生一途有著一種超乎尋常的執著，甚至這或可稱之為是一種關乎信仰的東西在其中。在歷次的采風過程中，少數民族聚居區的自然風光與風土人情被逐一印于腦海，又被重構并置于一件件作品之中。

周章科/ 奠基樹 油畫 180cm×180cm 2018年

2018年度的國家藝術基金貴州少數民族題材美術創作班對他而言是一個契機?？途恿匈e七年，甫一回國的周章科對周邊還抱有一絲天然的陌生感，而正是這種陌生感所帶來的發現和窺探的心理感受，被他很好地用在了后來的一系列創作中。帶著探尋與記錄的目光，他從貴陽出發，沿著黔東南、黔南、黔西南這樣一路走過去……前后三個月的時間里，作品《奠基樹》被創作出來，并先后入選第十三屆全國美展、和諧彩云南——大型美術創作展、第十四屆云南美術作品展，并獲第八屆云南文學藝術獎銅獎，這件作品也可看作是周章科在油畫界逐步嶄露頭角的開始。橙藍色基調與嚴謹的人物造型在斑駁豐富的肌理映襯下，為作品贏得了初入眼簾的沉厚瞬間；澄靜的藍天白云與紅土地上植樹奠基的勞作場景，營造了濃郁的欣悅氛圍；畫面中噴灑飛濺的橙、藍、黃、白各色顏料更是不可或缺的部分，豐富的色彩在調和畫面的同時，也為作品增添了幾許鮮活的氣息。而紅磚、壁虎、公雞，甚至隱于一角的雞蛋、野花，與遠處走出房子前去勞作的一家人……就這樣，在多重意象組構的畫面中，一個彝族人民植樹興居邁向新生活的美好圖景如此躍然眼前！

在作品《景邁山》系列中，他向我們清楚地展現了這種語言的魅力。《景邁山·樂居》與《景邁山·安康》兩件分別獲得第十屆民族百花獎銀獎、第四屆中國民族美術雙年展入會資格的作品，周章科以一種棲身靜觀的探尋視角，無聲地觀望著這個地處云南西南邊陲的少數民族村落，那片被眾多建筑圍合的場院作為人們生活的中心地帶，也成為作品所要表現的視覺中心。相對而言，同期創作的水彩作品《景邁·小日子》在構圖上雖顯得沉穩，但交談勞作的人群、各有其態的禽鳥畜獸、房屋樹木與各式生活用具一樣不落的歸于畫面，逐一歸置的豐富物象在無形中構成其作品的多元化視覺符號。民族村寨在這樣的畫面里透著一絲超越現實的觀感。倏忽之間，仿佛將人們帶入到某個隱于世界一角靜靜生息的樂園。

二、空間物象：土地、屋宇與生活日常的疊置

房屋建筑是周章科作品中的重要表現對象，圍繞屋宇所形成的多維空間呈現著一種別樣的氣息，寫實之中又帶著絲絲奇妙的環境感，這一點與他早期的專業背景不無聯系。因為早期有著建筑學科學習的工作經歷，所以周章科對建筑和環境有著特殊而敏銳的直覺。對于建筑的表現，技法的選擇與運用對他而言顯得不再重要，基于形體結構的房屋建筑，弱化甚至脫離了準確刻意的具象塑造，幾何化、扁平化的形態與噴涂勾劃、疊壓制作的色彩與肌理，直指個人的感受性表達，自由的想象在帶有象征意味的“千紙鶴”“風箏”“小獸”間得以生發?！稏|川紅土地·激情》《紅土地·樂章》，乃至取自玉溪撫仙湖一隅小樓景致的《紅房子·新貌》等作品，將一股源自人民生活的熱烈情感訴諸筆端。對于這幾件作品，首先是色彩上出于自然與現實的選擇與運用。這一系列作品的現實主義傾向顯得更為明確，家園意象在其中成為表達的主體。對樹木、飛鳥、人群等細節的疊置塑造自不必多言，在畫面對物象形體顯著特征的追尋表現之下，介于幻想與現實的情感代入，以符號化的姿態被記錄和呈現；抽離于現實生活的客觀對象，以遵循內心真實的寫實狀態被表現出來。這種醇厚熱烈的情愫，不妨可以看作是周章科對數千年來人民與土地之間那種割舍不斷的文化基因所抱有的誠摯情愫。

周章科/ 景邁山·安康 油畫 160cm×180cm 2020年

周章科/ 東川紅土地·激情 油畫 140cm×180cm 2020年

建筑表現的幾何化構成語言，在周章科作品的人物形象表現上同樣有所體現。他在《午后陽光》這件作品中描繪了五位少數民族老人，歸屬于幾何形體美學的表現方式被運用在包括服飾、家犬、茶具、玩具等不同對象身上，顯得虛幻而又真實。在這件作品中，不難看出畢加索、喬治·布拉克等立體主義作品風格的影調。作品中人物的臉龐在主觀的混沌簡化中予以忽略甚或消解，同時被消解的還有對于某個具體獨立形象的描摹。相應的，在關于這些畫面形象的繪畫表現中，給人以一種趣味性的視覺感受。畫面中，對少數民族人物從個體到群像的意指，午后休憩交談的場景在這種趣味性的形體中被無形的放大。這種意象的生成與表達體現了作者對于事物的理解與感知，出于內心深層次的感受性表達混合著筆尖強烈的表達欲望。不得不說，這確實是一段真實存續的午后時光，且這不僅屬于畫中的幾位老人，也屬于我們身邊的一眾長者，恬淡、閑適，伴著一絲午后時分的暖意與溫情……

正如周章科自己所講述的那樣，對于感受性的繪畫表達方式的遵循，是他藝術創作中最為重要的部分?？梢韵胂?，當走進某個農家院落抑或者民族村寨，房前屋后目之所及的大小生活物件，被自然而隨意地放置在那里。面對這些甚至可被稱之為隨意“丟棄”在四處的各式物件，周章科總能在某種看似無序地擺放中找到最為恰當的均衡，以自然地契合畫面的生成規律。無論是下意識置于畫面之間，還是出于畫面構思的鋪排描繪，多維物象的空間疊置從這一時段開始，在他的作品中已成為常態。顯然，這是他正日漸成型的一種繪畫語言。

三、家園意象：魔幻與現實交織的自由想象

身處彩云之南，總能讓人不自覺地聯想到有關于天空、飛鳥等相關的種種意象。從《奠基樹》到《景邁山》《紅房子》……周章科的作品中時常出現的舒卷云朵與或恣意或安靜的禽鳥，其實是在畫面視覺與個人情感之間構建起一種生動的互文關系。自天空而下，視線沿著鳥兒的身影向四周探尋開來，少數民族的生活里熟悉的點滴日常被逐個呈現于畫面之中，如此鋪陳展開出一幅幅生機盎然的詩意畫卷。這一幅幅由“房子”與“土地”所交織譜寫的激情樂章，無疑都指向了關于“家園”的最真實感受。紅磚房、綠植、飛鳥伴著紙飛機、風箏、熱水器、無人機，田間靈現的蛇、蟲與或騰躍或覓食的家禽牲畜，在生動鮮活之間記錄下社會發展中生活的變遷。土地的紅橘色與靛藍色的天空以及民族服飾，給人帶來濃郁激烈的視覺感受；赭灰屋宇間環繞間的多彩物件，喻示著豐富多彩的鄉土生活。這種源于生活而又抽離提煉成了畫面的色彩，秉承了從自然到生命、從土地到家園生活的理想狀態，因而也樹立了周章科作品的現實性基調。

或者說，面向少數民族聚居區與農村生活的作品表現，指向是一種繪畫的鄉土風。有別于茅盾所稱“鄉土文學”：令人驚異的異域風土人情與普遍的對于命運掙扎同構的圖畫描繪。周章科以少數民族與鄉土為表現對象的作品，在普遍的現實主義表現之外，更多的是不經意間對身邊所謂“新興”事物的植入，不突兀、不突然。令人恍然間覺得就該出現在此間，雖然真實卻又會令人生出某一瞬間的遲疑。在扎實厚重的造型能力之下，這種魔幻與現實間交織的自由想象，其實深藏著他對民族歷史文化根脈的認識和解讀，他以繪畫的方式探索東方文化、地域風物、人民生活之間的一種身份認同，挖掘深植于這片土地中的人文因素。

如此，可以清晰地看到周章科從少數民族的本土語境出發，所進行一場探索繪畫本體語言表達的深度實踐。從觀念到表現、從精神到自我，在他充滿想象的作品世界里，不僅是現實與魔幻、自由與生活。他從由建筑、人物、動物、新興事物，以及日常生產生活所組成現實場景里抽離選擇，進行少數民族繪畫語言的符號化探索、提煉與創制，密織疊合的結構空間與多維并置的時空敘事相互聯結形成了自身作品獨特的繪畫程式。

結語

可以說，周章科筆下所營造的神秘與魔幻交織的視覺氛圍，呈現出了一種意大利評論家馬西莫·邦滕佩利所稱“奇妙的現實主義”的獨特觀感。在承續“魔幻現實主義”樂觀、積極、蓬勃向上的情感表達的基礎上，他將魔幻現實主義同當下的生活實際緊密結合，以精確而真實的物象描繪、抽離于現實的色彩還原、以及多維時空物象之間的疊置同構，從地域、民族的東方本土語境中凝練出最為真切、誠摯的部分。在題材和內容上，他更多地著眼于自然生態和人類生活的融匯共生，并在二者之間進一步生發出屬于自己的語言表達和視覺調性。在視覺與情感之間，周章科構筑起了屬于自己的繪畫語言和視覺調性——帶著一絲理想主義的光彩，以及對理想信仰與生活日常的現實主義的觀照。這是一種起于真實、承于魔幻、又復歸現實的視覺語言，在為我們呈現一方介于真實與虛構之間的家園意象的同時，也打開了一條通往每個觀者內心的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