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暢 方振邦 陳校云
1.中國人民大學公共管理學院 北京 100872 2.北京中醫藥大學管理學院 北京 100105
2021年12月,中央網絡安全和信息化委員會印發了《“十四五”國家信息化規劃》,將提供普惠數字醫療列為構建數字民生保障體系的重點工程之一,標志著深化和擴展醫療信息化應用范圍開始進入加速期。[1]數字醫療離不開信息技術的應用,人工智能、大數據以及云計算等信息技術能夠實現資源整合和信息共享,助力決策科學化和診療精準化,推動醫療服務模式變革,促進醫療衛生事業發展。[2-3]然而需要注意的是,信息技術具有雙刃劍作用。一方面,數字醫療可以實現醫療全流程在線辦理、電子憑證以及遠程醫療等服務創新;但另一方面,隨著信息技術在醫療領域內的普遍應用和快速更新,其必然會對廣大醫護人員的工作產生影響并帶來壓力,即信息技術壓力。[4]信息技術壓力是在學習和使用信息技術時產生的一種壓力源,會導致個體緊張、焦慮和恐懼等,并會進一步影響其心理、生理和行為。[5]當前國內外對于數字醫療下信息技術壓力對醫護人員影響的研究均較為缺乏,基于此,本研究旨在探索信息技術壓力對醫護人員離職傾向的影響機制以及邊界條件,以期為政策制定者和醫療機構管理者提供參考,促進醫療行業數字化和智能化的健康發展。
采用簡單隨機抽樣方法,在北京市58家三甲綜合醫院中隨機抽取6家進行調查。受疫情影響,本研究通過電子問卷獲取數據。共回收問卷901份,剔除有規律作答和不完整作答的問卷,共得到817份有效問卷,問卷有效率為90.68%。
調查問卷由兩部分內容組成,第一部分為調查受訪者的基本信息,包括性別、年齡、工齡、人員類型、職稱、教育水平和婚姻狀況等。第二部分為調查受訪者的信息技術壓力、工作干涉家庭、邊界管理偏好和離職傾向。
1.2.1 信息技術壓力
采用Ayyagari等[6]開發的信息技術壓力量表,包括信息技術導致的工作超載、隱私被侵犯和角色模糊三個維度。每個維度各3個題項,共9道題,采用李克特7點計分,分值越高表示醫護人員感知到的信息技術壓力越大。在本研究中信息技術壓力的Cronbach’s α系數為0.877,工作超載、隱私被侵犯和角色模糊三個維度的Cronbach’s α系數分別為0.883、0.795和0.842,具有良好的信效度。
1.2.2 工作干涉家庭
采用Carlson等[7]開發并由劉家國等[8]翻譯的工作家庭沖突量表,該量表測量工作與家庭間的雙向沖突(工作干涉家庭和家庭干涉工作),只選取其中測量工作干涉家庭的部分。該量表共4道題,采用李克特5點計分,分值越高表明工作對家庭的干涉程度越高。在本研究中工作干涉家庭的Cronbach’s α系數為0.832,具有良好的信效度。
1.2.3 邊界管理偏好
采用Paustian-Underdahl等[9]開發的邊界管理偏好量表,測量醫護人員對工作領域和家庭生活領域相分離并保持較高邊界的偏好程度。該量表共4道題,采用李克特5點計分,分值越高表明越希望工作領域與家庭領域相分隔。在本研究中邊界管理偏好的Cronbach’s α系數為0.809,具有良好的信效度。
1.2.4 離職傾向
采用Scott等[10]開發的離職傾向量表,共4道題,采用李克特5點計分,分值越高表明醫護人員主動離職的意愿越強。在本研究中離職傾向的Cronbach’s α系數為0.838,具有良好的信效度。
1.3.1 信息技術壓力對離職傾向的影響
信息技術在醫療領域內的大規模應用會導致對醫護人員工作要求的提高,需要醫護人員持續不斷地付出腦力、體力以及心理資本等資源以滿足工作要求,而這種資源的過度損耗又會使醫護人員精力不足、過度疲憊甚至情感耗竭,并導致其產生離職的意愿。[11]因而,醫療數字化產生的信息技術壓力作為工作場所中的一種壓力源,不僅會刺激醫護人員產生心理和生理上的緊張感和不適感,而且會降低其工作滿意度并導致職業倦怠,最終導致離職傾向的上升。[12-13]因此,本研究提出以下假設:
假設1:信息技術壓力正向影響醫護人員的離職傾向。
1.3.2 工作干涉家庭的中介作用
信息技術超越時間和空間限制帶來了醫護人員工作和生活方式的改變,同時也導致了工作和家庭的邊界更加模糊。信息技術的快速發展和在醫療行業內的普遍應用使得醫護人員的工作量大幅增加、工作時間更長,甚至有時在家中也需要處理工作上的事情,不僅消耗了醫護人員更多的資源,同時也侵占了本該屬于家庭生活的時間和精力,進而造成工作干涉家庭。[14]而信息技術壓力造成的工作干涉家庭會讓醫護人員無法扮演好自己的家庭角色并充分承擔起家庭責任,影響家庭幸福感和生活滿意度[15],最終導致醫護人員離職傾向的上升。因此,本研究提出以下假設:
假設2:工作干涉家庭在信息技術壓力與醫護人員離職傾向間起中介作用。
1.3.3 邊界管理偏好的調節作用
邊界管理偏好是指個體是否傾向于將工作和家庭視為兩個獨立的領域。邊界管理偏好較高的個體更希望清楚地將工作與家庭分開,不愿意兩個領域相互滲透。[16]邊界管理偏好較高的醫護人員會盡量避免工作上的事物和壓力傳導到家庭生活中,有意識地隔離開工作和生活,因而信息技術壓力對其工作干涉家庭的影響會較低。但對于邊界管理偏好較低的醫護人員而言,工作和家庭的邊界更具有靈活性,工作角色和生活角色相互融合,因而信息技術壓力對他們工作干涉家庭的影響會較強。因此,本研究提出以下假設:
假設3:邊界管理偏好在信息技術壓力與醫護人員工作干涉家庭間起調節作用,醫護人員的邊界管理偏好越高,則信息技術壓力對工作干涉家庭的影響越弱。
綜上所述,本研究進一步提出邊界管理偏好調節了工作干涉家庭在信息技術壓力與離職傾向之間的中介作用,即有調節的中介作用。當醫護人員的邊界管理偏好較高時,信息技術壓力通過工作干涉家庭對離職傾向的間接影響較弱;而當醫護人員的邊界管理偏好較低時,信息技術壓力通過工作干涉家庭對離職傾向的間接影響則較強。因此,本研究提出以下假設:
假設4:邊界管理偏好調節了工作干涉家庭的中介作用,邊界管理偏好越高,這一中介作用越弱。
使用STATA 16.0進行統計分析和回歸檢驗。為了避免可能的多重共線性問題,首先對各核心變量進行中心化處理(1)因為調節作用的檢驗需要構建自變量與調節變量的交互項,如不對變量進行中心化處理,則有可能導致交互項出現多重共線性問題。。分層回歸能夠控制并比較多個變量對因變量的不同影響,常用于中介作用和調節作用的檢驗,因此本研究通過分層回歸對前文提出的研究假設依次進行檢驗。BOOTSTRAP方法和判定指數INDEX被用于調節作用的檢驗,以P<0.05為差異具有統計學意義。
采用Harman單因素法檢驗共同方法偏差,主成分分析法共提取出6個特征根大于1的因子,共解釋了總方差變異的73.68%。其中,第一個因子解釋了總方差變異的34.37%,未超過40%,表明本研究不存在嚴重的共同方法偏差問題。同時,驗證性因子分析結果顯示四因子模型的擬合指標最優:χ2/df=2.546,CFI=0.971,TLI=0.966,SRMR=0.040,RMSEA=0.044,表明各變量間具有良好的區分效度。
如表1所示,本研究共調查817人,其中,女性663人(占81.15%),男性154人(18.85%);平均年齡為34.46±7.82歲,平均工齡為13.19±7.98年;護士人數最多,為594人(72.71%),其次為醫生121人(14.81%);初級職稱400人(48.96%),中級職稱334人(40.88%),副高級職稱69人(8.45%),正高級職稱14人(1.71%);本科學歷人數最多,為519人(63.53%),其次為研究生學歷137人(16.77%);已婚652人(79.80%),未婚165人(20.20%)。

表1 參與調查的受訪者基本特征(N=817)
樣本中醫護人員信息技術壓力、工作干涉家庭、邊界管理偏好和離職傾向的均值(M)、標準差(SD)及兩兩相關系數如表2所示。結果顯示,各變量間均存在顯著的正相關關系,符合本研究的預期。

表2 變量描述統計和相關分析(N=817)
采用分層回歸對變量間關系進行檢驗,結果如表3所示。模型1考察信息技術壓力對工作干涉家庭的影響;模型2將信息技術壓力和邊界管理偏好交互項引入方程,考察邊界管理偏好在信息技術壓力與工作干涉家庭關系間的調節作用;模型3考察信息技術壓力對離職傾向的影響;模型4考察工作干涉家庭對離職傾向的影響;模型5考察工作干涉家庭在信息技術壓力對離職傾向關系間的中介作用。

表3 分層回歸分析結果(N=817)
2.3.1 信息技術壓力對離職傾向的影響
由模型3可知,信息技術壓力對離職傾向的回歸系數為正且顯著(B=0.685,P<0.001),表明信息技術壓力會正向影響醫護人員的離職傾向,因此假設1得到驗證。
2.3.2 工作干涉家庭的中介作用
模型1顯示信息技術壓力對工作干涉家庭的回歸系數為正且顯著(B=0.307,P<0.001),模型4顯示工作干涉家庭對離職傾向的回歸系數為正且顯著(B=0.804,P<0.001),表明工作干涉家庭在信息技術壓力對離職傾向的影響中發揮了中介作用。模型5同時考察了信息技術壓力和工作干涉家庭對離職傾向的影響,在納入工作干涉家庭后,信息技術壓力仍然對離職傾向有顯著的正向影響(B=0.528,P<0.001),表明工作干涉家庭在其間發揮了部分中介作用,因此假設2得到驗證。
2.3.3 邊界管理偏好的調節作用
模型2考察了邊界管理偏好在信息技術壓力對工作干涉家庭影響過程中的調節作用,信息技術壓力與邊界管理偏好交互項的系數為負且顯著(B=-0.120,P<0.01),表明邊界管理偏好在其間發揮了調節作用,因此假設3得到驗證。為了更加形象地展現邊界管理偏好的調節作用,本研究根據Aiken等[17]的建議繪制出邊界管理偏好的調節作用圖(圖1),當醫護人員的邊界管理偏好較低時,信息技術壓力對工作干涉家庭正向影響較強(B=0.362,P<0.001);而當醫護人員的邊界管理偏好較高時,信息技術壓力對工作干涉家庭正向影響較弱(B=0.217,P<0.001)。表明隨著醫護人員邊界管理偏好的提升,信息技術壓力對工作干涉家庭正向影響會逐漸減弱。

圖1 邊界管理偏好的調節作用圖
對于有調節的中介作用,本研究通過BOOTSTRAP置信區間估計方法進行檢驗,將樣本量設定為5 000,分析結果如表4所示。當醫護人員的邊界管理偏好較低時,信息技術壓力通過工作家庭沖突對離職傾向的條件間接效應為0.185,其95%置信區間不包含0;而當邊界管理偏好較高時,信息技術壓力通過工作家庭沖突對離職傾向的條件間接效應為0.111,其95%置信區間不包含0,表明隨著邊界管理偏好的提高,工作干涉家庭的條件間接效應有所降低。此外,由判定指數INDEX可知,邊界管理偏好在工作干涉家庭的中介作用中發揮調節作用時的判定指數為-0.061,其95%置信區間不包含0,表明存在有調節的中介作用,因此假設4得到驗證。

表4 條件間接效應分析結果
統計分析顯示,當前我國醫護人員的信息技術壓力(4.20±1.10)、工作干涉家庭(3.55±0.84)和離職傾向(3.84±1.10)水平均較高,這一結果與以往研究相一致。[18-19]回歸分析結果表明,信息技術壓力會顯著提高醫護人員的離職傾向。盡管信息技術提高了醫療質量、工作效率以及決策實踐的科學化程度[2],但對醫護工作人員而言,信息技術的使用卻容易給其帶來生理和心理上的不適感和壓力,最終導致離職傾向的上升。本研究在數字醫療背景下考察并證明了信息技術壓力是醫護人員離職傾向的重要前因變量,擴展了信息技術壓力產生負面影響的適用范圍。[4,20]
醫療機構及管理者應重視醫護人員的信息技術壓力,關注并改善當前可能會對醫護人員造成生理和心理負擔的不合理的信息技術流程或環節,制定科學有效的信息技術管理措施,進而最大程度地降低信息技術可能產生的負面影響。如合理調整醫護人員的工作量,簡化非必要性的工作流程,注重信息技術壓力的管理和舒緩,幫助醫護人員在面對新技術要求時保持積極的心態等。此外,還應為醫護人員提供信息技術的支持,組織開展具體有效的培訓課程,及時解決醫護人員遇到的信息技術問題,從而在最大化發揮信息技術提高工作效率優勢的同時減少其對醫護人員的壓力。
研究結果表明,醫護人員感知到的信息技術壓力會導致工作干涉家庭程度的增加,進而提高其離職傾向。本研究揭示了信息技術壓力通過影響工作家庭關系進而提高離職意愿的作用機制。信息技術的發展與應用進一步模糊了工作和家庭的邊界,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使得醫護人員有時即使在家也需要處理工作上的問題,導致工作領域侵入家庭生活領域,嚴重影響了醫護人員的個人生活和家庭幸福感。[14]由于將本該屬于家庭生活的時間、精力等投入到工作當中,醫護人員往往會產生家庭角色缺失、無法有效承擔起家庭責任的內疚感和虧欠感,因而可能會選擇主動離職以保證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來履行家庭義務。[21]
本研究的結論表明,信息技術壓力作為一種工作場所中的壓力源,不僅會對醫護人員的工作態度、行為和結果產生影響,還會進一步延伸至其家庭和個人生活領域。信息技術的過度使用會導致醫護人員的工作量大幅增加,私人時間遭到侵占,干涉家庭個人生活,進而產生離職傾向。因此,信息技術的使用應控制在合理范圍之內,避免給醫護人員帶來過高的工作負荷、入侵私人生活并導致工作角色和生活角色的模糊。此外,還應注意工作事物對家庭個人生活的影響,盡量減少占用醫護人員的非工作時間和精力,有條件的醫療機構還可探索實施家庭友好型政策,優化工作制度等。
本研究的分析結果證實了邊界管理偏好的調節作用,醫護人員的邊界管理偏好不僅調節了信息技術壓力對工作干涉家庭的影響,同時還調節了信息技術壓力通過工作干涉家庭對離職傾向的間接效應。具體來說,當醫護人員的邊界管理偏好較高,即工作領域與家庭領域有明確的界線并分離時,信息技術壓力對工作干涉家庭的正向影響會減弱,同時信息技術壓力通過工作干涉家庭對離職傾向的間接效應也會有所降低。邊界管理偏好較高的醫護人員更希望工作和家庭保持相對的獨立,不愿意讓工作侵入到家庭生活中,傾向于將工作上的問題留在單位,因而工作中的事物對其家庭生活的影響程度較小[15],信息技術壓力對工作干涉家庭的作用也較低。而對于邊界管理偏好較低的醫護人員而言,工作與家庭的邊界更加模糊,工作領域向生活領域的滲透力度更強,家庭生活也更容易受到工作的影響,因此信息技術壓力對工作干涉家庭的作用相對更高。
為了避免信息技術壓力對醫護人員工作干涉家庭和離職傾向產生較強的影響,本研究建議醫護人員加強心理建設,建立起較為明確的工作和家庭邊界,盡量避免工作領域向家庭領域的滲透。同時,醫療機構及管理者也可以通過信息技術培訓等方式增強醫護人員的信息技術勝任力,讓醫護人員更快地了解和適應快速更新的信息技術要求,從而緩解其心理上的焦慮、不適感以及工作壓力。
為了降低醫護人員的離職傾向,保持醫療隊伍的穩定性,本研究考察了數字醫療背景下信息技術壓力、工作干涉家庭、邊界管理偏好以及離職傾向間的關系。但本研究也存在以下局限性:(1)采用橫截面調查和受訪者自我匯報方法收集數據,影響了變量間因果關系的嚴謹性,未來研究可采用追蹤調查和上下級配對數據,以提高研究結論的科學性;(2)未進一步分析信息技術壓力內部各個維度對醫護人員工作干涉家庭和離職傾向的不同影響,未來研究可單獨討論并比較信息技術壓力各個維度的影響作用;(3)未對醫護人員中的不同人員類型進行分別討論,未來研究可深入挖掘信息技術壓力在醫生、護士以及醫技人員等群體中的不同影響作用,以期獲得更加具體的研究結果。
本文建議未來研究可從以下方面繼續豐富和完善本文的研究結果:(1)擴大研究的樣本量,進一步提高樣本的代表性;(2)檢驗國外成熟量表在中國情境下的內容適用性和跨文化一致性,開發針對醫護人員的本土化測量工具;(3)檢驗本文研究結論的外推性,將研究結論擴展至基層衛生服務機構等。
作者聲明本文無實際或潛在的利益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