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奇石



喬羽同志是一代大詞家,人稱詞壇“泰斗”“詞圣”,也不為過。大詩人、歌劇《白毛女》主要執筆者賀敬之同志前幾年還曾對我說過:“當代歌詞,喬羽寫得最好。”
他遽然離去,消息傳開,人們紛紛哀悼,送別這位黨培養的人民藝術家。他一生用他的筆歌頌祖國、歌頌黨,無愧人民給他的稱號,值得人民對他的懷念。
突然聽到他去世的消息,幾乎不敢相信。證實后,網上已是一片哀悼送別聲。心里難過,一時也不想寫什么,僅擬了副挽聯為他送行,沒有鮮花,也沒有“好酒”。我想等過了這一陣子,等心情安定下來后再寫不遲,免得有魯迅先生所說的“謬托知己”之嫌,也省去有“借光自照”之譏。
《歌劇》雜志要出喬羽紀念專欄,游主編約我寫一文。我自然義不容辭,謹以此文為他送行,既為喬羽,也為我自己的一點哀思。
一、歌劇《農奴》
初識“喬老爺”,與他的歌劇《農奴》有關。
1965年秋,我從廈門大學畢業分配到中國歌劇舞劇院。當時,喬羽正好在劇院寫《農奴》的歌劇劇本。我住八單元集體宿舍,他住七單元客房。他當時和陳紫他們已調到文化部創作室。創作室十三位有實力的劇作家、作曲家,人稱“十三太保”。
那時喬羽已很有名。和幾乎所有的年輕人一樣,我也崇拜名人,既好奇又有點膽怯,覺得“名人”
了不起。當聽人說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喬羽時,并不敢貿然上前問好、搭訕。他那時40歲不到,正值盛年。只見他中等個,臉雖白凈卻并不帥(后來熟了,我曾說他有一副“羅漢相”,他則自稱長得像“孔子”。影視劇《孔子》還想請他當主演呢)。他戴著一副白框眼鏡,配上他那有點謝頂的大腦袋,顯出他是個斯文、有學問的人。平時,院里也難得見到他,只有在開飯時,才見他下樓,匆匆去食堂用餐。
當時,文化部挨了批,急忙抓革命現代戲,在兩個歌劇院一下子抓了四部重點劇目(中國歌劇舞劇院是歌劇《農奴》、舞劇《南海長城》;中央歌劇舞劇院是歌劇《阿依古麗》、舞劇《紅色娘子軍》)。
歌劇《農奴》是根據同名電影改編的,由院長馬可親自掛帥,并擔任作曲,外加他從中國音樂學院帶來的兩三位學生(李西安、李吉提、軍馳)。
喬羽在創作上是個極其認真的人,所謂“慢工出細活”,不寫到自己滿意絕不肯輕易拿出來。他也愛喝酒,后來有人問他寫歌詞,是否和李白一樣“斗酒詩百篇”。他說:“我哪有這本事?喝多了什么也寫不出來了。”他知道歌劇《農奴》的分量,也許因為是他創作生涯中關鍵的一部,哪肯趕任務似地寫完稿就拿出來?用他后來的話,叫“頭未梳成不許看”。
然而,全院上下,特別是歌劇團都眼巴巴地盼著,“等米下鍋”。特別是“中央院”的《阿依古麗》上演之后,“中國院”的壓力就更大了。后來,也許是為避開院里人們喋喋不休的催問與關切的目光,喬羽搬回垂楊柳的家中去寫了。聽人說,院長馬可幾乎每個禮拜都上他家去,了解劇本進展如何。也許又不好意思太逼他,每次都得帶條好煙去,表示慰問。
有一次,我在食堂正碰見馬可那三位得意門生之一的李吉提(聽說是李富春家的孫女,名字有點“俄羅斯”味),隨意問了一句:“曲子寫好了嗎?”
她答非所問:“那就看喬羽的了。”意思是,喬羽劇本拿不出來,怎么寫曲子?
一直到后來,“文革”開始了,全院上下急切盼著的重點歌劇《農奴》排演的希望也就徹底破滅了,只成了文化部搞“假繁榮”的批判材料。不過也好,戲沒拿出來,創作者馬可、喬羽他們的“罪狀”
反而減輕了許多。戲沒上演,連音樂都沒有,劇本無大瑕疵,想批也無從下手。不像“中央院”的《阿依古麗》,公演了,鐵證如山。“文革”大批判,我印象中,喬羽沒怎么因歌劇《農奴》而挨批,這也算是“因禍得福”。
那么,該劇劇本寫完了沒有?音樂又寫了多少?院里的群眾大都不清楚。案頭本子、曲子連個影子也沒見到,排練、演出等等就更說不上了。歌劇《農奴》“胎死腹中”,成了未解之“謎”。
“文革”中一次很偶然的機會,我在劇院飯廳地下室的一大堆舊書和材料中發現了歌劇《農奴》的兩份本子:一份是打印的“劇本提綱”,一份是刻蠟板印的“文學劇本”。看那“提綱”像是“劇本”
的簡縮本。一般情況,是先有提綱后有劇本的,“提綱”不可能附上很多唱詞。但從該劇“提綱”上每幕都有大段大段的唱詞看,它又像是從劇本中抽出來的,所以我稱之為劇本的“簡縮本”,而非劇本的“草圖”。這跟喬羽一貫的嚴謹認真的做法有關。
凡是要上報、公之于眾的作品,哪怕是征求意見稿,他都是一絲不茍、力求完美。
這份“提綱”打印得很是講究,估計是上報的;劇本刻印則裝訂一般,應是征求意見的。讓我深感驚訝的是,劇作每頁都附上一頁空白紙,顯然是讓看劇本者隨時可以寫上意見的。這真是用心良苦。
我看過不少劇稿,喬羽的《農奴》劇稿是唯一這樣征求意見的一份(估計發送的范圍不大)。
歌劇《農奴》這兩份提綱與劇本,我反復看了多遍,認為它可被稱為“精品”之作。文字十分講究,連幕前的舞臺布置提示也寫得異常之好——一兩筆寫景,氣氛境界全出。最為我贊賞的是該劇的唱詞,用“絕妙好詞”不足以形容其唱詞之美。歌劇作曲大師陳紫就常對我夸贊喬羽劇詞之美,并舉二幕農奴小強巴放羊那一場開頭的一段唱為例,大意是:天上飄著云霞,他想把云霞剪下來,做件花裙子送給媽媽……情景交融,音韻和諧,把孩子的天真和對媽媽的愛寫得很濃很深,既自然又感人。
記得“文革”后期“下放”部隊農場時,我與喬羽同在一個班,彼此很熟了,無所不聊,自然也聊起歌劇《農奴》。我怪他未免寫得太慢了,失去了一次上演的機會。他似乎也并無悔意,只說了一句:“那唱詞每一句都是精雕細刻的。”是的,寫歌劇不像寫歌詞,每次只有一首,至多十來句。一部歌劇需要寫幾十首甚至上百首唱詞,大的唱段甚至達到四五十句甚至更多。能寫出那樣精美的唱詞,每一句都得苦思冥想、“精雕細琢”,快是寫不成的——我有點錯怪他了。
我這個人也是“好讀書,不求甚解”,那劇本,我雖讀過,劇中情節已到了最后的“平叛”。但看那“幕序”只有三幕,我以為后面還有第四幕(歌劇一般都是四幕),還想“平叛”后,他怎么“翻”上去、還能“翻”出什么新的來?一直到喬羽晚年,有一次見面,我又和他談起他的《農奴》。我問他:“本子沒寫完吧?”他說“寫完了。”“怎么只有三幕?”“就是三幕。”
可見喬羽的本子是寫完了的。難怪1980年代后期——他還在院長的位置上——突然想排演《農奴》,卻又找不到本子。我聽說后,便把我收藏的那兩種本子給了他。我當時少了個心眼,沒讓他復印一份給我。我想要排演了,劇本的生命在舞臺,戲公演后,劇本也會公開發表,還留個本子干什么?然而,后來戲沒排,本子竟也丟了!這個疏忽損失巨大,現在想起來仍十分后悔。
不知出于什么緣故,歌劇《農奴》最終也沒弄成。估計與由誰擔任作曲有關。當時作曲家也選了幾位,好像有瞿希賢、舒鐵民他們。馬可已去世多年了,瞿希賢歲數大了,別的年輕的作曲家又沒有十分把握。要完成這樣一部大歌劇的音樂,沒有大量藏族音樂素材是不可能的。作曲家至少總得去趟西藏吧?當年喬羽和作曲、編導、演員、舞美他們一幫主創人員是去了的(不知馬可去了沒有?可能沒去,應是身體、歲數或工作上的原因)。
這一來,戲沒排成,那本子也不知下落了。這些年,我一直在查問這件事,都沒有結果。去年,我讓劇院派人去原來的資料室找,僅找到那打印的“提綱”。有“提綱”怎會沒有“劇本”?前不久,我又希望院里再派人細細找一下,結果找到的還是只有“提綱”。
現在大家都知道喬羽是個“寫歌詞”的(據傳他自擬墓志銘:“這里埋的是一位寫了幾首歌詞的人”)。其實,他不僅是一位詞作家,還是一位劇作家。而且,他大半生主要精力還是寫劇本,先后寫了兒童歌舞劇《果園姐妹》等兒童劇(大小兒童劇有五六部之多)、電影歌劇《劉三姐》、電影《紅孩子》、歌劇《農奴》《擂鼓臺》(均未上演)與《礦工的女兒》、話劇《楊開慧》。其中廢棄的或不為人知的也許不在少數。如朝鮮歌劇《賣花姑娘》來華演出版的全劇唱詞,就經他改寫或潤色(這是文化部外聯局一位主事者對我說的,他住在劇院,部分詞稿也給我看過,說是喬羽寫的。此事未問過“老爺”,未得到他本人證實,只能存疑)。
喬羽遺失或廢棄的劇稿中,最重要也最可惜的就是歌劇《農奴》。這是他劇作的巔峰之作,更是他詞作的寶庫,丟了是無可彌補的損失。但愿老天有眼,有朝一日,此劇稿能重見天日(近年有關線索都問了,希望渺茫)。
歌劇《農奴》劇本的丟失,對于喬羽這位過于“認真”的劇作家來說,他的這種“不認真”態度是令人不可思議的。一部千辛萬苦、精雕細琢寫出來的“心血之作”,隨隨便便就給弄丟了,也不想辦法去找(“文革”中全國唯一一部于張家口上演的四幕歌劇《礦工的女兒》,本子也找不到了)。他似乎采取無所謂的態度,丟了就丟了。可他又好像不是這種“馬大哈”之人,真是怪哉!
他贈送我的《喬羽文集》只出了兩卷:《詩詞卷》與《文章卷》,另外的幾卷特別是重要的《劇作卷》也沒有下文了。后來幾次見面,我都催問為何不出《戲劇卷》,他也不說原因。估計與他后期寫的兩部劇作找不到有關,特別是歌劇《農奴》。也許覺得沒有這個戲,其他的出了,似乎也沒太大意思。也可能不是這原因:現有的完全可以先出,丟失的等找到了再出續集。
喬羽這種“無所謂”的態度,與他的對作品存亡得失的見解也許不無關系。記不清是他的歌詞或文章中寫過這樣意思的話:該留的,誰也趕不走;不該留的,誰也不能留。這是他的見解,也是他的哲思:得與失、成與敗等等,無不如此。用毛主席所說的話,這就叫“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他似乎想開了、看透了,丟了又何須惋惜?
二、“下放”歲月
如果說,從歌劇《農奴》的前后遭遇,可以看出喬羽作為劇作家,對自己心血之作的過于“認真”與過于“不認真”的完全不同的態度來,那么,三年的“下放”歲月,則把喬羽作為普通人的性格展露無遺。
而從我與他的關系來說,則從較為陌生轉為十分熟悉,閑聊起來,可以無話不談,彼此沒有戒心。
劇院“下放”河北蔚縣部隊農場。此地屬古蔚州,唐末設置、宋遼著名的“燕云十六州”之一,文物昌明之地。春秋時代的古“代國”屬地,更早的據說還是黃帝部族游牧遷移的場所(營地所在的壺流河兩岸近年已挖出相關的地下文物)。
但我們去時,誰也不注意這些。“代國”則是愛文物的塞克老人說的(有一次連里開卡車去運稻草,我還登上一段古城墻的殘垣。塞老則撿了幾片磚瓦片)。喬羽下地時一戴上草帽,帽檐兩側往上一翻,有點像《水滸》中楊志賣刀戴的“軍笠”。他便會得意地顯擺:“這是范陽笠。”我懵得很,不明所以。大概該處離古范陽也不遠。
當時,喬羽與我同在一個班,文藝三連二排五班。塞老與陳紫則分在四班。各班都有不少老前輩。不是雨天,上下午一般都得下地干活,排著隊,一起出發,一起回來——半軍事化的管理。我年輕,農家子出身,干農活不算什么。但老前輩們大都五六十了,如塞老60多了,陳紫50多了,喬羽也40多了。毛主席關于“下放”五七干校的指示最后還特意加上一句“……除老弱病殘者外”,但下面的執行者根本不管這些,“老弱病殘”一鍋端,全都得下去。
那段生活當然是清苦的。一開始住的是“干打壘”(據說是清華師生留下的),幾個人擠在一個炕頭睡。一日三餐,名副其實的粗飯淡菜。早餐大多是玉米糊糊、窩窩頭夾咸菜(饅頭很少),中、晚餐則是二米飯(白米與小米摻在一起)。吃飯時,一班人坐“馬扎”圍成一圈,中間是一大盆玉米粥或二米飯,另有咸菜或一兩盤炒素菜(油水也少)。
大家心里都有一個底:周總理已給保留了北京戶口,早晚是要回去的。“下放”鍛煉是毛主席的號召,是“斗、批、改”最后的重要環節。就個人而言,吃點苦、受點累,也有利于去掉自己身上的一些雜質。所以再苦再累,大家都努力扛著。我沒有發現有人叫苦叫累或怨天尤人的。愁眉苦臉、哀氣嘆氣是有的,那是家里有事來信時。
喬羽從一開始,就表現得較為適應與樂觀。老革命前輩們也大致如此,他們都是從延安或解放區一路摔打過來的。剛到時,正逢“十一”國慶,班上出墻報。每人自愿寫稿子,喬羽寫了《滿江紅·國慶》,最后兩句我還記得:“……看全球舉火,紙虎成灰!”
我效顰也學填詞,寫了《沁園春·韶山》,末句:“湘江上,望千帆競發,不負東風。”他幫改了一個字:“湘江”改為“湘水”。壁報須用毛筆抄寫,喬羽的字好,抄寫的事自然歸他。舞文弄墨慣了,他也樂于當這“文抄公”。
初冬壩上長城外寒流一到,北風呼呼一吹,天冷得很快。一直到初春過后,也仍是天寒地凍。為了保護稻田里的秧苗不受凍,得蓋塑料薄膜,需要大量草繩。連里便發動各排各班搓草繩。搓草繩一學就會,但要搓得好也不容易。我看喬羽搓的草繩,又細又結實,幾乎成了“工藝品”了。班上就數他搓得認真搓得細致。我甚至懷疑,他把寫歌詞那股子“認真”勁也用到這手藝活兒上了。
最不可思議的,也是我不得不佩服的,是喬羽竟樂意去攬洗豬腸子、雞腸子的活干。每當過年過節,連里自養的豬、雞、兔子都會宰殺一些,以犒勞大家。那些豬腸子、雞兔腸子舍不得扔,得有人清洗。這個又腥又臭的活兒沒幾個人愿意干。奇怪的是,每次幾乎都是喬羽帶頭去干。是班上分配的還是他自己攬的?大半是后者。沒有人會把這臟活專門派他去干的,那就近于懲罰。
我后來知道,他喜歡炒豬“下水”下酒。但我們每餐吃都在一塊,并沒有看見他拿回來炒豬腸或炒雞腸下酒(連里幾乎沒人敢公開喝酒)。況且那豬腸子,每次都讓名攝影師“老游子”全做成香腸了。
喬羽人緣好,跟誰都合得來,與炊事班老藺師傅的關系也沒得說。這位圓通又老于世故的“喬老爺子”
是否偷偷地與他們約好,夜深人靜時私下在廚房炒雞腸子下酒,那就不得而知了。其實,喬羽想喝點小酒,一招呼人家都會叫他,完全不必為了解饞去受那清洗臭豬腸子、臭雞腸子的罪。
“下放”后期,管理沒那么嚴了。該看病的看病,該住院的住院,一般連里都能準假。而這又給了喬羽一個“好差事”——給連里住鎮上小醫院的男女病號當“陪床”(現在文雅些,叫“陪護”)。這活雖比下地干活輕松卻不值得羨慕。為什么會落到他頭上?我全然不知。只知道好一陣子喬羽從連里消失了,上過醫院的人說他在那里當“陪床”呢。大概每月底他才會回連里一趟,領工資、取糧票。有時來去匆匆,有時會在班里炕上過一夜。我看他臉上絲毫也沒有當“陪床”的無奈與倦態,似乎還有點樂此不疲的樣子,便開玩笑地說:“老爺,又有美差了?給老小姐們端尿盆了吧?”他欣然一笑,拉著京腔:“啊哈——!美——差呀!哈……”
讓大作家去當“陪床”,說來幾近荒唐,但在當時并不奇怪。現在想來,此事也是有因果、有蹤跡可尋的。首先這是時代使然。當時就是干部“下放”
勞動鍛煉,“斗私批修”階段,人人平等的風氣很濃。
再大的名人,也不能更不敢擺架子。誰擺架子,只能說明你沒改造好,不僅讓人瞧不起,還會自取其辱。所以名人們尤其要小心謹慎,努力表現好。有時也沒大沒小,說話很隨便。一次,我說喬羽:“老爺,聽說你是本院怕老婆的一二號種子?”喬羽并沒生氣,反問:“誰不怕?你還沒娶老婆,不懂!”
司機班年輕的李師傅對塞老說:“老塞克,你大字報寫的字還沒我寫得好呢。”塞老呵呵一樂。他的字很好,寫的是“二爨”(北魏名碑《爨龍顏》與《爨寶子》),碑派字,李師傅不懂。那時連里風氣就是這樣,不見外才隨便調侃。
其次,也有具體的主客觀因素:客觀的是,我們“下放”的部隊農場屬65軍,軍部設在“北疆鎖鑰”——張家口,師部在古軍事重鎮柴溝堡。全院編成三個連:文藝一、二、三連。西合營有一位團政委坐鎮統管。當時部隊時興辦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正缺節目。像喬羽這樣的名家,這位團政委是不會放過的。他應該請喬羽為宣傳隊寫過小節目。記得有一回喬羽獨自在西山坡一個小碉堡里寫東西。那時已快開始抓“五一六反革命”了,氣氛已顯緊張。但我還沒被隔離,還能自由走動。我去那碉堡看他,里面很小,一桌一凳。他正在趕稿,面前小桌上散放著些寫好的稿子。他隨便拿了一兩頁給我看,埋頭繼續寫他的。我大致掃了一眼,都是些唱詞(好像不是小歌詞,有可能是表演唱或小歌劇之類)。為宣傳隊寫節目,這樣他就會常去西合營接受任務,甚至臨時住在那里。他是個熱心人,聽說連里有人病了住院,也會去探望;又聽說需有人“陪床”,從連里調人又會延誤,他便會自告奮勇充當這個角色。
以上是我的大致推想,應不無道理。因為后來喬羽又專門充當了一次真正的“陪護”,負責照看一位因替“五一六”翻案挨批受刺激、腳腿行走出現障礙的病人。喬羽陪他四方求醫,從西合營到柴溝堡再到張家口,除了不能回京之外,這幾處的醫院幾乎跑遍了。
前幾年,一次見面時不知怎么又談起西合營的事,喬羽突然說起這位“仁兄”來:“你大概不會想到,他是裝病。”我大為驚訝:“怎么可能?!”他說醫生測了病人雙腿與大腦交叉反應的感覺。病人反應不是“交叉”,是“一順撇”。醫生說:“你這病人的病是假的。”裝病逃避批判,可是不小的罪。如果喬羽揭發了,他定罪責難逃。但喬羽替他隱瞞了,多少年后才偶爾談起。另有一位院領導,與那“仁兄”本是“合謀同案”的,不知是為了掩蓋或為了表現“積極”,竟拼命批判他、整他。兩相比較,人之善惡,一目了然。
喬羽為《紀念陳紫百年誕辰文集》口述紀念文時說:“陳紫是個好人。他不整人。”他把“不整人”
當成“好人”的標準。按此標準,你不能不說,喬羽也是個“不整人”的好人。他的心地是善良的。
一開始剛“下放”,他是背了個“大案”在身的。
而搞這個案的正是與這位“仁兄”關系密切的“戰斗隊”(他是“為首”或是“后臺”,已說不好了)。
他們不止一次上垂楊柳抄喬羽的家,甚至順手牽羊拿走字畫(喬羽多次對我提起某人拿走字畫的事)。
人性之善惡,不是抽象的,是具體的,是由一件件大事小事表現出來的。
我至今難忘的是,有一回喬羽又回連里來了。
天已傍黑,他便在班上住下了。四五個人擠在一個炕上,九點一過,哨子一響,熄燈了,大家都上炕躺下,都習慣性地一聲不吭。不一會我忽聞到一股肉香,隨即便有一團紙包的東西碰了碰我的腮幫子:“拿一塊,傳下去!”——唔,是吃的!我接過那紙包著的肉,拿一片放嘴里,又傳給邊上的。啊,好香的醬肉!也分不出是牛肉還是驢肉。就這樣,躺炕上的幾個人傳過來傳過去,把那一包肉全下肚了。屋里黑乎乎的,神不知鬼不覺。誰也沒出聲,誰也沒再問——我知道,那是喬羽特意捎回來給大家解饞的。
說起當年這偷偷分肉吃的事,有點“斯文掃地”。但幾十年過去了,每想起那情景,心里總有一點暖意、一點溫情。平生牛肉、驢肉吃了不少,獨有那夜的那包肉最香、最讓人難忘……
三年“下放”歲月,全連上百口男女老少、諸多趣聞逸事,一本書也許都寫不完。光喬羽的也遠不止上述這幾件事。他后來和陳紫為張家口文工團寫歌劇《礦工的女兒》去了。大半年后他們再回到連里時,我已被關在山坡上小黑屋,成了“五一六”反革命分子了。他和陳紫曾特意爬上山坡去看我。
我當時已低頭認罪,形容枯槁,心情極壞,低著頭連招呼都沒打。只聽“老爺”嘀咕了一句:“很好,很好!”陳紫則一聲不吭(也許勾起舊事,想起當年在延安被打成“特嫌”的事)。我聽了自然不快:什么很好?既來看我,連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過后慢慢琢磨,他的“很好”,和毛主席“壞事變好事”的意思差不多。人生太順利了不好,挨這一下,會讓我明白了許多,也算是好事。
無論如何,有一點,我與喬羽的心是相通的:三年“下放”歲月,我們從來也沒有改變對毛主席的景仰與崇拜。我們一有空,常海闊天空地聊,也談毛主席、談魯迅。看得出他對毛主席的崇敬是發自內心的。他是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的主要撰稿者,并專門寫了《毛主席,我們心中的太陽》。這是喬羽寫的篇幅最長的一首長歌。開頭幾句我都還記得:
“敬愛的毛主席,
我們心中的太陽!
無論我們走到什么地方,
身上都閃耀著您的光芒;
無論我們身在何方,
都好像近在您的身旁……”
歌詞質樸、深情,沒有對領袖深厚的感情,這樣的詞是寫不出來的。
坦率地說,在部隊農場,過著軍事共產主義式的生活,也可以說是“清教徒”式的。物質上清苦,精神上還是向上的,不分尊卑、上下平等。應該更準確地說,“下放”生活有苦有甜、有辛酸也有快樂、有悲劇也有喜劇。但我們從來也沒有將它當成是“勞改”或是“地獄”。
平心而論,單從物質生活上看,我們比附近鄉村的老鄉已好了許多。老鄉們祖祖輩輩、年年月月生活在這里,繁衍生息,也許從黃帝時代就開始了,至今三五千年。我們偶爾下來一下,才短短三兩年,最后還回到城里。難道這就是“勞改”,就是“煉獄”?
世上哪有這種道理?某些人所崇拜的西方不是一直在高喊“人人生來平等”嗎?農民在鄉下辛勞是正常的、應該的,你下鄉干點活就是不正常、不應該的。這公道嗎?如果連這起碼的一步都反對、都否定,又怎么能走向消滅城鄉差別、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差別以及貧富差別的社會?實現共產主義豈不成了一句空話?
說實話,“下放”的時候,并沒有多少人會有“勞改”的這種邪門念頭。這是后來許多寫“下放”、寫干校的名人“大作”出來后,才鋪天蓋地把“下放”
寫成“暗無天日”的地獄般的日子。我認為是不符合事實的,也是有背作為人的良心的。
我承認,在精神層面上,人與人不盡相同,而是因人而異、千差萬別:有心胸豁達的,有心地狹窄的;有想得開的,有想不開的;有活得明白的,有活得不明白的;有還想著別人的,有只想著自己的;有不整人的,也有總想整人的。
從以上零星數例,不難看出喬羽為人的若干側面:他是心胸豁達的,他是想得開的,他是活得明白的,他是還想著別人的,同時他也是不整人的。
但人無完人,喬羽也不是完人。
三、劇院春秋
大概從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喬羽在中國歌劇舞劇院先后當了副院長、院長,總共十年左右時光。
這十年的風風雨雨、酸甜苦辣,“冷暖自知”,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歌劇院的院長,榮譽雖高,官位很低,與“七品芝麻官”差不多。當時“文革”
剛結束,歌劇荒蕪了十年,“青黃不接”,既缺人才又缺資金。全院四五百口人,要正常運轉已不容易,排戲就更加困難。排一臺戲,僅很少的幾萬元,都得求爺爺告奶奶,千方百計往上打報告要錢。
喬羽上任后,很忙。我與他反而接觸少了,沒事我也不愿打擾他,除非是我的劇本,才會請他過目,讓他幫忙安排。他在院里負責抓劇目(我的每一部戲,都經過他的手,助力甚大。其中有成的有不成的。本文暫不涉及,待另文再作介紹)。因此,喬羽當院長后更多的情況,我所知不多,不敢妄談。以我之見,可圈可點的,也就是劇目。毫無疑問,他的長處也在這上面,他抓劇目是有眼力的。
下面重點談兩部他抓成功的歌劇劇目:《原野》與《傷逝》(舞劇有《銅雀伎》)。
先說歌劇《原野》。
第一屆中國藝術節(在四川成都舉辦)前幾個月,喬老爺突然給我打電話,說院里決定把我的《鄭成功》作為參加藝術節的劇目,時間緊迫,要我抓緊修改。我一聽,十天半個月哪改得出來?便回答說:“修改來不及了!”我說的是實話,但也犯了“傻”。什么“來不及”?先定下來,特殊情況搞“流水”作業,邊改本子邊作曲,即使投入排練,不是也常有修改的嗎?哪怕上演了,也是半成品,也可以不斷修磨。不然,怎么叫“十年磨一戲”呢?一次難得的機會,就讓我一句“犯傻”的話弄黃了。“老爺”也沒再逼我,只好另找別的本子了。
正好李稻川、金湘送來《原野》的本子和音樂。因是曹禺的女兒改編的,曹大師本人還給喬羽打了電話。這戲就這樣定了下來。
本子、音樂都是現成的,排練很順利。該劇在藝術節的首演也獲得巨大成功。戲劇沖突很強烈,金湘的音樂很有沖擊力,并富有現代感(關于該劇的成就與不足,我在《中國歌劇史》下編《原野》一節有詳細的評論,這里不贅述)。
排出《原野》的另一個意外收獲是喬羽與曹禺關于歌劇的通信,引出曹大師對歌劇的許多精辟見解(登于《人民日報》)。喬羽曾送我一復印件,“歌劇史”也全文引用了。
總的來說,歌劇《原野》是成功的,影響很大。
但是,喬羽為此也付出了些小代價,與一位摯友鬧翻了。二人終生都未能復歸于好。
分歧是對該劇風格的看法,由此引出“中國院”
該不該排這種帶“洋味”的、有“現代派”色彩的戲?
分歧在戲中,風波卻在戲外。一直發展到“株洲歌劇匯演”時,告別宴會上喬羽酒后當眾罵人(我不在場,是陳紫歸來說的)。情況越發不可收拾,友情也更難以挽回。喬羽晚年談起醉后罵人事,似有悔意,但并不認為排《原野》有什么錯。他十分委屈地對我說:“曹禺親自給我打電話,我能不排嗎?”前輩們矛盾的是非曲直,我們晚輩不必妄加評論,更不能添油加醋、火上澆油。
如果還有什么可以談的,也只能從藝術的角度上談。依我之見,喬羽排《原野》還應有另外的因素,那就是他對“洋”與“土”的看法采取比較寬容的、兼收并蓄的態度。他不認為兩個歌劇院有不可逾越的鴻溝。作為探索,“洋院”也可以排點“土的”“民族的”;反過來,“土院”也可以排點“洋的”或“偏洋的”。有一次閑聊,他似乎突發奇想地說:“唱美聲的能不能也唱點民歌,唱民歌的也唱唱美聲的?也許有出人意料的效果。”我估計他這個想法不是一時心血來潮,也不會只對我一人說。
從聲樂的角度上,能不能這樣唱?我不懂,而從不同藝術風格的借鑒交流、取長補短上,應該是可能的、行得通的。很多民族唱法的歌唱家包括王昆不是也學習美聲嗎?同樣的,不少美聲歌唱家不也唱了民歌?民歌本是東西方都有的。毛主席1956年《和音樂工作者的談話》中主張包括音樂在內的藝術可以雜交、嫁接,不要怕“非驢非馬”,說“非驢非馬”變成騾子不也很好嗎?
再說,“土”“洋”兩個歌劇院分院是暫時的,不是永遠的,分院“十六字方針”最后不也有“先分后合”“殊途同歸”嗎?一切都在變化之中,一切探索都是可能的、允許的。藝術沒有對與錯,只有高與低。至于成敗得失,歷史會做出評判。再說歌劇《傷逝》。
《傷逝》可以說是一部很有創新意識、很有探索精神的歌劇。本子也是天津的作者寫好了找上門來的,具體情況不清楚。與《原野》比較,同樣是改編本(歌劇《傷逝》改編自魯迅同名小說),但它人物很少(子君、涓生兩個,外加一男一女兩個“歌者”),情節較淡,沖突不強烈。施光南的音樂旋律好聽,但戲劇性不強。它的好處是結構很新穎:“春、夏、秋、冬”四場戲。春天他們好了、來了(紫藤花開了),冬天他們散了、走了(紫藤花沒了)。四場景與劇情“起、承、轉、合”結合得自然簡潔、入情入理。我尤其欣賞“冬景”:一棵光禿禿的樹上,剩下一個“空巢”,寒冷、凄清……
舞美很有創意,添了不少彩:一開場涓生重返舊居,憶念子君。“歌者”伴唱歌聲中,天幕映出子君的特寫影像,眼眶里落下一滴淚來!……從未見過,令人叫絕。與之相比,《原野》臺上橫臥一肥碩的裸女,象征“大地母親”,想出新反而笨拙,想添美反而礙眼(劇中人物在那裸體上踩來踩去,看了極不舒服)。盡管此設計得到曹禺與喬羽兩位大師的認可,我仍覺得未免過于直露和圖解了。“結構性”舞美設計不應如此,如《阿依達》的“金字塔”才是天才的創造。(我曾對喬羽談過這個意見,他聽后說:“你說的也有道理。”)然而,一部歌劇的成功光靠舞美不行,舞美只是“包裝”。《傷逝》這種人少、戲單的戲是很難排好的,也就很難讓人叫好。記得剛一首演,劇院創作室就有人嘲諷它是“二人轉”了,估計也不會太叫座。
我看演出后覺得它清雅、凄美,把原著提煉得頗有新意,并無“二人轉”的感覺。當然,“歌者”
可以擴為“歌隊”,也可以上場,以補“人少戲單”的不足。喬羽作為主事者,推出這樣的戲,既需要眼光更需要膽量,搞砸了是要挨罵的。
然而,《傷逝》雖有不足,還是成功了。它后來和《原野》都被評為“20世紀華人音樂經典”的四部歌劇中的兩部(另兩部是《白毛女》和《洪湖赤衛隊》)。得獎雖不能證明一切,但至少證明它并非失敗而是成功之作。
所以,我說喬羽抓劇目是有眼光的,求新求變。“可圈可點”,并非虛言。一個院團長看不出一個劇本的好壞、戲能不能排是很危險的。不幸的是,這樣的院團長實在太多了。有的院團長總愛吹他賺了多少多少錢。我說,你賺的錢再多,歌劇史上不會留下一個字,只有傳世的好劇目,才會被記上一筆。《原野》與《傷逝》這兩部歌劇,是夠這個分量的。這正應了喬羽那句話:“該留的,誰也趕不走;不該留的,誰也不能留。”
他抓成的除了這兩部歌劇,還有一部舞劇《銅雀伎》,漢代特有的音樂舞蹈風格,令人耳目一新,也很成功,演出轟動一時。
他沒抓成的,也有兩部歌劇一部舞劇:歌劇《鄉情》與《秦俑魂》;舞劇《珠穆朗瑪女神》。
歌劇《鄉情》據同名電影改編。三位作者,各寫一幕(喬羽也是其中之一)。劇本初稿已出來了,因喬羽奉命參加大歌舞《中國革命之歌》而擱置了(該大型歌舞為音舞史詩《東方紅》的續篇)。喬羽決定用我剛完稿的《月娘歌》代替(原名《月是故鄉明》,寫海峽骨肉分離的戲)。
歌劇《秦俑魂》與舞劇《珠穆朗瑪女神》選題也很棒,構想也出來了。喬羽先后給我說了兩劇的大致構思,很是精彩,沒弄成實在可惜。這里不細說了。
關于喬羽的褒貶毀譽,因他是大名人,好的不好的,各種議論當然少不了:喜愛他的,把他捧上天;不喜歡甚至恨他的,把他踩在地。人人都是過客,短短一瞬而已。古人早就看透了:“誰人背后無人說,哪個人前不說人?”褒貶毀譽由人去,千秋功罪任評說。喬羽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心里豈會不明白?連偉人都挨罵,更何況他人?他晚年不少歌詞都帶有哲理性,說明他已開悟了,成了哲思老人了。
應該說,當上院長,是喬羽的光榮,也是喬羽的煩惱。沒當過歌劇院院長的,不少人都羨慕、都想當;當過的,才知道并不是什么好差事。院長幾乎沒有不挨罵的。無所作為的挨罵,有所作為的也挨罵。1980年代劇院不景氣,群眾心里不滿,院里議論紛紛。有一陣子院里傳出一副對子:“情況不明決心大,心中無數主意多。”一次與喬羽同車外出開會,車上還有創作室另一位同事(此兄對“老爺”一向不太友好,為人尖刻,那‘對子刻薄,很像他的手筆)。車上彼此無話,我忽想起那對子,也不知哪根神經錯亂,竟沒話找話說:“老爺,都說你是軍師。‘決心大的是院長,‘主意多的準是你吧?”喬老爺似乎心事重重,一言不發。當著那位“仁兄”隨便調侃他,我是太不懂事了。
我知道,他即使不快,也不會把我這幾句調侃當成惡意,更厲害的嘲罵他也受過。聽說,有位小有名氣的老演員闖進他的辦公小屋,不知何故發瘋,指著“老爺”的鼻子罵,氣得他坐車回家時,手還直發抖。
作為局外人,依本人的觀察,喬羽在劇院挨罵,原因多多,其中很重要的一項是“評職稱”。特別是“一級”卡得很嚴,又不那么“一碗水端平”。很多老前輩、老藝術家本該評上一級的都沒評上,而個別剛露點頭角的小青年不該評上一級的反倒評上了。卡得嚴又不公平,怎不招來怨恨與罵聲?后來繼任的劉院長就覺得奇怪:他原來的民族樂團才一二百人編制,不及歌劇院三分之一,一級名額多達40多個,竟與本院差不多。風氣不正,名額靠往上爭。估計喬羽不屑于去上面求人爭名額,你給多少我評多少。然而,“外不爭”的結果,便是造成了“內爭”的局面,貽禍至今。每年評職稱,“僧多粥少”,都是一場“內爭”的災難。這一件事上,“世事洞明”的喬羽“照章辦事”,卡了自家、苦了大家,反顯得有點老糊涂和書生氣了。
凡事有因果。在劇院,喬羽挨罵有原因,有他做得不妥的地方,也有別人對他的成見與偏見。而他人緣好、受人喜歡,也自有其原因。固然人們看重他的才華,欽佩他的成就,但對于人與人的交往,這不是主要的。很多有才華、有成就的名人、明星不也是極其招人討厭嗎?喬羽之所以招人喜歡,其中很重要的是他的平民化、好相處。好像他跟誰都合得來,聊天、喝酒、講廢話。食堂的大廚師、司機班的司機、燒鍋爐的師傅、院里打掃衛生的雜勤工……更不用說各業務團有名或無名的演員,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只要有人請喝酒,他少有拒絕的。劇院里都叫他“喬老爺”,少有人稱他“喬院長”(我則直呼他“老爺”)。
這是我與喬羽接觸多年,他最為讓我佩服也是我學不來的一點。這跟他的個性、經歷有關。他從不擺名人架子,自稱是“綠林大學”出身。他曾說,人嘛,既要敢于“跳龍門”,也要準備“鉆狗洞”。他常說自己是個“俗人”,“俗人應避雅人”。他一說起“廢話”來,并不亞于“廢協”主席陳紫,且比陳紫更為自由、寬松:陳紫是個獨語者,喬羽是個交流者;聽陳紫講“廢話”,你只帶耳朵就行。聽喬羽講“廢話”,你可以耳嘴并用;陳紫只按他的思路“天南地北”,喬羽可以隨你的話題“海闊天空”……
啊,斯人已去,再說這些又有何用?不說也罷。
四、喬羽的遺憾
然而,有些話又是不能不說的。
人生不如意者常八九。別看喬羽一生才華橫溢、成就非凡、受人欽佩,似乎風光無限,應該沒有什么遺憾的吧?
在我看來,他遺憾多多。別的不說,僅就作品而言,如上述歌劇《農奴》劇本找不到了,《喬羽文集》僅出版了兩卷,十分重要的《戲劇卷》沒出。當然,他幾十年筆耕不輟,寫好而丟失的大大小小的作品肯定遠不止這些。
而最大的遺憾是,他肚子里裝的“寶貝”有的還沒有“掏出來”,更沒有“掏干凈”。這就是他晚年一再說要寫卻至今沒寫的兩部書:《我所親歷的人和事》與《藝術哲學》。這兩部書,一是歷史,帶回憶錄性質;一是哲學,屬談藝錄之類。
喬羽一生經歷豐富多彩,早年從北方大學到進城,中年從劇協到劇院,晚年在歌劇院幾十年到離休。他所親身經歷的“人和事”何止成百成千?這部藝術自傳如果能寫出來該有多好!那也是一部革命新文藝真切生動的歷史記錄。解放戰爭中,少年喬羽就參加了革命。他從華北根據地到新中國建立,從毛澤東時代到后毛澤東時代,歷時80年,所親歷的一切,都是音樂戲劇史、音樂文學史、音樂舞蹈史不可多得的珍貴史料。可惜,他想寫卻終于沒能拿出來。
另一部“談藝錄”,用他對我說的話是“藝術哲學”。喬羽好學深思、學問深厚、見解獨到。在從解放區來的新文藝工作者中,“行萬里路”的多,“讀萬卷書”的少。喬羽和賀敬之這兩位早先的好友,就是其中為數不多的幾位。他們的文字優美、感情充沛,詩歌充滿了歌頌祖國、歌頌人民、歌頌黨和領袖的強烈的時代精神。這都不是憑空得來的。年長喬羽幾歲的作曲家陳紫向以“雜家”“博學”為人稱道,私下里對賀、喬這兩位年紀小于他的“大才子”也是十分欣賞與欽佩的。
我不知喬羽自稱要寫的《藝術哲學》都要寫些什么?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不會寫成“教科書”式的東西,不會從藝術概念出發,而是從藝術實踐出發,不會從概念到概念,而是從實踐提升到理論。這其中應該有他熟悉的、他實踐過以及他擅長的音樂戲劇、音樂文學與音樂舞蹈,可能還有他喜愛的書法、繪畫。
我是十分看重他這兩部書的,尤其是后一部。疫情前那幾年,每次見面,我都一再催他快動筆,趁腦子還好使。后來我甚至建議他用口述,先拉個草稿,再細加修磨。他每次都說要寫,結果至今也沒見到一個字。
這是喬羽最后也是最大的遺憾!
為何會有此遺憾?不能不說,這與喬羽個性上的特點或者弱點有關:他雖說歌劇是個“寂寞的事業”“板凳須坐十年冷”,他又是個“不甘寂寞”、不想坐“冷板凳”的人:他愛熱鬧、愛交際、愛各種應酬場合與各種能給他帶來歡樂的男女……晚年他更幾乎成了電視“明星”了。各地有什么慶典,也紛紛請他去,他也幾乎來者不拒。他的好友王昆有次對我說:“喬羽很懶,不寫東西。”我心里想:他不寫不是懶,是忙,忙于應酬。
風花雪月,轉眼煙消云散,什么也留不下,作家唯一能留下的是好作品。不過,喬羽留下的好東西已夠多了。當代有誰能像他那樣,留下那么多廣為傳唱的好歌?——也許我們不能再苛求他了。
喬羽走了。后人自會從他走過的人生軌跡,尋找出他經歷的一切“人與事”;從他留下的作品、言談中,探求出他的“藝術哲學”來的。這樣一想,我倒覺得,喬羽也沒什么可遺憾的了。
喬老爺,希望您在天上更加快樂,再不會有任何煩惱與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