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宸
古代歷史風流云散,但千百年前上演過許多才子佳人的故事,每一對琴瑟和鳴的良偶,都有一段流傳千古的佳話,在歲月里閃著熠熠動人的光彩。
楊慎與黃娥就是珠聯璧合的一對金童玉女,一個是“明朝三大才子之首”,一個是“蜀中四大才女之一”,夫婦在詩詞領域成就斐然。除了比拼才華,他倆在婚姻里彼此體貼、惺惺相惜,卻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斬斷幸福。
楊慎是明朝內閣首輔楊廷和的長子,亦是當朝狀元郎,比之江南才子唐伯虎,那也是不遑多讓。
出身書香世家,自幼聰敏好學,對經史、詩文、詞曲、音律、金石、書畫無所不精通,在天文、地理、醫學等領域也有很深的造詣,是有明一代大名鼎鼎的博學家。家喻戶曉的《三國演義》開篇詞:“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就是出自他的手筆。
除了文學創作頗佳,行政工作能力也極強。然而嘉靖帝登基后,由于他是兄終弟及,想要給自己的生父追封皇帝謚號,但楊家父子認為有違禮制堅決反對,這就是“大禮議事件”。
皇權與相權爭執不下,楊廷和辭官還鄉,楊慎被牽連也不再受重用,便借口養病也回到家鄉成都。
蜀地人杰地靈,尤其名媛佳麗。同樣生于書香門第的黃娥,能詩詞,工散曲,博通經史,才情甚富,可謂“才藝冠女班”。其父黃珂是工部尚書,母親也系出名門,在父母的疼愛及文化修養的熏陶下,天資靈慧的黃娥還有著天真爛漫的情懷。
金釵笑刺紅窗紙,
引入梅花一線香。
螻蟻也憐春色早,
倒拖花瓣上東墻。
——黃娥《閨中即事》
這首玲瓏小詩是黃娥的處女作,不堪閨中寂寞的她,能從生活細微處或觀察或欣賞,并運用高妙的寫作技巧,描繪出一幅趣意絢爛的春景圖。
一時間才名鵲起,芳名傳遍京城,而風姿綽約的黃娥也至及笄之年,慕名登門求親的風流少年絡繹不絕。
位高權重的黃珂唯愿為女兒擇一良婿,奈何愛女早已心有所屬,黃娥對父親坦誠心跡,她的意中人正是才學淵博、志趣高雅的楊公子。原來,多年前他們有過一面之緣,他的傾城才華,他的回眸淺笑,都拂亂了少女的心,在她的心海掀起了一圈圈漣漪。
其實,黃珂與楊廷和同朝為官,兩家是世交關系,也算親厚,但遺憾的是,楊慎年長黃娥十歲已經娶妻,兩人的緣分就這樣擦肩而過。
“揀盡寒枝不肯棲”,不愿意將就婚姻的黃娥,讀經閱卷、潛心詩詞,她的心是寂靜且飽滿的。時光流逝如水,黃娥的詞曲漸佳,風致翩翩,被譽為“曲中李清照”。
在情愫暗生的歲月里,她沒有沉溺于愛而不得的痛苦中,而是借詞曲明媚著心底的憂傷,滋養生活的情味,豐盈靈魂的香氣。四季輪番換著花樣,伶俐自愛的女人,懂得把自己經營出最美好的模樣。
黃珂因為朝廷腐敗,也辭官攜家眷回了老家蜀中。四季來來往往,黃家從門庭若市變得門前冷落,黃娥已錯過最佳婚配的年齡,成為當時的“黃金剩女”。但她無怨無悔,默默守候,將深沉的愛意藏在心底。
某一日,黃娥憶起舊日時光,撥動琴弦彈唱了新作的散曲《玉堂客》:
東風芳草竟芊綿,何處是王孫故園?夢斷魂縈人又遠,對花枝,空憶當年。愁眉不展,望斷青樓紅苑。合離恨滿,這情悰怎生消遣。
——黃娥《玉堂客》
這支散曲很快就流傳開來,當楊慎讀過此曲,折服于黃娥的詞工詩情,心中也悄然生出了愛慕之情。
彼時,已過而立之年的楊慎卻不幸喪妻,他從朋友那里得知,黃娥至今待字閨中皆是為了自己,他怎么忍心再耽誤她的芳華、辜負她的深情呢?隨即請人前去說媒,準備豐厚的聘禮,風風光光地迎娶黃娥。
守得云開見月明,黃娥終于得償所愿。念念不忘的人,往后余生都與他有關。
新婚燕爾,楊慎與黃娥住在新都桂湖之濱的榴閣,庭院清幽,榴花盛放。黃娥以石榴花自居,彼此互贈《庭榴》和《鷓鴣天》,以詩話情,如膠似漆。
中秋月圓夜,桂香云外飄。楊慎摘一枝金桂花插在愛妻的發髻,他們邊賞月邊切磋詞曲,流云也愿意停留,看他們情意綿綿地耳語廝磨。
婚后生活雖然幸福美滿,但黃娥深知丈夫憂國憂民,常常鼓勵他施展才華與抱負,她的溫婉賢淑和教養見解都令楊慎嘆賞不已,贊她是“女中圣賢”。
有紅顏知音為其撫琴,曲曲琤琤動聽,楊慎不再感到孤獨寂寞,漸漸地重拾信心,第二年便回京復職。
楊慎任職翰林院修撰期間,雖公務繁忙,但朝夕相伴,夫婦感情如魚似水。重回廟堂,時光卻無法停駐在美好。
人間荒唐,世事莫測又潛藏著無常。命運那只手,翻開為云覆合是雨,冷酷又無情,偏不肯庇護難得幸福的人,偏要打濕這對伉儷的眼眸。
五年后,楊慎遭遇了人生的滑鐵盧。因為他鋒芒太露,加之屢次直言上疏,還聯合文武百官撼門哭諫,徹底激怒了皇帝。
當時,參與“左順門事件”的大臣全被問罪,楊慎更是連續兩次被廷杖,最后貶謫至云南,永世不得遣返。那一年,黃娥才26歲,她沒有埋怨夫君官場失意,也沒有想過另覓良人高枝,而是選擇與他相濡以沫、生死相依。
黃娥堅持要護送夫君去云南,一路上風雨同舟,楊慎的傷體在她的悉心照料下也慢慢痊愈。行至江陵古渡,二人不得不分離了。罪臣不能攜帶家眷前往,楊慎也不舍得再累及愛妻,勸她溯江而上回蜀。
云卷風起,遷徙流離,夫妻倆相擁而泣。茫茫渡口,兩只小船載滿愁緒,背道劃去。此后,山川蜿蜒,愛要離散,悲傷如江水延綿不絕。何以解憂?唯有寄情詩作。
卻羨多情沙上鳥,雙飛雙宿河洲。今宵明月為誰留?團團清影好,偏照別離愁。
——楊慎《臨江仙戍云南江陵別內》
曰歸曰歸愁歲暮,
其雨其雨怨朝陽。
相憐空有刀環約,
何日金雞下夜郎?
——黃娥《寄夫》
楊慎與黃娥的字里行間,有道不盡的柔腸百轉,和訴不完的離恨千結。
此去經年,夫婦天各一方,這一別竟是整整三十載。嘉靖帝對楊慎恨之入骨,六次大赦天下都特旨不赦免他。
余生的底色,從兩個人的無邊風月,褪為一個人的無邊落寞。楊慎遠謫邊陲,心里時時惦記愛妻的境況。黃娥獨居榴閣,替夫君孝敬公婆操持家事。
關山萬里,他們日夜盼望著對方的來信,然而滇南自古無鴻雁,一封錦書都如此難寄,何其心酸!縱然幸福短暫,相愛無法相守,這對山南水北里的靈魂伴侶,努力把自己活成一束光,彼此的憂傷因為有對方的照耀,兩顆心也不再荒涼。
謫居苦旅,楊慎卻創作了大量詩篇,被稱為“三百年來最上乘”,仕途的挫敗讓他成為文學領域的贏家。
歲月漸行漸遠,江月忽明忽暗,黃娥終是沒等到故人歸來重聚,卻收到夫君客死他鄉的消息。夢碎的聲音此起彼伏地響著,她悲痛欲絕,卻不哭不鬧,那樣的沉默和冷靜證明著,她的心跟隨楊慎一起死了。
白發蒼蒼的黃娥蹣跚徒步親赴云南,走到瀘州時遇到了楊慎的靈柩,終于壓抑不住悲恨,扶靈而泣。她效仿南北朝才女劉令嫻的故事,也自作哀章,其詞凄涼、其情纏綿,時人無不感動落淚。
公元1569年,也就是在楊慎病逝10年后,黃娥同樣是在71歲時病故。相愛一世,相離半生,這樣畫上句號也算一種圓滿吧。
(源自“菊齋”)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