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醫生的契訶夫

張檣

“文學是我的情人，醫學是我的妻子。”契訶夫曾如此不無戲謔地形容二者在其生命中的關系。

放眼世界文壇，有不少學醫出身的作家，一旦走上文壇之后，往往會擺脫或終止行醫生涯，從而心無旁騖地投入文學活動，而同樣身為醫生的契訶夫，醫學和文學在其一生中，卻一直如影隨形，處于并行不悖的位置。即使在他真正蜚聲俄羅斯文壇之后，非但未曾放棄醫生這一職業，反而會因某個時期繁忙緊迫的醫治工作分身乏術，將寫作棄之一旁。即使在生命的晚期，他因健康移居雅爾塔后停止了行醫，一旦病人需要，他仍會時不時為人看病。可以說，作為醫生的契訶夫其實貫穿了他短短的一生。

“醫生是我的職業，寫作只是我的業余愛好。”1884年，早在莫斯科大學醫學院畢業時，契訶夫就如此規劃了自己的人生。隨后，契訶夫開始在距莫斯科60公里左右的沃斯克列先斯克一帶行醫。在此期間，他除了在當地的奇金醫院實習、替病人看病，還曾代替赴外地結婚的縣醫，與法院的征訊官一起去驗尸，處理當地政府交辦的事務，做法院的鑒定人。

身為一個醫生，往往沒有明確的上下班時間，尤其是契訶夫生活的俄羅斯時代，物質條件極度匱乏，依賴的交通工具不外乎馬車和雪橇。不分晝夜，隨時出診，無論路途遙遠，無論漫天飛雪，只要病人需要，即刻前往，是當時醫生的工作常態。據契訶夫弟弟米·巴·契訶夫在回憶錄中敘述，那段時間，哥哥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在夜里也得不到休息，“有一個夜里，從十二俄里外的卡爾采夫來人請他（哥哥）出診，他帶我同往，我們倆在經過沼澤地的時候，生平第一次看見了磷火。”

早在故鄉的塔甘羅格中學讀書期間，契訶夫就開始了滑稽小說的寫作，并試著投稿。1880年契訶夫20歲時，處女作《碎片》在《蜻蜓》雜志發表，標志著他寫作生涯的起步。據米·巴·契訶夫追憶，契訶夫曾在巴勃金諾居住的三年間，即從1885年到1887年，隨著相繼在《花絮》《圣彼得堡報》發表了一系列洋溢著生之樂趣的作品后，契訶夫在俄羅斯文壇聲名鵲起。極為巧合的是，與此同時，“他作為醫生的名氣也傳遍巴勃金諾方圓至少十五俄里地。附近各個村子里的病人都乘車或步行來找他看病。這樣我們家就仿佛成了一個治療所，里面有完整的藥房……”他的弟弟還在回憶錄里透露，當時契訶夫尚未開辦診所，他們家也相當于是一個診所了。行醫不過短短數年，身為醫生的契訶夫已經名聞遐邇，前來找他看病的村民常常踏破了門檻。

1892年春天，在契訶夫短暫一生中，是一個重要節點，他在莫斯科以南約70公里的梅里霍沃置下一處莊園，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房產，也結束了一家人居無定所的生活。但一搬到梅里霍沃，契訶夫馬上開辦了診所，在方圓25公里左右的地方行醫。聽說梅里霍沃的主人是一名醫生，那些生病的農民也紛紛從四面八方趕來，契訶夫則免費為他們看病。而到了1893年，當梅里霍沃所在的謝爾普霍夫地區爆發了霍亂，契訶夫又在莫斯科地區自治委員會當了一名編外醫生，迅即投入救治工作。須知這一工作沒有薪水，完全出于自愿和義務，這一期間契訶夫幾乎貢獻了所有時間，整天坐著馬車到處奔波，沒有留出一分鐘時間寫作。“我們像野人一樣工作。”這年夏天，在給好友、出版人蘇沃林的信中，他如此“訴苦”。除了救治工作，在此期間，契訶夫還投身于大量的公共福利事業。下面的清單可一窺當時其工作量的驚人：1894年他成為謝爾普霍夫地區自治委員會的委員，為當地名眾的福祉奔走。嗣后，一直到1898年離開梅里霍沃，他為梅里霍沃籌建了醫療站和三所學校；推動檢查工廠的衛生狀況；為家鄉塔甘羅格圖書館搜集圖書；挽救瀕臨停刊的雜志《外科編年史》；參加1897年的全國人口普查工作；籌集資金修復梅里霍沃教堂的大鐘……

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契訶夫終生行醫，并以此為志業。行醫卻未給他帶來多少實際收入，很多時候，他對前來看病的農民僅收取極少的費用，或者免費，遇到特別貧困的病人，還會自己花錢買來藥品，無償提供。契訶夫還曾以歉疚的口吻說：“我怎么能忍心讓那些農民付錢？”可以說，行醫，投身公共事業，對于契訶夫都是出于義務和公益，非但沒有多少報酬可取，甚至還常常倒貼，搭上自己的稿費和版稅。

疑問隨之而來：既然行醫和社會公共事業沒有收入，契訶夫為何還會樂此不疲投身其中，甚而不惜中斷擱置自己的寫作，乃至在蜚聲俄羅斯文壇之后，也不愿擺脫醫生這一職業？

追尋契訶夫的短暫一生可以發現，這位被作家愛倫堡譽為俄羅斯最具人道主義的作家，與托爾斯泰的理想迥異，契訶夫并不信奉什么思想和主義，也從不相信漂亮而空洞的各類口號，正如愛倫堡所說：“他熱愛生活，但不做宣誓，也不做祈禱。”也就是說，契訶夫是一個真正的行動家，更愿意以自己的行為、善舉和實踐來施惠他人改變社會。他曾在書信中寫道：“如果每個人身后都會留下一所學校、一口水井或類似的東西，讓自己的生命在消失后留下一點痕跡，這就很好了。”而行醫之于契訶夫，恰恰是他實現生命留下一點痕跡的方式之一。

另一方面，契訶夫之所以不曾放棄行醫，還在于醫生這一職業為他建立了與俄羅斯社會現實和廣大人群的緊密聯系，頻繁地行醫和從事各種各樣的社會公共事業，使他接觸到了俄羅斯大地上形形色色行走和呼吸著的人群，也得以潛入俄羅斯社會現實的最深處，觸及到了被遮蔽的事實和真相，并洞悉了現實的種種病灶。在此意義上講，行醫反哺了他的文學活動，成為他寫作取之不竭的活水源頭。

縱觀契訶夫早期的文學活動——那時他用的是安托沙·契洪特的筆名，寫下的大多為滑稽小說和小品一類，視野狹窄，作品也多半取材于故鄉塔甘羅格他看到或熟悉的人物。但成為醫生后，他的寫作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視野日益開闊，筆下的各色人等紛紛登場，農民、大學生、教師、檢察官、女仆、神父、托爾斯泰主義者、酒鬼、女裁縫、女演員、“多余的人”、殺人犯、小偷、吝嗇鬼和惡棍……眾多人物的命運，構成了大悲劇、小正劇、滑稽劇，從而使他的作品成為社會百態的一面鏡子，展示出一幅十九世紀俄羅斯社會現實的畫卷。

有人因此斷言，假如契訶夫不是醫生，他的寫作將可能呈現另外一種面貌。

在契訶夫1898年為校友提供的個人簡歷里，他談及醫學對于他的寫作帶來的恩惠：“我毫不懷疑，醫學工作對我的文學活動有過重大影響，它大大擴展了我的視野，豐富了我的知識。這些知識對作為一個作家的我所具有的真正價值，只有那個自己是醫生的人才能體會，這些知識還有指導性的作用，因此，大概是由于我接近醫學的緣故，我才得以避免許多錯誤。”

自不必說，也只有醫院工作的經歷才使他得以寫出散發福爾馬林氣息并隱喻當時俄羅斯現實之痛的《第六病室》。縣醫、護士、助產士、環保主義者，以及被當作醫生給人治病的獸醫，也皆能在他的作品里悉數亮相。而《逃亡者》《外科手術》《決斗》《萬尼亞舅舅》等作品里的主人公，無疑都是他的同行，或者說是他在鄉村巡回行醫時認識和熟悉的職業醫生。

一個作家，如何才能不脫離生活的軌道，不割裂與廣闊大地上行走呼吸著的人群的聯系，從而潛入現實的洶涌之海？與那些終生廝守于郵票般大小的故鄉，扎根某個生活根據地的作家不同，契訶夫時而在莫斯科雅爾塔，時而在俄國的窮鄉僻壤，極少長久地滯留一處地方，生活難免會如河流上的浮木，然而行醫生涯卻有效地彌補了這一短板。身為一名醫生，他借由聽診器，緊貼成千上萬人的心靈，緊貼俄羅斯廣袤大地上跳動著的脈搏，從而獲得了文學活動的有力支撐。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