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燕,楊姬雪,鄧 宇
(四川外國語大學 a.英語學院;b.語言與腦科學中心,重慶 400031)
運動事件一向是認知語言學的一個重要研究課題[1-5]。運動概念通過詞匯意義和形式的匹配來與語言編碼建立聯系,用各類詞匯形式(包括詞、語素、詞組)表達意義或概念的過程叫做詞匯化(lexicalization)[5]。語言的差異性不僅體現在編碼內容的偏向性。在編碼同一信息時,不同的語言采用語言編碼手段也不盡相同[1,6-7],而這種語言編碼差異也具有語言類型學意義。例如,在表達老師走進教室的移動軌跡時,英語母語者通常會使用介詞(或介詞短語)來指示動作的方向,而方式信息主要編碼在主要動詞中。如在“The teacher walked into the classroom”中,“into”傳達了路徑語義,“walk”傳達的是老師以慢步走的方式進入的教室。而在法語中,路徑語義經常編碼在主要動詞中來指明運動的方向,方式信息經常被省略或者在附加語中體現。如 “La maitresse(老師)est entree(進)en classe(教室)”,法語使用者用主動詞 “entre(進入)”表達路徑,并沒有強調老師走進教室的方式,因此方式信息被省略。
漢語作為世界上大語言之一,其運動事件類型學劃分眾說紛紜[8]。許多學者[4-5,9-14]將漢語劃分為附加語框架語言(S-language),史文磊[8,15]表明漢語在歷時發展中呈現出由V 型到S 型語言的轉變;也有學者[16-19]認為現代漢語應該是以動詞框架語言(V-language)為主、S 型框架為次的語言;第三隊形的學者認為,漢語既不屬于典型的附加語構架語言,也不屬于動詞框架語言,而更接近于均等框架(E-language)的語言[20-22]。隨著相關研究的深入,另部分研究表明,漢語不能簡單的劃分到單一的語言類型中,漢語混合語言類型特征,兼具S,V 甚至E 型語言特征[24-27]。鑒于此,本文基于Talmy 的運動事件理論框架,以漢語跨越空間邊界的運動事件表達作為研究對象,采取實證研究的方法來考察漢語說話者如何闡述邊界跨越事件,以此研究漢語類型學特點,以期對漢語類型劃分進行補充。
人們對“界”的認識反映于語言[28]。尤其在運動事件表達中,“界”語義的區分體現于路徑表達中[5]。Talmy 對邊界性進行過詳細的闡述。他認為,就邊界性而言,運動事件存在兩種結構狀態:有界和無界(越界和非越界)。當一個量被理解為無界時,它被認為是無限期地連續行進的,沒有固著的有限性特征[5];當一個量被理解為有界時,它被劃分為單個單位實體,必須包含邊界概念[5]。此外,在界態的類別劃分過程中,時間概念會涉及到運動動作有界性的初始起點和動作的末尾端點。有界和無界區別僅與該行為影響的實體有關。無論是在越界事件還是非越界事件中,動作本身和動作發生的時間都是有界的,例如:
(1)I ate popcorn for 10 minutes.(我吃了10分鐘的爆米花[5]。)
爆米花(受動的實體)在概念上沒有界限限定,但是,進食本身的動作是有界的,且該動作所花費的時間是有限。因此,有界性的界定在于物體運動整個運動軌跡的有界性,如:
(2)I walked through the tunnel for 10 minutes[5].
(3)I walked through a portion of the tunnel in 10 minutes[5].
(4)I walked along the shore for 10 minutes[5].
在上述3 個例子中,時間段是相同的,即10分鐘,運動的軌跡是有界且有限的(甚至長度都可能是相同的),運動軌跡的范圍與時間始末的長度相關聯。區別在于時態詞組為in 的句子(3)中,與參考對象相關聯的運動軌跡長度(Tunnel)的概念邊界與運動主體(I)的起點和終點重合,而短語為for 的句子(2)和(4)表示沒有這種重合。實際上,參照軌跡的長度超過了運動主體的始末起點的長度,這被稱為路徑和背景的邊界重合原理[5],用于確定有界狀態。雖然(2)和(3)可以指位于隧道內部的有限路徑的同一事件。但是,前者將隧道的延伸范圍置于主體運動路徑之外,因而為無界(非邊界跨越事件)。后者則將概念性實體(即隧道的“部分”)指定為路徑實體,使假想邊界與路徑的邊界重合,可歸為有界(邊界跨越)事件。
Talmy[5]認為,一個運動事件內部涵蓋四個深層概念成分:圖形(Figure)、背景(Ground)、運動(Motion)和路徑(Path)。這四個基本的要素作為框架事件(framing event)構成了整個宏觀運動事件(Macro-event)。此外,一個運動事件還可表征外部的副事件 (co-event),常見的成分有運動的原因(Cause)或方式(Manner)。在所有的概念成分中,路徑作為是框架中最重要的成分,是整個運動事件的核心圖式(core schema)和構架(framing),其他成分之間都由路徑建立聯系[5]。Talmy[5]分析出在運動事件框架下,不同語言會采用不同方式表達路徑,基于運動的核心圖式的典型表征方式,Talmy 將世界上的語言分為兩大類:衛星框架語言(Satellite-framed language)和動詞框架語言(Verb-framed language)。前者如英語中得小品詞和俄語的動詞前綴,這些語言使用與動詞詞根相關聯的表層附加語(satellite)成分來表達路徑;后者像法語、日語等使用動詞詞根或者主要動詞來表達運動的核心特征路徑信息。由于漢語缺乏顯性的形態標記,連動型語言給詞匯化類型二分(V/S 型)帶來了不少困難,由此又產生了第三陣營,這類學者[2,21]認為,漢語屬于均等框架型語言,即方式和路徑由地位對等的句法成分編碼。
無論是語言二分還是語言三分,語言間的界限并不是絕對的。在V 型語言中,方式動詞也可以用作主動詞來表達運動事件(法:sauter dans la voiture/ 跳上車)。但是在邊界跨越運動中,V 語言的路徑核心語義常常由主要動詞表達,以表達運動位置的變化,方式信息需采取其他衛星語素來編碼,這就加重了說話者對方式語義要素的識解過程,因而V-型語言傾向于省略方式語義要素[29]。不少研究表明,在運動事件,尤其是邊界跨越事件中,不同類型的語言呈現出顯著的差異性[30]。對于V 型語言來說,方式語義要素是非必要條件信息,尤其是在邊界跨越事件中,V 型語言常常用路徑動詞去編碼位置的變化[31-32];其方式語義常常被省略或者編碼在主要動詞以外的其他語法單位中。與之相反,S 語言擅長于將路徑信息編碼于衛星語素當中,以此來表達運動位置的轉移。當描述方式信息凸顯的邊界跨越運動場景時,S 語言使用者傾向于使用方式動詞,而V 語言(西班牙語)使用者僅依靠于路徑動詞來呈現邊界跨越的場景,在某些場景中,V語言會將方式信息編碼在主動詞以外的其他成分中[33]。Akhavan et al[34]研究了波斯語母語者在口頭闡述和手勢描述位置變化運動事件(a woman walk across the road)時知否有一致性。結果表明,語言和手勢產生之間具有緊密對應關系,雖然波斯語母語者在產出實驗中同時描述路徑和方式,但手勢語對方式編碼的頻率大大降低,這表明語言類型影響手勢語。Skordos et al[35]以顯性的跨界動畫片段(如:the alien driving a car moved into a cave)作為實驗材料進行了3 個實驗,研究運動動詞在英語(S 語言)和希臘語(V 語言)母語者的運動事件記憶中的作用。結果發現,說英語和說希臘語的人都傾向于關注運動路徑而非運動方式。在有聲和產出實驗中,路徑動詞會減弱對運動方式的記憶,反之則不然。Liao et al.[36]對比了在顯性終端運動事件(a man walking into a church),潛在終端運動事件(a car driving on a road towards a village/houses),無終端運動事件(a car driving on a road)中荷蘭語和漢語關于運動端點信息語言和記憶之間關系,荷蘭語使用者將專注于軌跡的端點運動概念化,兩種語言對都傾向于對終點信息進行編碼,但荷蘭語更關注運動軌跡,而漢語更專注于位移實體的位置變化??偟膩碚f,現有研究很少從邊界跨越事件的角度對漢語進行過類型學劃分的具體討論。
本研究借助圖片誘導實驗的方法來搜集邊界跨越運動事件的語料,并對其產出的有效語料進行定量、定性分析。
參加本次實驗的受試是22 名母語為漢語的學生,年齡范圍為16 歲到28 歲不等,平均年齡22 歲,其中男性11 人,女性11 人。聽力和視力(矯正視力)正常,被試同意并簽訂實驗知情書后才開展的實驗。
本文所選用的12 張邊界跨越圖片來源于Ozcaliskan[37]。圖片中的方式動詞是根據Ozcaliskan[38]早期關于方式動詞的分類選擇的,包括運動的速度快/慢、姿勢等等。同時,方式動詞的選擇也呈現出不同程度的顆粒度(一般地爬行/偷偷摸摸地溜走)。對于邊界跨越地路徑軌跡,12 張圖片選定了3 種邊界跨越軌跡,進入有界空間,退出有界空間,從一個有界空間進入到另一個有界空間,每種軌跡地圖片數量均為4 張,分布均勻,圖片隨機打亂編排順序,表1為圖片描述內容。

表1 實驗材料

續表1
實驗分為兩個部分,在實驗開始之前,被試會被告知圖片中的人物叫做艾登。實驗1 為自由闡述實驗,實驗開始后,被試會依次看到打亂的圖片,當刺激圖片呈現后,被試被要求對圖片中的信息(圖片中發生了什么,艾登做了什么?)進行自由描述。實驗2 為附加動詞實驗,在實驗1 圖片的基礎上,每張圖片下面都將呈現一個與圖片內容相匹配的方式動詞,被試被要求用圖片附加的方式動詞來描述圖中的場景。如果被試在實驗2 中未使用圖片中所提示的方式動詞,被試將被要求重新描述該圖片信息。
研究將轉寫出來的語料進行統計分析,以小句(只包含一個謂詞)為主要劃分依據,對各個小句語義信息進行分析,主要關注小句的主動詞(單個運動動詞或是復合動詞)是編碼方式信息還是路徑信息,實驗1 和實驗2 的方式動詞的產出情況是否有差異性,以及被試對路徑背景信息的關注情況。實驗中的邊界跨越運動表達式的主動詞詞匯化模式如表2:

表2 跨界運動事件詞匯化模式及例句
經統計,實驗1 的 264 例邊界跨越事件運動表達總共包含318 個動詞結構,實驗2 包含308個動詞結構,其詞匯化模式分布見表3。
表3 顯示,漢語符合 S 語言類型的形符數目在兩個實驗中都占比最大,分別占 46.54%和61.36%。在詞匯化模式“V方式+S路徑”中,[路徑]語義信息被編碼在主動詞外的衛星語素中(1a);而在“V 方式(無路徑)”模式中,路徑信息被忽視省略,沒有體現出來。如:

表3 邊界跨越運動事件詞匯化模式及語言類型分布
(5)艾登成功地跳過了懸崖。
(6)艾登在一個墊子上爬行。
邊界跨越運動表達(5)中,“跳”是編碼[方式]語素的主動詞,“過”作為一個路徑動詞,經過漢語的歷時演變,在和方式動詞搭配時,被語法化為動趨式補語編碼路徑信息,置于方式動詞后面[15]。在實驗語料中存在許多類似的連動表達式(如走進,掉進,逃出,跑出,摔倒,跑向等),在這些V1-V2 的結構中,V2 動詞都被視為是表達路徑概念的衛星語素。(6)中“爬行”表征[方式]語素,是該小句的主動詞,[路徑]并未編碼在小句中,這類模式并不符合Talmy[5]二分法中的類別,較難對其歸向對應的語言類型特征,因而用待定標識解。
然而,雖然漢語歷時語法化進程削弱了一些路徑動詞作主動詞的功能,但路徑動詞在一些情況下仍然具有主動詞地位,例如:
(7)艾登出房子。
(8)艾登在一個圓柱體內一直上升,直到離開了圓柱體。
(9)艾登跪著進房間。
(10)艾登爬著進了一間屋子。
例(7)-(10)中,“出”和“進”是單音節路徑動詞,“上升”和“離開”是雙音節路徑動詞,“出”“上升”和“離開”在句中單獨使用做主動詞,編碼邊界跨越運動事件的[路徑]和[運動]語素,構成了V[路徑]的詞匯化模式。而在(9)和(10)中,主動詞“進”編碼[路徑]信息,[方式]信息被編碼在衛星語素中(伴隨狀語:跪著和爬著),構成了V 路徑+S[方式]的詞匯化模式。這兩種詞匯化模式構成了實驗1 和實驗2 語料中V 語言的占比5.97%和1.30%,間接說明這說明漢語也表現出V 語言的某些特征。
漢語的類型分類關鍵取決于連系動詞中路徑動詞的語法地位。如果路徑動詞是主要動詞,那么漢語應該屬于Talmy 的V 語言一類。如果路徑動詞是衛星元素,方式動詞是主要動詞,漢語應被視為S 語言。對于Slobin[2]對E 語言(均等框架語言)類型的提出,Talmy[39]認為,在連動V1-V2 結構中,當V 在V2 位置上與其在V1 上具有相同的語義概念和句法地位時,方可計入E語言的框架中。如例(11),“開”可單獨作謂詞,在“開車”“開路”“開齋”中均居于V1 的位置,構成動賓關系,分別表示的是“發動(操縱)”“打通”“解除封鎖”的意思。而在“跑開”中,“開”位于V2 的位置,其語義概念上與“開”在V1位置上的不同,“跑開”中的“開”表示的是趨向動詞,表“離開”的意思,常用在方式動詞后面表示移動的軌跡是背離說話者的。相反,在(12)中,“跑進去”的“進去”位于V2 的位置,與其單獨使用“他進去了”中“進去”的語義概念相同。所以,不管是位于V1 還是V2 位置,“進去”都表示從外面到里面的運動及運動軌跡,具有相同的語義和句法地位。
(11)他一見到老師就跑開了。(開車、開路、開齋)
(12)他小跑地跑進去了。(他進去了)
故而,在討論(12)“跑”和“進去”的主動詞地位時,兩者都具有相等的語義和句法地位,難以分清主次,判斷出主動詞,具有這樣的詞匯化結構特征的語言被認為具有E 語言的特征。通過語料分析,在邊界跨越事件中出現了不少E 語言的詞匯化結構,在實驗1、2 中分別占比22.96%和24.35%。
(13)艾登從一個圓柱里面跳出來了。
(14)艾登在一個房子里面跑出來。
(15)艾登從中間跳了過去。
(16)艾登拿個棍子撐桿跳的樣子,跳起來,然后掉下去了。
(13)-(16)中,“跳出來”“跑出來”“跳了過去”“跳起來”和“掉下去”都屬于動趨式,“出來”“過去”“起來”和“下去”在單用時的語義功能與它在V2 位置上作趨向補語時的意義功能相同,符合 E 語言的特征,可見漢語具有 E 語言的特征。同時,就實驗中出現的路徑動詞而言,由于邊界跨越事件的實驗材料只選取了2 種邊界類型(二維和三維),實驗中呈現的路徑動詞大多為自發運動動詞(上升、離開、落等),簡單趨向動詞(進、回、下等)或是復合趨向動詞(進去、下來等),與漢語主要路徑動詞類型基本吻合[15]。
對實驗1、實驗2 中 S 語言、V 語言和E 語言的形符數目分別進行非參數卡方檢驗。結果顯示,在兩個實驗中,這三種類型分布均存在顯著性差異(實驗1:x2=104.925,p <0.001;實驗2:x2=195.007,p <0.001;)。因此,就邊界跨越事件的語料來看,漢語的詞匯化類型呈現出S-、V-和E 語言的特征,但總體而言,以S 語言為主,整體趨勢為 S 型 >E 型 > V 型。
對實驗1、2 中 S 語言的形符數目進行非參數卡方檢驗(x2=4.988,p=0.026 <0.05),實驗1 和實驗2 就S 語言的形符數對比存在差異性。結果顯示,在給出提示詞后,實驗2 中符合S 語言特征的語料明顯增多,給出方式動詞會引導被試產出符合S 語言特征的語料數據。相對于S 語言形符數的增多,V 語言的形符數明顯減少,實驗1 和實驗2 呈現出顯著差異性(x2=9.783,p=0.002 <0.005)。
總體而言,在表達邊界跨越運動事件中,漢語使用者在兩個實驗中都表現出很強的類型學差異,都傾向選擇方式動詞作為主動詞編碼方式語素,而將路徑信息編碼在其他衛星附加語中。相比之下,因為被試在實驗2 中被明確要求使用方式動詞,實驗2 顯示的方式動詞會多于實驗1。就邊界跨越事件而言,漢語體現出很強的S 語言特征。
此外,本研究還分析了漢語母語使用者的動詞選擇是否針對不同的邊界跨越事件類型表現一定規律性。表4 顯示了兩個實驗前后,方式動詞的使用頻率。在實驗1 中,方式動詞的使用頻率較高,大部分場景的描述都涉及到方式動詞的使用,甚至在一些表達非常快速或瞬時的邊界跨越事件中,方式動詞的使用可達100%(潛入水里、跨過欄桿)??傮w來看,經過方式動詞的提示后,實驗2 中方式動詞的出現頻率明顯提高。但在一些運動速度較為慢速(蠕出房間)和描繪隨時間順時延展的邊界跨越事件中(飛出罐子、蹦過木塊),即使是在實驗2 中提示了方式動詞,被試也更傾向于將路徑信息編碼于主動詞中,或者將路徑信息和方式信息一起編碼在主動詞中,如(17)-(21)。

表4 實驗1,實驗2 方式動詞的使用頻率差異
(17)艾登蹦上平衡木,然后成功落地。
(18)艾登從平衡木上蹦了起來。
(19)艾登從箱子里面蹦出來了。
(20)艾登在升天。
(21)艾登掉進一個罐子里面,他想跳出來,跳了三次,終于跳了出來。
邊界跨越事件的描述結果顯示,實驗1 和實驗2 在主動詞類型選擇方面并沒有呈現出差異性。從實驗1 自由闡述過程中,我們發現漢語使用者傾向于使用方式動詞作為主動詞來描述邊界跨越事件,而由于實驗2 被試不得不使用方式動詞來描述事件,因而使用方式動詞的頻率大大提高。
根據小句中路徑動詞是否攜帶背景,運動事件小句可分為“背景小句”和“無背景小句”。如表5 所示,在邊界跨越事件中,漢語使用者更傾向于表達背景信息,僅分別有26 和9 個句子在實驗1、實驗2 中未呈現出路徑的背景信息,如“艾登在疾跑/艾登跪著走路”這樣的語句僅表達運動動作和方式。

表5 背景小句頻數
Chen&Guo[20]總結了Slobin[40]關于運動事件中V 語言和S 語言的背景信息表達區別,相較于S 語言具有可通過靈活的衛星語素攜帶多個背景信息的能力,V 語言通常攜帶單個路徑背景信息。運動背景一般由路徑引出,包含起點背景、經過背景以及終點背景(22)-(28)。
(22)艾登從一個圓柱里面跳出來了。(起點背景)
(23)艾登爬過一張黃色的墊子。(經過背景)
(24)艾登跌進了一個網中。(終點背景)
(25)艾登從空地爬到一個黃色的墊子,又從黃色墊子爬出來。(起+經背景)
(26)艾登蹦上平衡木,然后成功落地。(經+終背景)
(27)艾登從雪地爬進屋子里。(起+終背景)
(28)艾登從高處爬向低處,經過了一間房子。(起+經+終背景)
根據圖1 數據顯示,在兩個實驗中,漢語都傾向于使用單個背景信息(實驗1、實驗2 中分別占比75%和80.3%)。圖2(背景類型)統計了凡是帶起點、經過和終點背景的語料。在實驗1 中所有帶起點背景句,經過背景句和終點背景句分別有101 句、60 句和121 句。實驗2 中分別有108 句、65 句和128 句。在實驗2 中,經過方式動詞的提示下,路徑引出的背景信息數量增多,兩個數據都構成如下差異等級:終點背景>起點背景>經過背景。這個結果與Slobin[1]的研究結果相吻合:漢語被試都存在一定程度上的背景描寫傾向性,即突顯運動的起點和終點背景,呈現出附加語框架語的明顯特征。此外,當帶表達多個背景信息時,相較于英語小句可通過介詞衛星語素攜帶多個背景信息,漢語小句傾向于只攜帶一個背景信息,單個動詞一般只管轄一個背景信息,如果要呈現多個背景信息,需要更多的路徑動詞來分轄其他的背景信息(如 “艾登迅速地從跳臺上跳入水里,然后潛入到了水底”中,第一個路徑動詞“入”管轄第一個背景“水里”,第二個“入”管轄第二個背景“水底”),這種單個路徑動詞管轄單個背景信息用法類似于V 語言的特征(如法語和西班牙語)。Aske[31]和Slobin[23]發現,西班牙語在描述跨界運動事件(boundary crossing)時,傾向于使用V 語言的動詞框架結構,僅描述跨界運動事件中的路徑信息。同時有非言語層面(手勢語)研究也表明,在V型語言(西班牙和土耳其語)母語者傾向于將方式信息省去,將路徑信息表達在手勢中如若非要表達方式信息,V 語言使用者將會把方式信息用額外的手勢分開表達[41-43]。由此,漢語對于背景信息的描寫有別于V 語言,“跨界約束”條件對漢語并無約束,在表達邊界跨越路徑與背景關系時,漢語的路徑動詞可與方式動詞搭配使用(跑出房子),引出背景信息。因此,在描述背景信息時,既有S 語言的特征,又與V 語言有一定的共性。

圖1 背景數量

圖2 背景類型
基于上述實驗結果,漢語母語使用者關于邊界跨越運動事件的描述有一下主要特征。
首先,本文所選取的實驗材料數量分布平均(進入空間、退出空間、跨越平面空間各4 個),且皆為明顯的邊界跨越事件,運動的路徑軌跡明顯,人物運動的方式也突出,路徑信息和方式信息的凸顯看似對稱。Talmy[4-5]提出,路徑是運動事件的核心要素,這意味著無論是何種語言,說話者都必須表達路徑語素,而運動的方式是可選的(尤其是在邊界跨越事件中,V 語言可選擇性省略方式信息以較少額外的語義加工負擔)。但是,上述實驗結果并非如此。在描述部分邊界跨越事件中,漢語使用者僅描述了方式動詞。
其次,就使用的運動動詞類型和數量方面,無論是在自由闡述還是在附加闡述實驗中,漢語使用者使用方式動詞作為主動詞描述邊界跨越事件的頻率要遠遠多于路徑動詞作為主動詞的頻率。在經過強制性讓被試使用方式動詞后,實驗2 中方式動詞作為主動詞的數量明顯增多。數據表明在無任何引導下(實驗1),漢語使用者對邊界跨越事件的描述具有S 語言的特征,在有方式提示詞下(實驗2),漢語S 語言的特征得到加強。
此外,漢語母語者針對不同的邊界跨越事件類型表現一定的動詞選擇規律性。在表達非??焖倩蛩矔r的邊界跨越場景中,方式動詞的使用頻率較高。但在一些運動速度較為慢速(蠕出房間)和描繪隨時間延展,運動軌跡較為復雜的邊界跨越事件中,漢語使用者需要付出更多的精力去進行理解畫面加工并轉化成語句(飛出罐子、蹦過木塊)。在這種情況下,被試對人物的路徑軌跡的注意加強,即使被要求使用方式動詞,也更傾向于將路徑信息編碼于主動詞中,或者將路徑信息和方式信息一起編碼在主動詞中。
就路徑動詞是否攜帶背景而言,在兩個實驗中,漢語都傾向于使用單個背景信息,呈現出如下凸顯等級:終點背景>起點背景>經過背景。漢語使用都存在一定程度上的背景描寫傾向性,即突顯運動的起點和終點背景,呈現出附加語框架語的明顯特征[1]。但是,漢語路徑動詞攜帶背景信息的能力呈現出V 語言的特征。漢語中單個路徑動詞一般只管轄一個背景信息,如果要呈現多個背景信息,需要更多的路徑動詞來分轄其他的背景信息。即使如此,在攜帶背景信息時,漢語對于邊界跨越運動事件的描寫有別于V 語言。不同于V 語言受到邊界約束的影響,在表達邊界跨越路徑與背景關系時,漢語的路徑動詞可與方式動詞搭配使用,即方式動詞+路徑動詞(跑出)的組合,引出背景信息。因此,在描述背景信息時,漢語既有S 語言的特征,又與V 語言有一定的共性。
本研究著眼于運動動詞的類型、結構以及運動路徑連接的背景信息的分布,考察了漢語邊界跨越運動事件語義特征。研究發現:首先,漢語母語者在描述邊界跨越事件時傾向用“方式動詞+附加語”的衛星框架語言結構,具有衛星框架語的基本范疇化特征。其次,在描述背景信息時,漢語跨界運動事件表達傾向于表達一個背景信息,關注于終點和起點背景信息,顯現出S 語言的特征。再者,漢語使用者在描述邊界跨越事件時不習慣疊加多個背景信息。在描述多個背景表達時,單個運動動詞只管轄一個背景信息,但不受跨界約束條件的限制,運動動詞大多數都可與方式動詞搭配使用,與動詞框架語言既有共性又有差異。
本研究認為,無論是Talmy 的二分法,還是Slobin 的三分法,語言類型學特征都不能分為界限清晰分明的類別。語言類型存在層級差異,體現其連續統上的分界。漢語在跨界運動事件的表達上,體現出一種混合框架語特征。既有衛星框架語結構特征,又有附語框架結構和動詞框架結構。但總體來看,漢語處于衛星框架語次中心地帶。另外,語言對其使用者會產生思維方式的影響,本研究也間接證明了Slobin 的語言影響思維(thinking-for-speaking)的假說。
本文通過實證研究對漢語在描述跨界運動事件對漢語的語言類型特征進行了補充和討論。但由于本文的研究僅討論了單語言,存在一定的局限性,未來更多關于跨界運動事件的研究可以對比漢語母語使用者和漢語二語使用者的差異性,或是多語言的跨語言類型比較,以進一步深入探索漢語語言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