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志勇,顧 迎
(1.湖北工程學院 外國語學院,湖北 孝感 432000; 2.孝南區書院學校,湖北 孝感 432000)
語言必須傳遞一定的意義,語言是意義的載體。曾經盛行于語言學界的結構主義把語言看作是一個自主的符號系統,把語言視作理想的說話人--聽話人關系中的恒定的實體,語言研究也就被剝離了社會和文化語境,它把語言局限于句子內部結構進行研究,因而也就不能對諸如語言的社會性作出充分的解釋[1]。隨著對語言研究的不斷深入,學者們開始超越對語言本體的研究,把研究視野轉向語言與社會的結合上,強調語言形式與它所承載的交際意圖建立起一定的關系,研究語言在話語語境中的社會意義及其語言功能。而話語作為抽象語言的具體體現,具有社會屬性。權勢(power )和同等(solidarity)是兩個重要的社會語義因素?,F實中,由于人們在社會交往中的權力分布、資源占有和分配不同,決定了人們在社會交往中的權勢關系[2]。然而,人際關系的表現形式有時還存在著某種程度的同等關系。它們構成了話語交際的兩個極為抽象的語境參數,制約著話語的產出結構,從而表現出一定的人際功能。
美國語言學家Jakobson把語境因素分為六種:說話者,受話者,語境,信息,代碼和接觸[3]。其中說話者、受話者代表話語活動的雙方,語境指的是受話者對發話者話語產出能夠作理解參照的話語環境,信息指的是話語傳遞的內容,接觸指的是使說話者和受話者進入并能保持交際狀態的物質渠道和心理聯系,語碼指的是信息的編碼者與信息的解碼者能完全理解或至少部分理解的語碼。Jakobson認為,這六種因素分別制約著語言的六種功能,即感情功能、施為功能、指代功能、詩學功能、交感功能和元語言功能(見圖1)[4]。

圖1 語境因素和話語功能的映射關系
在六大語境因素和話語功能的對應關系中,指代功能指的是用語言來傳遞一定的信息,它是語言交際的主要功能,詩學功能就是為了語言而使用語言,元語言功能就是用語言解釋意圖和語意。這三種功能主要體現反映客觀世界和主觀世界各種經驗和邏輯的關系,以及話語方式的選擇和語篇的組織。而感情功能、施為功能以及交感功能相對突顯語境中的人際意義。話語結構,承載于權勢和同等這兩個語義之上的實體,恰能反映語言交際中參與者或所指者之間的某種人際關系。
權勢容易理解,即話語交際者之間地位的高低,如職業、教育程度、經驗多寡、知識儲備等。如果交際方在這諸多的因素上不對稱,那么權勢方就在話語活動中處于主動和支配的地位,而弱勢方則處于被動受制約的地位,這是一個縱向維度的標準[5]。權勢可分為制度權勢和語境權勢,制度權勢是靜態的,也稱作社會權勢;語境權勢是在話語交際中構建的動態權勢,也稱作社交權勢。而同等是一個橫向維度的標準,它指說話人和受話人之間社會距離上的親疏關系,往往側重于雙方的共同點,同等量大說明兩人之間的社會距離親近,反之則社會距離疏遠。Poynton把同等因素又細化為接觸(contact)和情感(affection),積極的話語交際就是通過接觸的頻繁和情感的投入增加人際的團結友愛[6]57。當然,權勢,接觸和情感這三個因素是一個相對的概念,介乎其中還有若干的層級值,從某種程度上講,經常的接觸和情感的投入會抵消部分權勢上的差距,我們可以用以下二維框架標識它們之間的關系。

圖2 權勢和同等對話語制約的二維框架
上圖關于權勢和同等制約話語形式的二維框架可以從兩個角度來分析,從高權勢方作為說話者的角度,如果同等量越少,話語形式的選擇越向縱軸偏移,說話者更多使用直接的表達;從低權勢作為說話者的角度,同等量越少,話語的形式的選擇也是越向縱軸偏移,說話者會使用更多的表敬程度高的委婉話語結構,或表謙自指。如果話語雙方的人際關系同等量占主導,話語形式的選擇會向右偏移,更多地采取自由隨意的表達。
語言最重要的社會功能就是人際功能,在人際交往中,人們借助語言建立并維持他們在社會中的身份和地位[7]。而人際功能是一個很寬泛的類屬,以下將主要從感情功能、施為功能和交感功能來討論人際功能的不同方面,以此探討語言的功能是如何結合權勢和同等這兩個制約因素通過一定的話語結構來體現的。
語言的感情功能是語言最有用的功能之一,因為在贊成某人某物或反對某人某物而需要改變受話者感情時它是很關鍵的。話語表達說話人的立場、態度或情感,表現為適切的稱呼語或其他語言形式,所以感情功能也稱之為表達功能。情態動詞或情態附加成分(如副詞“一定,可能,大概,請,可以嗎”等)的不同量值能充分體現人際意義,揭示話語參與者權勢或同等的人際關系,體現話語的感情功能。
說話者根據交際的需要,或基于話語雙方人際關系的考量,往往還要同時附加表達自己對交際內容的某種感情、態度或意向。傳說當蘇東坡剛進寺廟時,僧人把他當一般香客對待,對蘇說:坐,茶。當得知來客是大文人時,便說:請坐,用茶。最后了解到來客是當地的知府時,于是對蘇說:請上坐,用香茶。這里,僧人在句式的使用上添加積極修飾語,加綴表敬情態附加成分動詞,顯示出一種表敬程度的遞進,是因為在說話人的心理上,受話方的權勢量在增加。
作為引導社會輿論或輿情的報社社論,除了表達一定的認知功能和教育功能外,還必須旗幟鮮明地表達報社代表組織或人民團體的立場和態度,使用高情態量值的語詞,如“……應對各種風險挑戰,必須著眼國家戰略需要,穩住農業基本盤、做好‘三農’工作,措施要硬,執行力要強,確保穩產保供,確保農業農村穩定發展”(《人民日報》2021年12月27日)?!吨袊鴭D女報》近日對某暴力傷人事件發表評論“不嚴懲不足以平民憤,不嚴懲不足以撫傷痕,不嚴懲不足以護尊嚴,不嚴懲不足以儆效尤,不嚴懲不足以樹法威”,這里的評論運用雙重否定的新字組[a+b]→( a) ∨( b) ,作為錢冠連提煉的反合式語跡的形式之一,其話語選擇遠遠超出由單字所傳遞的表達語力[8]。
話語語氣系統也承載權勢和同等的語義并傳遞一定的感情功能。語氣系統作為一種語法范疇,在漢語里主要有陳述、疑問、祈使、感嘆四種。語氣系統的選擇在很大程度上受話語基調的制約,這種制約與說話者和受話者之間的社會地位、相互關系和交際目的相關聯。一般情況下,陳述語氣用于提供信息,疑問語氣用于求取信息,祈使語氣用于求取或提供某種物品與服務,感嘆語氣用于抒發情感。但人們在實際交際中并不完全采用這種語氣系統和功能表達的對應,可能會因為話語雙方地位的高低、關系的親疏而變換語氣表達自己的情感或態度,即Searl提出的間接言語行為。如說話者用陳述語氣表達:It’s Sunday today. 可能表達一種對好友的娛樂邀請,也可能是表達一種對家人禱告的提醒,也可能表達一種對上司工作分配的拒絕等。在英語中最顯著的是虛擬語氣表達一種委婉請求,它體現了對受話者權勢的尊重,是因為給受話者留下拒絕的空間。對比以下兩個句子:
(1a) You should not smoke here.
(1b) If I were you, I would not smoke here.
很顯然,(1b)句選用了虛擬語氣的結構,從這種話語的委婉表達我們可以理解到雙方權勢量的差距,同等量偏少,如果這種正式表達結構用于對親密朋友或家人的建議,應該是一種表達不當。反過來,如果話語雙方權勢有差距,接觸和過往的情感投入缺失,語氣系統的選擇會成為話語策略的一種手段。下面是新入職的教師向領導的一次請假對話:
(2)教師: Y院長好,端午節想請兩天假離校,家里老人身體不好,回去看望。清明和五一假人員流動大,我嚴格遵守單位疫情防控規定,這次假期也是錯峰出行,可以嗎?
院長:好的,找辦公室主任辦好手續備案,返校按時銷假。
教師:謝謝院長!
在這里,話語交際的語境是話語雙方現實的權勢差距,而雙方的同等量(包括接觸和情感因素)趨低。作為表達請求功能的話語語氣系統,多使用祈使語氣,這里新入職的教師一個附加成分“可以嗎?”,使用表敬策略,給了院長充分的拒絕空間,這是對權勢的一種尊重。從社會行為論的視角,教師為抵消社會權勢的不足,陳述自己請求的充分理由和正當性,極力構建自己動態的社交權勢。陳新仁等認為[9],社會行為論視角揚棄了靜態社會因素( 如年齡、性別、階層等) 和絕對權勢( 靜態的社會關系) 對會話行為的影響,說話者可以因借力請求的正當性和合理性來構建臨時權勢,表達自己的態度,實現語力取效。
施為功能最初來自于奧斯丁和塞爾關于語言哲學的研究。奧斯丁的言語行為理論認為語言能實施一種行為,這種行為產生的語力可以看作是語言的功能——施為功能。施為功能主要是通過語力來維持或改變人物的社會地位或通過命令和懇求去說服和影響他人。人們在說話時,那些具有一定意義的語言單位也傳遞我們說話的目的,這些帶有某種目的的話語具有一定的語力[10]。而只有那些適當(即那些有相對權勢)的人,在適當的場合,以適當方式傳遞的話語才能支配著一種行為的發生。語言的施為功能可以擴展到話語權勢者對事件的支配和控制。在實際的會話中,話語參與者所擁有的權勢以及他們的身份和地位往往是不對稱的,因而對語力值的分配也是不均衡的。
電視節目主持人,是節目互動環節中的核心組織者,在互動中對控制話語的議題及進展相對于受訪對象來說是權勢方,他可以根據內容的需要和時間的安排來引導或打斷受訪者的陳述。在某年成都斗車事件中女司機遭到暴打后,中央電視臺新聞1+1欄目中白巖松(B)主持了輿論討論, 在連線公共服務嘉賓徐先生(X)時,徐先生對如何預防類似事件以及相關部門的作為發表自己的看法。(鳳凰網資訊2015-05-06)
X: 我有三條建議。第一呢,要加強法規宣傳,(斗氣車)造成了危害…(1)符號[表示話語重疊的開始處;符號…表示內容的省略。[不理智,不理性地在開車
B:[沒錯,第二點呢?
X: 第二點,我認為讓…斗氣車責任是雙方的。最后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承擔責任…
B:[那第三點呢?
X: 第三條呢,我覺得要加強交通執法。要…,要…,[要
B:[沒錯,就像…
X:當然…,…[
B:[好,非常感謝…。
在這一段話輪序列中,由于受節目時間安排的影響,主持人白巖松多次打斷嘉賓的表述,話語中總是在連線嘉賓意猶未盡時出現了主持人話語的相對重合,主持人的刻意插話就是暗示對方應終止相關話題的陳述。話語的打斷以及話輪的終止是話語參與者的權勢方控制或分配語輪的交際策略。但話語的權勢方肆意地實施控制功能,有可能損害對方面子引起話語沖突,抑或違背社會規約自損道德,無論哪種情況,都難以維系絕對權勢的人際關系。
話語行為的權勢方可以控制談話類型和題材的選擇以及控制評價話題的引發和改變,而弱勢者總是極力回避權勢方敏感的話題意向。趙太后面對齊國要以長安君為人質而施與軍事援助的苛刻條件,拒絕臣下談論以長安君為人質的話題。左師觸龍逆勢而求見,以飲食起居為話題切入點,這是上了年紀人的共同關心的話題,然后以自身身體為由自然過渡到為子謀職的請求,接著巧妙地順勢引出為子女計長遠的正題,從而為勸說趙太后答應齊國的條件構建話語權勢,最后以低權勢的地位成功說服了趙太后。回避敏感話題,逐漸切入要點,這種委婉迂回的話語方式,也在一定程度上改變著話語基調。這也印證了Halliday關于純理功能的耦合假說:作為體現人際功能的話語基調制約著話語范圍(如話題),話語方式反過來也影響著話語基調。
術語“交感性談話”來自于馬林諾夫斯基(Malinowski)對特洛布萊迪島上居民語言的功能的研究,它強調語言的社會交互性。如圖1所示,接觸頻率的語境因素制約著交感功能的表達。Poynton(1985) 認為,權勢,接觸和情感,作為Halliday話語基調的三個變量,接觸的頻繁和情感的投入,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消權勢上的差距,從而加大話語雙方的同等量值[6]58。概括地說,交感功能是指那些有助于說明、維持人際關系的表達,如語碼的轉換,地域方言的轉化,語體的變異等等。這些表達往往都是程式化的話語結構,讓話語交際者建構一個心理上的家園,從而讓不同社會背景和不同人際距離的人實現共情公約數的最大化。下面是筆者曾經引用過的錢冠連的一個例子[11]。
在一次新加坡華人聚集的劇場里,人們觀看來自臺灣的相聲劇。編導和余秋雨都非常擔憂相聲中的俏皮話能否引發應有的笑聲,結果演出后觀眾的反應非常熱烈。每一句微妙的臺詞都引起了素不相識的觀眾逞示著一種集體的相互反應,這里劇中的臺詞就順應了身處異鄉的華人共有的心理世界,人們通過這個集體反應來鞏固并顯示出他們的團結友愛。這種鄉音的認同,就是找到了話語參與者心理上的家園[12]。
我們在生活會話中使用一些短小而看起來無意義的表達來維持話語交際者之間的和諧關系,或迎合對方的心理趨同改變緊張的沖突關系,這些表達和實際的交際內容相比可能并不承載話題信息。英國人在切入話題之前,喜歡用“A nice day, isn’t it?”“How are you?”等天氣或健康的問候作為普遍性的對話方式來為良好的互動做鋪墊,中國人愛用諸如“你吃過了沒有”“到哪里去啊?”等非信息承載話語結構來表達問候,隆迪女性用“我現在必須回家了,不然我丈夫會揍我的”表達一種禮貌的告別。1995年春晚,在馮鞏和牛群合作表演的相聲《最差先生》中,馮鞏上場的一句“我想死你們了!”也是對觀眾的示近,以此拉近自己和觀眾的人際距離,后來每次馮鞏一上場,觀眾席上很自然傳出了這句馮鞏式的問候?,F在“我想死你們了!”成了馮鞏身上一個特有的標簽,甚至被列入2020年網絡流行語,似乎有取代經典中國式寒暄表達趨勢。除了這些不同民族、不同文化帶有標簽式的普遍表達形式之外,一些特定的為迎合話語受眾對象的面子、心理趨同等無信息意義的話語標記,如稱謂、情態附加成分等,也傳遞交感功能。特別在借助網絡軟件聊天相當普遍的今天,對交往不多、接觸不頻繁的交際對象,我們力圖借助各種表達友善的表情包,消除可能存在的歧義,這些表情包都構成了傳遞交感功能的一種非語言的輔助手段。這種標記在一定程度上是向話語受眾對象示近,拉近自己和受話者的社交距離。這種話語標記作為一種情感投入的策略,成為說話者雙方表達感情和同等關系的方便手段。
話語的感情功能,或強烈,或委婉;施為功能,或命令,或懇求;交感功能或維持,或改變,其本質都是讓話語為說話者自己服務,讓自己的話語產生一定的語力,達到自己的交際目的,從而實現語力取效。所以,語言不只是交際傳遞信息的工具(話語范圍),不只是人的一種思維方式(話語方式),從人際的角度看,話語也是為說話者實現交際意圖的服務工具(話語基調)。
權勢和同等作為兩個很重要的社會語義參數,影響著話語參與者對話語的形式和措辭作出不同的選擇,而這種選擇的結果承載著話語產出者不同的情感、立場以及對事物的態度。權勢方在交際策略中除了極盡施展自己的語力,實現自己的交際意圖外,在某些場合為了交際的順暢,也會弱化自己的權勢量,以期交際雙方的同等閾值最大化,傳遞話語的交感功能。權勢和同等這兩個語境參數往往交織在一起,只有正確感知并精準拿捏到它們的平衡點,人們的話語產出才能形成適切的語力,傳遞一定的話語人際功能,從而實現自己的交際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