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向度理論視角下《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科技異化反思

⊙張星鈺 ［西安外國語大學，西安 710128］

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一書中，描繪了美國工業革命發展到鼎盛時期，人們狂熱追求物質奢靡的狀態。小說主人公蓋茨比偏執地想用金錢和地位去挽回舊愛黛西——一個窮其一生都在追求浮華享樂的物質女人，卻以夢想幻滅和喪失生命的悲劇潦草收場。這部小說一經問世，就得到了很多評論家的關注。一方面對于小說藝術表現的杰出成就，有批評家承認：“盡管故事平庸，但文筆玲瓏剔透，絲絲入扣，光彩奪目。”喬伊斯評價這部小說是真正用英語寫作的為數不多的小說之一。難怪有很多國內學者力圖研究蓋茨比中的美學體現。比如鐘國秀學者在《論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氣氛美學》一刊中，研究了小說中關于音樂、色彩和光線等元素的運用；同時小說中的敘事手法也受到了評論家的青睞。故事中尼克作為敘事者和小說事件參與者的獨特視角，引起了我國美國文學評論家董衡巽的好奇心，他評論道：“這種又融合又有距離的表現方法使得蘊藏在形象里的思想感情具有多種層次，不同的讀者可以有不同的體會。”

另一方面，小說中關于物質世界的神來之筆也得到了很多國內外學者的關注，國內學者莊嚴在《從消費社會學看〈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美國夢的破滅》中，首次提出了在20世紀20年代，扭曲的消費文化是美國夢破碎的直接原因；李紅梅學者也曾從消費社會學的視角探析了小說中人物的異化；高奮在《〈了不起的蓋茨比〉：美國大都市的文化標志中》中，探析了小說在工業革命大背景下消費模式的主導作用；國外學者Maxwell結合濟慈的美學主張研究了蓋茨比中的物質書寫。到目前為止，鮮有學者探究科技異化對于蓋茨比悲劇性命運的影響。本文運用馬爾庫塞的單向度理論揭示蓋茨比中科技異化的表現形式，從而為讀者提供一個新的角度來理解蓋茨比的悲劇成因。

一、單向度理論

美籍德裔哲學家馬爾庫塞認為西方發達工業社會和人的異化主要表現是“單向度”。所謂的“單向度”是說人在科技蓬勃發展的現代社會里，物質需求得到了極大滿足，思想上卻安于現狀，所以人們失去了追求更好生活的動力。“一種舒舒服服，平平穩穩，合理而又民主的不自由在發達的工業文明中流行起來”，這就是單向度的社會。在《單向度的人》一書中，他指出，正常社會中的人應該有兩個向度，即肯定社會現實并與社會現實保持一致的向度和否定、批判和超越現實生活以追求精神自由和解放的向度。社會如果想要穩定向前邁進，就必須存在雙向度思維，肯定和批判意識并存，革故立新，否則社會發展會停滯不前。

作為西方社會批評理論法蘭克福學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馬爾庫塞提出了科技異化的概念，并力圖尋求消除人類在現代科技高度發展的社會中異化的藥方，他繼承了海德格爾存在主義思想、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批評理論和馬克思關于勞動異化的學說，并創立了單向度理論。單向度理論以單向度思想為支撐點，進一步探究了工業革命背景下，人和社會的單向度等具體的表現形式。在科技異化潛移默化影響下，消費、勞動和藝術等正在亦步亦趨地發生著全面異化。

隨著科學技術不斷發展，現代人的物質需求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這種滿足是一種基于物欲繁榮的虛假需要。人類盲目地追求現代工業社會帶給他們的物質快樂并怡然自得，這就導致了消費的異化。馬爾庫塞認為：“公共運輸和通訊工具，衣、食、住的各種商品，令人著迷的新聞娛樂產品，這一切帶來了固定的態度和習慣。在這一過程中，產品起著思想灌輸和操縱的作用，他們引起一種虛假的意識。”這是一種好的生活方式，最終，人們經受不住鋪天蓋地的大眾傳媒的輪番轟炸，深陷消費的泥潭而無法自拔。這種狀態下的消費對于人類的作用不再是滿足基本生活的需要，而是操縱現代人去盲目地沉淪為享樂主義的奴隸。

科技異化不僅導致了現代社會中消費主義的盛行，同時也加強了勞動異化。

“人的本質就是自由自覺的勞動，這是人區別于其他生物的總和。人的本質的喪失就是人的異化”。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提出的勞動異化理論是建立在經濟基礎上的，那時社會物質還處于極度匱乏的狀態下，他指出：“工人生產的財富越多，他的產品的力量和數量越大，他就越貧窮。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貶值成正比。”工人生產的產品本應該是用來服務于工人基本的生活需要，但與之相反工人卻失去了他的勞動成果。隨著工業社會的不斷演進，馬爾庫塞在馬克思的勞動異化理論的基礎上，從消費者和商品的角度升華了勞動異化。科學技術的進步和物質的繁榮使“機械化不斷降低著在勞動中所耗費體力的數量和強度”。科技發展給勞動生產帶來了極大的便利，社會生產率提高、勞動時間縮短、勞動強度降低等表現讓勞動異化展露出新的表現形式。這種異化主要體現在人們對高消費產品的盲目追求消解了現代人對于現存社會的否定聲音，現代人的私人空間和公共領域也被壓縮成一維空間。“人們似乎是為了商品而生活。小轎車，高清晰度的傳真裝置，錯層式家庭住宅以及廚房設備成了人們生活的靈魂”。

前技術時代，自動化和未來科技還不是人類生活的主旋律。人類還處在靠勞動謀生的狀態之下。那時莫爾所描繪的烏托邦和柏拉圖刻畫的理想國具有超脫現實的意義，指引著人類的進步方向。自主性人格，帶有悲劇主義色彩和浪漫主義色彩的愛情是人類的向往。然而，現代社會科技發展迅猛，大眾傳播已經把藝術、哲學和宗教同物質享樂的失樂園牢牢鎖定，所有曾經束之高閣的真理和藝術統統被科技發展拉下神壇，俗化成商品的形式。“這個社會的成就和失敗使它的高層文化失去合法性、否定性和超越性。當代人可以比文化中的英雄和半神更有能耐；他們已經解決了許多十分棘手的問題”。科技異化統治的社會不可避免地形成了一種將技術置于絕對和肯定的單向度社會，在此社會下，文化和藝術讓渡于科技進步，被壓抑性地俗化。“那些詩歌和散文所表現出來的節奏，屬于那些信步漫游或駕車出巡的人，屬于那些有雅興去苦思冥想的人，屬于雙向度的人”。

二、浮華背后的陰影——單向度的社會

在蓋茨比所生活的世界里，由于科技異化導致的單向度的社會主要表現在社會和文化領域，勞動和藝術均被異化，勞動動機僅僅是為了滿足主人公對于物質權貴的追求，藝術和文化只是標榜權力地位的工具。

從勞動異化的角度來看，主人公蓋茨比努力奮斗，時刻嚴于律己，并且以本杰明·富蘭克林為自己的偶像，標榜勤奮刻苦的準則。他年輕時候刻在《牛仔卡西迪》扉頁上的勵志時刻表充分展示了勞動應當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真實需要。然而，當他參軍后陷入與富家千金黛西的愛情中，黛西身著白色禮服沉醉地坐在白色敞篷車上，宛如揮動著翅膀的仙女。這一形象讓蓋茨比深切體會到“財富怎樣幫助人們擁有和保存青春與神秘，體會到一套套服裝怎樣使人保持清新靚麗，體會到財富怎樣使黛西像白銀一樣熠熠發光，安然高踞于窮人激烈的生存斗爭之上”。于是他的勞動準則錯位了，他勞動的目的被科技高度發展的社會異化成不惜任何代價去積累財富，去贏回一個物質女人的芳心，哪怕這個勞動的過程是從事非法賣酒和非法兜售債券，也絲毫動搖不了蓋茨比對權力地位的渴望。蓋茨比“造得和諾曼底的一個市政廳一模一樣，兩邊各有一座新建的塔樓”的豪宅，并且整個夏天在豪宅內舉辦紙醉金迷的深夜狂歡派對，私人海灘、摩托游艇和豪華的勞斯萊斯上充滿了來自各地的靠物質享樂打發時間的客人，都再現了爵士時代的社會生活被物質追求填滿的現狀，在這樣的社會中，追求物質滿足的虛假需要有了絕對的話語權，追求人類精神自由的需要則讓位給了虛假需要。故事中還有一幕，蓋茨比為答謝尼克幫忙與黛西密會一事，想利用“便利”去幫尼克快速得到推銷債券的賺錢機會。在這樣的社會里，勞動以什么樣的方式進行不重要，重要的是其結果能不能達到某種目的，蓋茨比簡單一句“我給警察幫過一次忙”就達到了消除他在皇后區大橋上的違法行為的目的。

從文化藝術的角度來看，蓋茨比的世界里，象征著高雅文化的藝術品通過科學技術、流水線般的機械重復到人們的生活中，硬生生被塑造成了千篇一律只為迎合大眾口味的文化商品，其能帶給人們啟迪的獨特性和超越性徹底喪失。蓋茨比豪宅內配備有“瑪麗·安托瓦內特式的音樂室、英國17世紀‘王政復辟’時期風格的小客廳”，一間間藏書豐富的有如“默頓學院圖書室”的書房，但書的封皮甚至都沒有被拆開過。這種試圖用藝術來偽裝自己身份和經濟基礎的做法，無疑褻瀆了文化和圖書原本存在的超越性意義；甚至象征著知識神圣性的牛津大學文憑也可以被蓋茨比拿來隨意偽造，只為展現他優渥闊綽的身份和物質基礎。單向度的社會通過報紙、電視和網絡等高科技手段，大范圍地傳播被庸俗化的文化商品。文本中屢次提到當時盛極一時的流行報紙和雜志，比如《讀者文摘》在整本書中引用了湯姆的公益演講；茉特爾用《城市閑話報》來防止她那破鼻子上的血弄臟家具；蓋茨比根據十幾個冒險故事虛構出一本傳記；喬丹讀《星期六晚間郵報》讓湯姆安靜下來；還有蓋茨比翻閱克萊的《經濟學》只是為了掩飾即將見到黛西的慌亂。著名畫家弗拉戈納爾的《秋千》和充滿凡爾賽宮藝術的建筑和服飾卻淪為來自社會底層的茉特爾炫耀自己情婦身份的工具。簡而言之，這些報刊和藝術存在的目的失去了原有的教化和啟迪功能，它們被低俗化和異化了。

三、消費異化的附庸——單向度的人

生活在科技異化的單向度社會里，小說中的人物不可避免地淪為“喪失否定，批判和超越能力的單向度的人。這樣的人不再有能力去追求，甚至也不再有能力去想象與現實生活不同的另一種生活”。

故事中黛西和湯姆，沉湎于金錢和權力帶給他們的物質享受，喪失了人性的純良，極度自私地迎合著發生異化的主流文化。他們的精神補給是虛假的，荒蕪的，一片混沌的。黛西和蓋茨比、湯姆之間的愛情與婚姻關系甚至都被嚴重異化。在享樂主義盛行的時代，愛情關系很難保持純真。婚姻和愛情不過是追求虛假需要的一部分。黛西和湯姆沒有愛情基礎，他們的婚姻僅僅靠物質維系。為了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黛西選擇撕碎與蓋茨比的過去，嫁給斥巨資為她買下價值三十五萬美元珍珠項鏈的貴族湯姆，他們的結婚場面闊綽，為路易斯維爾前所未有。當黛西面對暴富后的蓋茨比時，又輕而易舉地將的她的芳心許給了“豪華派對和泳池”。重逢的那個下午，黛西和尼克參觀了蓋茨比的豪華別墅，黛西一頭栽進蓋茨比一摞一摞像磚頭一樣碼的十幾層高的、質地柔軟華麗的襯衣中失聲痛哭，這一幕極為諷刺，襯衣上面是用印度藍線繡著他名字的首字母組成的圖案和黛西心甘情愿為物質沉淪的淚水。Posnock曾評論黛西的過激反應是對蓋茨比襯衫的諷刺和荒謬，表明她對蓋茨比的財產比蓋茨比本人有更多的情感。黛西的感情是建立在物質基礎上的。正因為如此，黛西在撞死茉特爾之后，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蓋茨比的頂罪，“湯姆和黛西砸了東西，毀了人，然后就退縮到自己的錢堆里去，退縮到麻木不仁，漫不經心里去，讓別人去收拾他們的爛攤子”。這樣扭曲異化的愛情最終造成了蓋茨比慘死的悲劇命運。在《單向度的人》中，馬爾庫塞認為：“在幸福意識的領域內，負罪感沒有地位，人們意識中冥頑不化的東西清除了良心。”像黛西和湯姆這樣的貴族，是不折不扣的單向度的人。

生活在灰燼之谷中的下層人民的代表——威爾遜，也是一個失去批判和超越特性的人。威爾遜經營著一個生意慘淡的車行，他的眼神被一種了無生機的灰色填滿，生活拮據，毫無生機。他把一切的希望寄予在淺薄自私的貴族湯姆身上，他一看見湯姆，“那對淡藍色的眼睛里就閃現出一絲黯淡的希望”，得到湯姆的舊福特車是他的渴望。然而，在湯姆眼中，威爾遜“僅僅是個呆子，連自己是死是活都不清楚”。威爾遜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任由湯姆擺布，沒有任何獨立思考的能力，直到最后連警察都對湯姆激動解釋黃色轎車屬于蓋茨比時的慌亂和急切有所猜疑，他都不愿意相信湯姆就是他的夫人茉特爾的情夫。威爾遜毫無反抗精神可言，他看不到自身悲劇的原因，超越不了物質世界帶給他的不自由狀態，也沉淪為單向度的人。

四、結論

在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所描繪的世界里，否定的聲音、批判的吶喊、超越的藝術都被異化了的科技嚴重消解。而生活在這個世界里的人甘愿沉淪為單向度的人，盲目地沉浸在科技異化帶給他們的虛假需要中，陷入了精神上不自由的洪流而無法自拔。《了不起的蓋茨比》所描繪的西卵和東卵地區是典型的單向度社會的縮影，在此社會下，蓋茨比、黛西和湯姆夫婦、威爾遜等人均被異化成單向度的人，人類關系也被物質和金錢所取代，最終導致了蓋茨比慘死的悲慘命運。在單向度世界里，否定性、超越性和評判性失去功能，勞動、消費、藝術均發生了全面異化，人類盲目地追求著物質的滿足而忽略了精神世界的追求，是典型的單向度的人。筆者希望給現代人以警醒，我們要追求一個雙向度的、真實的和自由的社會，在此社會下的人類文明應該是肯定與否定并存的。在美好的物質需要得到滿足的同時，現代人也能秉持批判和超越的向度追求著個體精神的自由和解放。

①②???????〔美〕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姚乃強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頁，第6頁，第126頁，第9頁，第59頁，第84頁，第151頁，第24頁，第25頁。

③④⑧⑨⑩??〔美〕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劉繼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3頁，第12頁，第9頁，第49頁，第50頁，第205頁，第67頁。

⑤⑥⑦〔德〕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78頁，第52頁，第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