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和生 李佳慧
(安徽大學,安徽 合肥 230039)
自2006年起,浙江等沿海發達地區鄉村逐漸出現了一批在外經商的富人返鄉參加村干部選舉、參與村治的現象,后來類似現象在全國各地陸續出現,受到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因其對鄉村治理產生影響,引發學界的熱烈討論。在我國,鄉村治理是一個大命題,各地鄉村實現路徑不盡相同,不可能有一個完全固定的模式,需要因地制宜、大膽摸索。富人返鄉競選并成為村干部,引領鄉村治理和發展,未嘗不是一種值得積極探索的方式。多數返鄉富人思想先進、市場意識強,不僅為鄉村帶來資金、工程項目等資源,更重要的是為鄉村帶來新的發展理念和思路,以自己的財富力量及社會資源助力鄉村發展,帶來“新鄉賢”的現代回歸。同時,返鄉富人作為商人,是一個理性的經濟人,其返鄉競選村干部行為除了內心情感的推動,也存在著對于成本—收益分析的計算,是富人在成為村干部后能帶來的利益和需要耗費的成本間權衡利弊后才做出的決斷。因此,如果現行制度機制不能有效地監督和約束富人村干部及其治村行為,很可能會使鄉村治理陷入“富人治村”的困境當中。
學界現有文獻對富人返鄉競選村干部行為的分析,大多從單一層面入手,不夠系統全面,因此無法整體性地認知這一現象的動因及結果,更重要的是,在這一現象逐漸普遍化的當下,需要從行為、結構和制度等多方面進行引導、規范與監督,建立長效良性機制,這樣不僅可以避免鄉村治理陷入“富人治村”的困境,還可能會帶來現代鄉村治理中“新鄉賢”的回歸。因此,本文采用“行為—結構—制度”的綜合分析框架(見圖1),探討這一行動會給鄉村治理帶來的可能結果,而這種行動是由何種內生邏輯支撐的,又何以成為一種社會現象,最終如何優化策略有效吸納富人群體進入鄉村治理體系,都是本文試圖深入探索的問題。充分了解富人返鄉競選村干部背后的內在邏輯,才能使政府在未來實踐中更好地指導富人村干部在鄉村治理中發揮積極作用,將其優勢轉化為基層治理力量,為鄉村振興注入新動能。
圖1 “行為—結構—制度”的綜合分析框架
富人返鄉競選村干部的動機不同,加之不同地區差異化的社會結構以及政府制度的塑造和引導,在現實中呈現出一定的差異性,故而其行為形成的基層治理樣態也不同。總的來說,這一現象或是帶來“新鄉賢”回歸的正效應,或是陷入“富人治村”的負效應,本節旨在探討兩者情形下可能形成的多種結果。
1.優化“精英政治”傳統。在中國基層政治史上,精英政治是一種常見的形式。在村民自治制度的不斷推進與完善后,國家權力就逐步退出村級治理,鄉村精英作為鄉村治理中的重要力量出現。21世紀初,浙江地區最早響應政府“雙強雙帶”的號召,動員富人精英入黨參政當選村干部,吸納其進入村內體制當中。富人作為鄉村精英出現在鄉村治理中在歷史上并不鮮見。正如帕累托所言:“在歷史上,除了偶爾的間斷外,各民族始終是被精英統治著。”(1)維爾弗雷多·帕累托著,劉北成譯:《精英的興衰》,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3頁。富人群體因其自身資金和資源的優勢,在鄉村治理中多以傳統鄉村經濟精英的身份出現,主導村內政治。一方面,傳統鄉村經濟精英掌握著豐富的經濟資源,有利于帶動鄉村的發展,給村民樹立致富榜樣;另一方面,傳統鄉村經濟精英也因其自身認知、社會基礎以及村莊價值能力的限制,往往存在政治參與的缺失。那么,本文所探討的在外經商的富人返鄉參與村干部選舉的行為,無疑會進一步增加鄉村基層干部中富人群體的比例,他們返鄉競選村干部的內生動力相較于村內富人參與村政來說更為多元化。返鄉富人在追求經濟利益的同時,具有提升政治地位和滿足自身鄉情的需求,因而他們成為村干部后的政治參與程度要比村內富人更加可觀,一定程度上改變了部分傳統鄉村經濟精英的政治參與缺失的現象,并且有從傳統鄉村經濟精英轉化為鄉村政治精英的極大潛質。
2.實現“能人治村”目標。一直以來,能人治村代表了當前中國沿海發達地區基層治理現代化的方向(2)賀雪峰: 《能人治村與基層治理現代化的方向——以蘇州望亭鎮調研為討論起點》,《長白學刊》2018年第3期,第57-61頁。,且隨著其在中西部地區的廣泛出現,也逐漸成為當前農村基層治理的新趨向(3)崔盼盼: 《鄉村振興背景下中西部地區的能人治村》,《華南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期,第131-140頁。。中國人民大學行政管理學系主任毛壽龍認為,返鄉富人領軍新鄉村建設,作為一種新時期在全國集中出現的社會現象,“是資本、人才的回流,是好事”(4)尹海濤:《“富翁”回鄉當“村官”》,2009-07-16,http://newpaper.dahe.cn/hnrb/html/2009-07/16/content_200705.htm。,其中的積極意義值得肯定。返鄉富人不僅給鄉村帶來自身的財富力量和社會資源,也給鄉村治理注入新活力、新動力和新血液。一方面,多數返鄉富人對城市經濟、政治、社會發展有著全面的認識,而這方面的知識有助于他們進一步推動鄉村現代化建設和城鄉一體化進程。同時,富人村干部可以運用先進的思想和知識,在鄉村治理中去除鄉村傳統文化中的糟粕,取其精華。最重要的是,返鄉富人群體具有突出的經濟能力和治理能力,在鄉村治理中表現出決策效率高、動員能力大的特征,是村治中典型的“市場型能人”,能給鄉村經濟社會的快速發展作出貢獻。另一方面,返鄉富人群體對家鄉懷有深切的鄉情和責任感,對當地的風土人情、經濟文化有一定的理解,因此他們當選村干部后,能夠很好地根據當地的風俗文化和人情世故,暢通村內外交流的渠道,避免村內的排斥和沖突,減少基層治理中的潛在風險,有望成為村治中的“管理型能人”。可見,返鄉富人有轉化為市場型能人和管理型能人的雙重潛質,有望成為地方新型社會精英,為村治注入新活力與新力量,有助于實現基層治理中“能人治村”的實踐目標。
3.激發鄉賢文化活力。近年來,浙江省大力弘揚鄉賢文化,鼓勵在外的能人回村貢獻力量,引進“新鄉賢”擔任村干部,其中也包括吸引在外經商的富人回歸鄉里參與鄉村的發展和治理,是鄉村振興戰略的重要舉措。“新鄉賢”所謂之“新”,是對鄉村建設有所貢獻并得到村民認可,在當代鄉村經濟、政治、文化和社會等方面占有優勢的鄉村精英(5)杜連峰、李貴成 :《鄉村治理變遷與新鄉賢崛起——基于返鄉務工人員創業精英的視角》,《鄭州輕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5期,第34-42頁。,是鄉村振興戰略的重要力量。返鄉富人憑借其自身優勢具備成為“新鄉賢”的條件。作為“新鄉賢”這類具有一定社會影響力、號召力的特殊群體,在鄉村社會中不但可以發揮發展產業、涵養鄉風、化解困難、改善治理水平等方面的重要作用,而且可以為貫徹落實鄉村振興戰略注入強大的內生動力。返鄉富人以“新鄉賢”的身份參與村治,有望成為鄉村公共事務管理的有序執行者、突發緊急事件的有力應對者和推動鄉村經濟發展的有效助推者,助力鄉賢文化建設,在鄉村治理中充分激發鄉賢文化的活力。
當然,以上三種分析無疑是一種稍顯理想化的結果,現實生活中在情懷的催生和個人能力的推動下,確實產生了許多鄉村模范干部,但這并不是普遍現象,而是少數個例。當現行制度存在缺陷和漏洞時,富人村干部很容易出現精神懈怠、專斷行為甚至腐敗行為。因此,將返鄉富人成功地納入村治體制后,政府要制定完善的監督與約束機制,促使其在制度的框架下進行鄉村治理,從而帶來“新鄉賢”的回歸。
1.陷入“寡頭政治”困局。在組織管理中,某一群體中少數人當政意味著無論這一組織以何種方式運行,最終均無法逃脫“寡頭”管治的命運(6)羅伯特·米歇爾斯著,任軍鋒譯:《寡頭統治鐵律——現代民主制度中的政黨社會學》,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25-342頁。。從以往的經驗看,先前富人在村中主政,往往通過賄選、脅選等手段進行拉票,有的甚至會在主政中與地方灰黑勢力勾結(7)陳鋒:《分利秩序與基層治理內卷化 資源輸入背景下的鄉村治理邏輯》,《社會》2015年第3期,第95-120頁。,對基層政治造成極大的破壞。而本文所討論的返鄉富人競選村干部參與村治的現象,從長遠看,一些富人村干部在治理實踐中,會將自己的經濟資源作為一種治理手段,利用自身的經濟實力來構建政治權威,塑造鄉村中的話語體系,從而使自己在村莊的經濟分層、政治分層及社會分層中占有優勢地位(8)桂華、劉燕舞:《村莊政治分層:理解“富人治村”的視角——基于浙江甬村的政治社會學分析》,《中國研究》2009年第2期,第147-160頁。。還有一些富人村干部會將私人資源運用在治理實踐中,這也是變相地把經濟上的優勢話語權轉化為政治上的優勢話語權,這種行為會瓦解村莊內部權力的公共性,富人的優勢話語權會形成對普通村民的政治排斥,從而抬高了普通村民參與選舉的門檻,也極大壓縮了普通群眾政治參與的空間,不利于鄉村基層民主的良性發展,甚至可能會對其產生破壞性的影響,壟斷村莊政治,使鄉村治理陷入“寡頭政治”的困局。
2.形成“利益政治”對立。在后稅費時代,國家從汲取鄉村資源轉變為反向輸入資源,提出“資源下鄉”“項目進村”等戰略。在此背景下,富人村干部的行動大多出于工具理性,比如承接工程項目獲取利潤或其他灰色收入,優先獲取地方發展的信息掌握投資先機,拓寬關系人脈服務于自己的企業或事業發展。鄉村社會中存在的巨大利益空間是吸引富人競選村干部的重要動機。同時,富人因其商人身份,自身帶有經商的邏輯,在村治過程中,也易以經商的邏輯去經營村莊,集中表現在富人村干部對土地和項目的經營,有的干部利用權力對宅基地進行拍賣,有的利用與上級部門公務人員的私交爭奪資金項目,還有的在項目實施落地過程中利用非正式力量擺平釘子戶,最終使村莊發展變得與普通村民無關,公共事務的監督也出現了自上而下的缺位,從而導致村莊利益政治格局下富人村干部與普通村民的對立。富人村干部追求利益效率的邏輯與普通村民講求公平道義的邏輯不符,在這種利益政治格局下,普通村民本應作為國家資源輸入的最大獲益者,卻被排除在外,只能被動地享有層層攫取后的剩余資源(9)陳鋒:《中國農村階層分化的政治社會后果》,《文化縱橫》2018年第6期,第88-95頁。。
3.造成“生活政治”蔓延。“生活政治”是指政治權力和政治意志在日常生活中泛化、日常生活被提升到政治層面予以解讀的一種政治范式(10)朱承:《論中國式“生活政治”》,《探索與爭鳴》2014年第10期,第90-93頁。。由于村莊經濟的分化,在政治領域造成利益沖突,從而進一步向社會蔓延,經濟和政治上的階級分層日益向村民日常生活滲透,造成村內階層之間的社會排斥,使村莊陷入“泛政治化”的對立當中,具體表現在村民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返鄉富人重新進入鄉村社會,因其較高的經濟地位而自動進入上層群體,在消費上展現出明顯高于普通民眾的水平,比如開豪車、辦奢宴、住別墅等。富人階層通過衣食住行上的高檔次消費凸顯自己在經濟分化中的上層地位,而村內的普通階層被迫裹挾進入激烈的社會競爭中,只能通過減少日常開支甚至以民間借貸的方式“充面子”,試圖“求同于人”,避免自我認同的喪失。返鄉富人成為村干部后,因其特殊的政治身份,若仍延續先前較為奢侈的生活方式,無疑會加劇村莊的“泛政治化”局面,將貧與富、公與私的矛盾雜糅混合,使對立的程度不斷擴大。
“富人治村”是指由富人精英擔任村干部的一種基層治理樣態(11)仇葉:《富人治村的類型與基層民主實踐機制研究》,《中國農村觀察》2017年第1期,第52-66頁。,容易出現寡頭政治、利益政治和生活政治上的不良影響。如果政府為鄉村治理日常運行提供完善的制度保障,村民對村干部的行動進行有效約束和監督,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避免鄉村陷入“富人治村”治理困境。
在富人返鄉競選村干部行為普遍化的當下,其產生的原因也呈多元化。因此,本文從行為動機、社會結構和政府制度三個層面對富人返鄉競選村干部行為進行多角度、多層面的深度探究,解讀富人返鄉競選村干部行為的內生邏輯。
富人返鄉競選村干部的行為動機來源呈現出多元化的樣態,經濟理性選擇、政治地位追求和個人鄉情推動三種動力相互交織,共同推動返鄉富人參加村干部選舉,共同塑造著返鄉富人參加村干部選舉的行為邏輯。
1.經濟理性選擇。返鄉富人作為商人,其逐利性的本質使他們產生對更多財富的追求,故富人返鄉參與選舉的一個重要動力來源便是借村干部身份拓展社會關系,從而間接獲得實際的經濟利益。一方面,富人若擔任村干部,向上可以增加與所在鄉鎮政府的溝通機會,接觸政府機構工作人員,拓寬獲取信息的渠道,從而積累社會資源;向下可以聯系村民并增進感情,增加社會資本,從而在村內發展經濟活動,為富人原本的生產經營活動提供更加便利的條件。另一方面,擔任村干部本身就具有可觀的業務收入,這一點在利益密集型的村莊體現得尤為明顯,甚至有時可以稱之為“有利可圖”的,他們進入鄉村權力結構后,可以獲得更多的體制支持,如政府項目資源或相關政策優惠等,有利于富人自身產業的發展,因而不乏富人返鄉參政后利用社會資本網絡的再生產,積累更多的財富。
2.政治地位追求。在外經商獲得成功僅使富人從物質層面得到滿足,在政治層面上他們可能仍處于底層,而返鄉競選成為村干部能提升他們的政治地位,得到社會認可,對這種認同感的渴望推動著他們返鄉參與競選。一方面,村干部是中國社會最基層的政治精英,掌握著村莊政治生活、經濟生活甚至村民日常生活等方方面面的權力,在鄉村社會具有較高的社會地位。改革開放以來,傳統社會紐帶日漸松弛,但傳統社會的基本架構并沒有完全消失,鄉村社會錯綜復雜的人際網絡、互相熟悉的鄰里關系依然廣泛存在。村干部具有類似于“大家長”的影響力,因而成為村干部對于富人自身政治地位的提升具有重要作用。另一方面,隨著市場經濟的不斷發展,消費主義思想傳入鄉村,經濟利益日漸影響著村民間的社會交往。在這種背景下,富人借助自己的經濟資本可以通過建造學校、修繕道路或者引入工程項目,抑或為村民提供日常生活的優惠福利,從而獲得村民的認可,使其村內聲望迅速提升,為其奠定深厚的群眾基礎,在村干部競選中占上風。
3.個人鄉情推動。鄉情是富人返鄉參與選舉的重要原因。不少富人對村莊有著深厚的感情,在外發展時雖身處異鄉但“離土不離鄉”,在情感上仍與家鄉聯結在一起。這種鄉情不僅會催發出富人返鄉的意愿,也在其當選村干部后的村治行動中起到推動作用,激發他們為民辦實事、為家鄉作貢獻。近年來,各地村鎮黨委積極與在外經商人員保持聯系,時常觀察、幫助、引導和啟發他們,使他們充分了解家鄉的發展。例如,浙江多地鄉村搭建人才資源平臺,吸引各類人才返鄉為鄉村振興貢獻力量。常年身處異鄉的人,對故土有著深深的眷戀,他們愿意通過各種方式關切和助力家鄉發展,給家鄉帶來先進的知識和思想觀念以及資源和財富,扎根鄉村參與村治,帶領群眾致富,共建美麗鄉村。
地區經濟發展水平、社會階層分化程度以及村內社會資本水平在不同地區間的差異,致使富人返鄉參與選舉的意愿以及當選村干部后的治理績效不盡相同。基于不同地區富人返鄉參與選舉和治村情況的比較,下文分析不同地區社會結構的差異對富人返鄉意愿和擔任村干部后治理績效產生的影響。
1.地區經濟發展水平。在經濟較發達的東部地區鄉村,特別是在城市化發展速度快、工業化程度高的江浙部分地區,通過勤勞致富、創業致富的成功人士,愿意返鄉參與村干部競選。部分先富鄉村內可圖利益增多,一些富人通過賄選上臺,利用職權瓜分村莊公共資源、拍賣宅基地指標(12)吳思紅、李韜:《村“兩委”選舉中派系賄選現象研究》,《政治學研究》2015年第1期,第104-113頁。,此類事件帶有明顯的去公共性。而在經濟水平有待提升的中西部鄉村,由于大多是農業型農村和非利益密集型農村,經濟發展利益相對來說較為欠缺,“中農”群體成為這些地區發展的重要力量,也有一小部分鄉村因地理條件或其他資源條件獲得大量國家資源的投入得以發展。這一地區富人競選村干部的目的,更多傾向于通過發揮自身財富資源優勢發展村莊經濟,同時由于村內社會關系網絡較為傳統,村社道德輿論監督和約束著村干部的行為(13)魏程琳、王木林:《內外有別:富人治村行為差異的制度邏輯及啟示》,《華中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5期,第110-119頁。,促使富人村干部遵循道義邏輯行事。
2.社會階層分化程度。在資源匱乏的中西部農村,其本身產生并滋養富人群體的能力較低,而通過各種渠道成功進城的精英則已脫離鄉村,所以多數村民普遍遵循傳統的思維模式,小農經濟意識較強,鄉村社會未出現明顯的階層分化。在這類地區富人擔任村干部后,也隨之被嵌入在傳統的家族、地緣結構中,受制于地方社會規范,行事也受到村民監督,因而在鄉村治理中更多關注民意。而在資源豐富的東部發達地區,鄉村社會已形成明顯的階層結構。其中,富人階層壟斷了當地的市場資源,與中下階層的關系疏遠。在這類地區富人一旦擔任村干部后,便相當于獲得隨意處置集體財產的合法性,易形成“獨裁專制”的局面,不考慮村民意愿,若對其不加制約,容易使村莊治理陷入寡頭治理狀態。
3.村內社會資本水平。在傳統的鄉村熟人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和鄉村秩序靠社會公認合式的行為規范約束,以構成鄉村治理的權力基礎,費孝通稱其為“禮治”。但隨著城鄉一體化和市場現代化的沖擊,鄉村社會逐漸演化為半熟人社會(14)賀雪峰:《新鄉土中國:轉型期鄉村社會調查筆記》,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4頁。,鄉村文化體系日漸碎片化。隨著城市的發展和鄉村人口的外流,村莊內部氛圍變得更為散漫化,社會資本的積累越來越薄弱,因而村莊內部依靠鄉村文化體系維系村社道德的難度越來越大,傳統的“禮治”已然衰落。即便如此,社會輿論對于約束和監督村干部行為仍行之有效,若其做了不道德的事,便會受到村民的議論與譴責。在社會資本薄弱的鄉村,部分富人擔任村干部后,私心作祟,加之村內輿論監督約束較少,容易催生以權謀私、貪污腐敗的不良現象。但在社會資本深厚的地區,由于村內人際網絡縱橫交錯,社會輿論能時刻約束與監督富人村干部的行為。
本節透過國家對鄉村項目資源的輸入供給,中央和地方在政策上對返鄉行為的積極引導,以及部分地區現行體制對富人行為規范約束上的疏忽,試圖探尋該行為在政府制度層面上的張力。
1.項目資源輸入。自農村稅費改革后,國家從提取鄉村資源轉變為反向輸入資源,提出“資源下鄉”“項目進村”等規劃,近些年也在鄉村積極推進新農村建設和鄉村振興戰略,中央財政的涉農財政支出逐年增加,從上至下的資源供給力度也不斷擴大,使得村莊的公共資源以及項目規劃大幅度增加。同時,由于許多青壯年勞動力外流,鄉村建設人才短缺,各地鄉村紛紛將大力引入在外鄉民返鄉參與村治,助力家鄉建設作為鄉村發展的重要舉措,并期望其能發揮“新鄉賢”的作用。在這種大背景下,各級政府給富人返鄉行動供給資源、搭建平臺,在外經商的富人群體也看到了其中的機遇,選擇進入鄉村治理的場域,并在村治中發揮日益重要的作用。
2.返鄉政策激勵。中央層面上,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的《關于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意見》明確提出,要積極發揮新鄉賢作用(15)《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意見》,2018-02-04,http://www.gov.cn/zhengce/2018-02/04/content_5263807.htm。。習近平指出:“要培育富有地方特色和時代精神的新鄉賢文化,發揮其在鄉村治理中的積極作用。”(16)《譜寫農業農村改革發展新的華彩樂章——習近平總書記關于“三農”工作重要論述綜述》,《人民日報》2021年9月23日,第1版。中央對于新鄉賢文化予以了極大的認可和鼓勵。地方層面上,浙江省出臺《關于實施“兩進兩回”行動的意見》,明確要求“推進科技進鄉村、資金進鄉村、青年回農村、鄉賢回農村”(17)《浙江省人民政府辦公廳關于實施 “兩進兩回”行動的意見》,2019-10-28,https://www.zj.gov.cn/art/2019/10/28/art_1229017139_56699.html。。全國各地鄉村逐步搭建新鄉賢回歸平臺,建立新鄉賢數據庫,引導和推動新鄉賢返鄉參與家鄉建設。其中,表現較為突出的有浙江象山,當地將鄉賢融入各行各業發展之中,舉辦“象山發展青年峰會”,助鄉賢成為當地發展的硬核力量,因此象山被授予“中國鄉賢文化之鄉”的稱號。為吸引富人群體,各地也采取了項目合作的方式,并對接農戶,建立利益聯結模式,此舉可有效帶動當地就業。在中央政策和地方制度的共同引領下,開明的政策和完善的平臺助推更多的富人能人返鄉投入到鄉村治理與家鄉建設當中。
3.現行體制漏洞。一些地區的富人群體采用違法的手段贏得選舉,破壞基層民主選舉制度的公平性,他們成為村干部后肆意攫取公共資源,甚至與灰黑勢力勾結,造成地方治理亂象。浙東農村的一些地方政府為了保證項目成效、節約治理成本,鼓勵富人出任村干部,因而一些富人采取賄選的手段獲得職位,上任后強占宅基地資源,村民對此類事件強烈不滿(18)魏程琳、王木林:《內外有別:富人治村行為差異的制度邏輯及啟示》,《華中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5期,第110-119頁。。還有一些地區的富人村干部在帶領村莊致富的過程中,會使用個人財產和資源建設村內基礎設施,提供公共產品。這種行為雖然帶來了一定的績效,但其本身內含著一種政治排斥。富人群體利用經濟實力獲取政治權威,這會造成不良后果,即普通村民與其相比完全沒有競爭力,降低了村民政治參與的意愿,最終破壞了基層民主政治生態。有學者在浙江奉化調研中發現,當地大多數村支書不僅不領村里的工資,反而每年都往村內項目貼錢,補貼公共設施建設、村民日常花費,解決民事糾紛,投入金額高達十萬元甚至數十萬元(19)陳柏峰:《富人治村的類型與機制研究》,《北京社會科學》2016年第9期,第4-12頁。。
富人返鄉競選村干部已是一種廣泛存在的社會事實,對此優化富人返鄉治村的策略具有相當的必要性。因而,根據上文原因分析,本文提出行為動機、社會結構和政府制度三個層面的優化建議,旨在建立長效化的良性機制,為鄉村基層治理現代化添磚加瓦。
返鄉富人成為村干部參與村治,源于經濟理性選擇、政治地位追求和個人鄉情推動三種動力相互交織。由于其先賦特征和后致資源,先天具有容易陷入寡頭政治、破壞基層民主的缺陷。因此,需要引導返鄉富人在道德規范、政策引領、思想教化中成功實現身份轉型,由治村富人轉化為治村能人,進一步成為助力新時期鄉村建設的“新鄉賢”。
1.提升鄉村德治水平。深入挖掘鄉村熟人社會蘊含的道德規范,引導富人村干部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務、自我提高。同時,廣泛開展優秀村干部評選表彰活動,如浙江省歷年來積極舉辦道德模范表彰活動,宣傳道德模范和典型事跡。這不僅能激勵村干部干實事、干好事、干成事,積極為村民解決困難,也能讓富人村干部看到自己“肩上有責”,要勇于擔當,挑最重的擔子,啃最硬的骨頭,接最燙的山芋。鼓勵村干部廣泛參與革命傳統教育、黨性體驗、精神文明創建和志愿服務等活動,加強村干部與村民間的聯系,維系鄉村社會的傳統紐帶,有效提升鄉村社會的德治水平。
2.強化政策引領效能。根據政策要求,吸納返鄉富人進入基層治理體系,加強政府、富人村干部與村民間的聯系,村支部經常性召開聯席會議,圍繞村民關注問題與迫切需求展開討論,吸收村民的意見和建議,解決實際問題,融洽干部與村民間的關系。同時,鄉鎮政府建立村干部績效考評和激勵機制,對于其作出的貢獻和取得的治理績效進行宣傳、表彰和獎勵,增強干部自身的榮譽感、使命感和責任感,引導和鼓勵返鄉富人為群眾干實事,助推治村富人向治村能人轉型。
3.加強思想理論教育。鄉鎮黨委政府要廣泛開展村干部思想教育活動,提升村干部的精神風貌。村干部要重視思想理論學習,用黨的思想武裝自己的頭腦,堅定治村理想信念,并將理想信念轉化為行動的力量,落實到治村行動中。如浙江多地鄉村開展“村干部課堂”,通過與浙江高校合作,開設村干部學習課程,對村干部進行理論培訓,此舉充分發揮高校力量,助力鄉村振興。鄉鎮黨委應對村干部腐敗、專制等不良行為進行及時處理,防止不良風氣蔓延,維護鄉村基層治理權威。如浙江省寧海縣制定《寧海縣村級權力清單36條》,規范村級小微權力運行,健全三級聯動監督體系,升級配套執行保障制度,推進村級反腐敗體制的改革與創新。
因不同地區社會結構的差異,返鄉富人有著不同的參政意愿和治理績效,需要鄉村社會中的輿論和道德監督。村社道德規范倡導以人為本、以和為貴,提醒村干部切實為村民做實事,否則將會喪失“好名聲”,在村社輿論中受到譴責,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監督和約束富人村干部的日常行為。
1.向村民普及法律知識。在鄉村環境中,村民受教育程度較低,對于與自己利益息息相關的法律法規不了解,給村干部不作為、亂作為等行為提供了可乘之機,更無法對村干部以及村委會的工作進行有效監督。因此,鄉鎮政府應積極開展村社治理相關法律知識的宣傳教育活動,比如《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與村民利益密切相關,應組織學習,設立普法宣傳欄,讓普通村民能夠了解到如何監督村委會工作,督促村委會定期信息披露,切實維護自身利益。同時,政府應加大鄉村教育補貼,提升村民的受教育程度和文化素養,提升參政意識,避免在換屆選舉中,受富人村干部的經濟能力和社會地位的影響,左右個人選擇,在選舉中產生跟票的不公現象。
2.暢通民意表達與監督渠道。長期以來,政府設有市長信箱、網上信訪等民意表達的渠道,但由于大多數村民文化水平不高,相對于城市來說鄉村信息較為閉塞,所以政府較少獲得村民的意見反饋,故現有的民意表達和監督渠道有待拓寬。政府可以在村內設立民意表達平臺,如浙江省象山縣創新形成“村民說事”制度,以村民會議的方式廣泛吸取群眾意見,不僅提升了村民對于公共事務的參與意識,也形成了眾多有效建議帶動了象山縣各村莊的發展;此外,鄉鎮政府可以利用宣傳車、廣播向村民宣傳村內公共事務信息,令村民耳濡目染,加強他們對村內事務的了解;同時,利用自媒體(如短視頻、微信等),建立便于村民操作的網絡建議渠道,如村民自建微信群、村務信息公開平臺等,大力發展鄉村網絡文化,構建鄉村數字化治理體系。
3.建立村民代表會議制度。一直以來,很多學者都指出富人治村不利于鄉村基層民主的良性發展,破壞基層權力結構的公共性,引起普通村民的排斥,不利于鄉村社會的穩定。因此,政府要相應地建立與富人村干部制衡的村民代表會議制度,培養普通村民的溝通能力和合作能力,同時給予其對村治事務的話語權,進而對富人村干部的治理行為進行監督和約束。浙江省較為出色的案例有安吉縣的“兩山議事會”,鼓勵村民積極參與協商議事,通過無記名投票表決的方式,形成村治的可行方案,提升村民對村內事務的參與度,在公共事務的決策中形成對富人村干部的掣肘,這一經驗值得全國各地學習與推廣。
盡管鼓勵和引導富人返鄉參與競選行為的政策日益完善,但現行體制仍存在漏洞,富人返鄉競選成為村干部后,其治理行為受到黨政制度的約束,因此,需要塑造嚴格的制度環境,在一定程度上約束和引導富人村干部的行為取向。
1.強化選舉監督機制。返鄉富人由于具有經濟實力和社會地位上的優勢,和依賴勞動收入的普通村民具有顯著的身份差異。富人很容易將雄厚的經濟資本轉化為政治資本,營造利于自身的輿論環境,甚至利用賄選操縱選舉,這會嚴重損害村干部選舉的公平性,破壞鄉村基層民主。因此,政府一方面應建構和完善村級選舉法律法規,防止富人僅憑經濟實力掌握村級權力進而取得利益回報,遏制賄選現象的滋生;另一方面,政府應增設選舉觀察監督人員,選舉前在村莊進行走訪考察,在選舉中監督人員進入選舉的各個環節,營造公平的選舉環境。各級黨組織要加大對于賄選村干部的處罰力度,對行賄和受賄人員依法撤職處理,肅清村級選舉中的不良風氣,增加返鄉富人賄選的風險成本。
2.完善項目審批機制。浙江作為中國的財稅大省,以工補農,城市反哺鄉村的資源一直相當雄厚,各鄉村建設項目經費充足、項目種類繁多。隨著鄉村現代化建設進程的推進,很多政府規劃項目選擇在鄉村落地,并投入大量資金加強基礎設施建設。一方面,項目的增多給鄉村帶來了發展的機遇,另一方面,項目審批機制的不完善,也對村干部產生巨大的誘惑,一些返鄉富人就是看到了其中的灰色收入空間。我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明確規定,村委會應當實行村務公開制度,及時公布相關事項的執行情況(20)《村民委員會組織法》,2010-10-28,http://www.gov.cn/jrzg/2010-10/28/content_1732872_2.htm。。因此,鄉鎮政府應健全和完善項目審批和監督機制,并定期要求村委會公開村務信息,壓縮村干部的灰色收入空間,以提高現行制度規范的約束力。
3.建立政績評估考核機制。返鄉富人大多在城市經商致富,并定居安家,由于長期居住在城市,適應了城市的生活環境,所以返鄉選舉成為村干部后,部分富人選擇治在鄉村,但住在城市,“治村不在村”現象的廣泛存在及其在日常工作中的缺位,最終會影響到治理績效。因此,鄉鎮政府應落實村干部值班制度,并督促村委會監督實施,定期抽查值班情況,將值班制度落到實處;鄉鎮政府應建立政績評估考核機制,定期對富人村干部的治理成果進行有效評估,能力不足者或有明確違紀行為,依法加以更換。通過以上兩種方法,以治理績效要求倒逼富人村干部開展有效的日常治理行動。
近年來,一些地方村委會成員中“富人群體”比例不斷攀升,富人返鄉競選村干部并參與治村已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現象。由于該群體不同于普通村干部,既具有帶領村民致富、帶動鄉村經濟社會發展的積極效應,也有易產生腐敗專制、貪污受賄等問題的消極效應。因此,中央和地方政府需要上下聯動、協同共進,對其進行有效的規范和引導,充分發揮其優勢,使其成功轉型為推進鄉村基層治理現代化的骨干力量。
客觀而言,要辯證地看待村干部中富人比例的提高對村治的影響。不僅要看到其對基層治理權威和基層民主氛圍的潛在威脅,也要看到其返鄉融入基層治理體系中成功轉型的可能。鄉村基層治理現代化是一個大命題,其中充滿了可探索和發展的空間,返鄉富人參加選舉成為村干部無疑也給村治帶來多元活力和創新嘗試。然而,政府不能因其有積極效應而忽視了對其的規范與制約,也不能因其具有消極效應而壓制其發展空間,要有效激發返鄉富人對鄉村治理的正面作用,遏制對鄉村基層民主政治發展的負面影響,為鄉村有效治理夯實基礎,給鄉村基層治理現代化注入全新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