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

一

2022年9月26日，青年作曲家龔天鵬的交響新作《百年頌》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上演。這場“紅色情懷系列音樂會”由近年來十分活躍的青年指揮家張亮攜上海愛樂樂團演出。音樂會上半場是呂其明膾炙人口的管弦樂序曲《紅旗頌》（1965）和趙光的《石庫門隨想曲》（小提琴與大提琴雙重協奏曲），下半場的《百年頌》恰和兩位前輩的作品構成老、中、青三代音樂人的紅色獻禮。同一天，作為入選中國文聯、中國音樂家協會主辦的“禮贊新時代——原創優秀交響作品”的曲目，節選自《百年頌》（第一、三、四樂章）的交響曲《光芒》也同時在國家大劇院上演。

近些年來，常聽到龔天鵬的交響曲在國內首演的消息。令人驚訝的是，剛入而立之年的他竟已完成數量如此之多的交響曲。面對這樣一種規模龐大、能夠承載人類偉大精神與宏大敘事的音樂體裁，如勃拉姆斯、朱踐耳等中外音樂巨匠們，不僅在這一領域的起步較晚，且傾其一生完成的交響樂藝術結晶屈指可數，而龔天鵬自2014年茱莉亞音樂學院作曲系畢業、回國擔任上海愛樂樂團駐團作曲家至今的8年時間里，已經完成九部交響曲，加上大學期間完成的三部，現已有十二部，其音樂創作的蓬勃熱情、天分與勤奮可見一斑。在龔天鵬近些年完成的作品中不乏廣受關注的作品，如第九交響曲 《啟航》（2017）被列為2018年全國舞臺藝術精品重點扶持項目，并成為第19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開幕式的“重頭戲”，音樂學家楊燕迪評價其具有“大開大合的氣派”；鋼琴協奏曲《中華史記》（2012）獲文化部第十六屆全國交響樂比賽大型作品優秀獎；第十交響曲《京劇幻想》（2019）在美國成功首演并被評價為“中華文化走出去”典范。

顯然，龔天鵬將他的音樂創作視為和祖國及人民建立緊密聯系的路徑。這一創作傾向早在2007年的交響序曲《鄉愁》、交響合唱《奧運暢想曲》中已經初現，這些作品彰顯出異國求學的少年對于故土的思念和憧憬。其后的第一交響曲《悲情天臺山》為紀念汶川地震亡魂而作、第四交響曲《復興》以“中國夢”為主題、《第五交響曲》為紀念二戰暨抗戰勝利70周年而作等，更是從標題到內容都充滿了對祖國及人民的情感和宣揚此種情感的迫切訴求。

交響曲《百年頌》堪稱青年作曲家此類創作的最新代表。這部四樂章交響曲為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而作，“贊頌了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而努力奮斗的光輝歷程”。這是作曲家在宏觀的社會文化需求和個人的藝術抱負之間尋求立足點的又一次實踐。正如龔天鵬所言：“我始終還是覺得音樂應當為人民。”

二

《百年頌》的伊始似從遠方傳來，在弦樂組低音區朦朧的背景化和聲之上，豎琴帶出bD大調的分解和弦式撥弦，十分舒緩但不乏堅定。主題由第一小提琴獨奏擔任，綿長而炙熱，通過上行四度、六度、繼而八度的連續大跳，逐漸積聚能量，在經歷了數次向更高音域的主音或屬音攀升而后回落的過程后，于第18小節抵達極高音區的ba3，此時與主題首音ba跨度已達三個八度，隨著音域漸高、音色漸亮而營造出的祈盼之感動人心弦。作曲家特意指示小提琴用G弦演奏，因而更加強了渾厚深情的效果。這一具有回憶和回溯特質的音色組合及織體設置，幾乎與馬勒《第五交響曲》“小柔板”的開頭如出一轍，但其旋律的旋法又帶有五聲性ba羽調式色彩，將聽眾的記憶帶回百年前建黨初期篳路藍縷的心路歷程。

譜例1 “初心”主題

作曲家將之稱為“初心”主題——這是龔天鵬十分青睞的一個意象（見譜例1）。談起“初心”主題的創作歷程，他曾說：“在認真學習大量黨史文獻，并作為改革開放的親歷者與受益者真正走進上海‘一大’會址時，我切身感受到黨在成立之初時的偉大意義。”將感受化成音符之后，作曲家把這段旋律當面演奏給上海愛樂樂團的“老團長”呂其明聽，呂老給出了中肯的評價：“旋律可以，看你怎么用。”在《百年頌》中，這一主題不僅在作品初始直抒胸臆，還滲透在第一樂章中，甚至貫穿全曲四個樂章，成為具有結構力的線索統攝全曲。其中的象征意義不言自明：“初心”主題被放置在不同的音樂語境中，仿佛是對它的再三確信，經過種種淬煉與考驗，最終升華凝結成閃耀的光芒。

“初心”主題在第一樂章中經歷了漫長的延展及多角度刻畫，如進行bD大調到#c小調的同主音大小調轉換，以造成色彩的微妙轉換，暗示偉大事業初創時期的艱辛；樂隊內部的復調化織體逐漸加厚，賦予音響更豐厚的立體聲場；逐漸引入更具韻律的元素（如大切分、小附點節奏），帶來行進感；逐步疊入銅管樂器的色彩，凸顯斗爭性。最終，它收束于第51小節的號角音型，并由此開啟了第一樂章的快板段落——充斥著緊張的小軍鼓音型，管鐘渾厚的號角音型，弦樂組無窮動式的十六分音符以及鋼琴柱式和弦對氣氛的進一步烘托，并化用《國際歌》、軍歌等素材以呼應建黨、建軍、建國的不同歷史階段。當“初心”主題在樂章后半再現時，轉入了與主調呈半音關系的C大調。依然采用G弦演奏，但已經不再是開頭小提琴獨奏的“星星之火”，而以“燎原”之勢由整個弦樂組乃至木管聲部及全奏，從而完成了對中國共產黨從建黨初期至新中國成立堅守初心、應“時代呼喚而誕生，承擔起為人民謀幸福，為民族謀復興的使命”的音樂敘事。

在第二樂章中，“初心”主題轉化為由小號演奏的2/4拍激昂形象，嘹亮的音色加之附點節奏的引導，使之具有召喚奮進的色彩，同步還以圓號、小軍鼓和弦樂組增添了諸多頓挫的同音重復，營造出力量感。第三樂章“柔板”則從上海外灘潮水聲、船塢聲、鐘聲所構成的聲音意象出發，展示出“初心”主題在獨奏、重奏、協奏與大合奏的形式中不斷升華的過程。第四樂章“堅毅的行板轉華麗的超快板”，進一步挖掘該主題恢弘的效能，并以濃厚的配器織體將音樂推向高潮。

龔天鵬給予“初心”主題十分吃重的筆墨，表現出他對交響曲創作中“旋律”的重視。而他對此進行的一系列延展及變奏，則體現出對柏遼茲以降主題變型技法的熟練運用以及對于西方管弦樂隊，尤其是19世紀浪漫主義晚期樂隊寫作技法的諳熟。此種音樂語匯已經成為他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印記。這來源于他在鋼琴演奏領域的多年深耕、過目不忘的音樂記憶力，以及求學期間大量古典、浪漫主義時期的作品積累。更重要的是，他并不想跳出或削弱這種影響，縱觀近些年來的創作，他顯然在不斷嘗試更有效地借用此創作手法，以呼應中國主旋律作品中所需要的宏大敘事與抒情，進而形成自己獨特的創作理路。

三

在“初心”主題的引領下，作品的四個樂章依據時間線索分別刻畫了中國共產黨建黨百年來走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新時期以及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新時期，從而構成了一次呼應建黨百年篳路藍縷、跌宕起伏的歷史音樂敘事。

作曲家在鋪陳這一音樂敘事時，針對不同的表現要求而采用了多元的創作手法。如第二樂章是對忙碌的社會主義建設熱潮及勞作之喜悅的描繪。從聲音意象上來說，他大量使用銅管、打擊樂等音色以及快速、旋轉音流等語匯，來呼應舉國上欣欣向榮的景象。樂章伊始便是一派鑼鼓喧天的聲音色彩——先是低音樂器（巴松管、長號、大號、低音弦樂器）在極低音區奏出長音d，聲響具有粗獷的質感，而后瞬間沖向木管與銅管組于高音區不協和的大二度音響（d4與e4），加上同步運用打擊樂器鈸、大鼓、鐘琴的運用，共同構筑起熱火朝天的場面。

從音樂素材的象征層面來說，他引用了一系列傳唱廣泛的陜北民歌及江南民歌素材——如歌頌社會主義建設的《社會主義好》《軍民大生產》，體現解放區人民喜悅心情的《解放區的天》《翻身的日子》等——希圖以歌謠自身的內容和時代性來暗示樂章的“建設”主題和民眾參與建設的熱情。對于經歷過解放后建設時期的那一代人來說，這些耳熟能詳的旋律尤其能喚起相關的集體記憶。即使對這些歌曲并不熟悉的青年聽眾，音樂本身歡快有力的節奏和簡練的輪廓也能帶來與“建設國家”有關的聲音想象。

此外，龔天鵬在面對這些歌謠元素時，規避了直接的歌曲串燒與連綴手法，盡可能將之自然地納入音樂的展開中。他一方面將從民歌中提取核的心音調作為引入、發展的元素，力圖使民歌的出現和轉換更加自然。比如從《社會主義好》中截取了同音重復及上行小三度的“五音音調”，自第二樂章伊始便率先在長號和弦樂組引入（第292小節），第296小節又再次出現，至306小節由小號正式引入較完整的民歌素材時，已經完成了兩次鋪墊。而在相隔24個小節、又插入了《解放區的天》旋律素材之后，這一短小的“五音音調”再一次在木管和銅管全奏中折返（第330小節），進一步以小高潮的態勢呈現，從而形成了音樂素材上的交織與呼應。

另一方面，他通過將引用素材片段化、散化的處理，使其融匯在整個樂隊的織體中。作品對《社會主義好》最完整的引用僅有四小節的開頭旋律（第306—309小節），但同步還出現了弦樂聲部對該旋律的裝飾、加花，以及木管組、鋼琴、鋼片琴等聲部的支聲復調。如此民歌旋律既能被辨識，以呼應該樂章的敘述中心，還被多層次的樂隊織體所充實，同時避免影響音樂的流動感。這種手法也被使用在隨后的樂章中，如第三樂章《春天的故事》《走進新時代》等具有標識性的歌曲素材在音響的洪流中一閃而過，同時又與音樂的高潮融為一體。

四

交響曲《百年頌》的創作至今已歷經11稿修改。如龔天鵬所說：“我們追求‘零意見’：領導沒有意見、專家沒有意見、聽眾沒有意見。”演出結束后臺下掌聲與叫好聲，顯示出觀眾對作品的接納與歡迎。和諧的樂隊效果、聲樂化的旋律、對民間音樂素材的引用、為營造對比而謹慎使用的不協和音響，提升了作品對普羅大眾來說的親近感，這對于一部主旋律作品來說是至關重要的。

《百年頌》最初的靈感源自國慶閱兵式的“方陣”，2020年7月的初稿為十個獨立樂章的方陣式組曲，每樂章5分鐘左右。后經上海市委宣傳部和上海愛樂樂團請來的專家們研討后，一致認為此類宏大的主題敘事還得是四樂章交響套曲方能寫透，因此從第2稿至時下的第11稿均建立在交響套曲結構上，不斷進行完善。的確，這種結構設計從音樂的流暢以及和標題內涵的扣和度來說，是合適的。

此后，這部作品于2021上海“七一晚會”演出過第五稿的第一樂章，同年9月30日上海市“國慶音樂會”正式公演第九稿，11月13日于東方藝術中心上演第十稿。2022年7月演出第十一稿。如前所述，2022年9月26日，作品在北京、上海兩地同時上演。而在這之后，龔天鵬還將繼續匯總京滬兩地指揮、專家和演奏員的建議，對作品的第三、四樂章再度進行精簡，并對第一、二樂章中的配器與和聲進行調整。

可以說，這部作品的最終定稿將是由龔天鵬執筆、主導，并融匯了各方意見的集體結晶。其創作靈感、過程及數次修改令人聯想起20世紀五六十年代呂其明的管弦樂序曲《紅旗頌》、何占豪與陳剛等人的小提琴協奏曲《梁祝》等作品——同是獻禮、同是廣泛聽取意見、歷經數次修改，同是深入到民間或民族歷史中尋找靈感，同是民間音樂素材和西方管弦樂載體的融合。龔天鵬《百年頌》可以說是這種創作模式在21世紀的一種繼承，它們均試圖追求作品專業性和親民性的平衡，正如呂其明曾表示音樂藝術的“最高標準”是“專家認可作品中有很多創作技巧值得研究，另一方面，老百姓也喜歡”。《紅旗頌》《梁祝》等作品在大浪淘沙中經受住了時代的考驗，對于《百年頌》，時間也將會給出它的答案。

自20世紀40年代毛澤東于《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提出“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的指導方針以來，中國樂壇出現了一批又一批響應這一號召的作品。這些創作有其特殊的歷史文化背景，并且的確扎扎實實深入民間——如民族歌劇《白毛女》在1945 年延安演出期間，收到群眾意見多達15 萬字，隨后創作者據此進行了大量修改——也的的確確傳遞出了那個時代的精神與人民的渴望，成為音樂家、評論家、聽眾均喜聞樂見的藝術作品。

藝術至上，還是聽眾至上，是音樂家在創作中需要恒久思考的問題。但其實，中外音樂史都不乏超越這些爭論的全能型作品。這種現象及其中的張力向音樂創作提出了一系列重要的問題，而對這些問題的回答，指向了作曲家創作上無法回避、且最根本的立場與初心。也許更進一步的追問將是，我們如何定義人民？如何才能理解人民在當下的時代究竟渴望著什么？人們永遠需要當代音樂，映照當下的光榮與處境，渴望在音樂作品中，聽到時代的共振、共鳴與指引。

中國共產黨走過百年，與此相隨，中國新音樂創作亦走過百年，我們期盼著，音樂人始終覺察初心，守護初心。

楊燕迪《以交響筆法描畫歷史宏圖——評交響合唱〈啟航〉》，《文匯報》2017年10月21日，第10版。

參見《百年頌》樂譜扉頁。

參見筆者于2022年9月25日對龔天鵬的訪談筆錄。

參見《百年頌》樂譜扉頁。

《紅旗頌》以開國大典為創作背景，選擇國歌首句的旋律作為《紅旗頌》主導動機貫穿全曲，該作品于1965年創作后，呂其明對其不斷精益求精地修改，直到2019年才最終定稿。何占豪回憶：為響應“向建國10周年獻禮”，他與陳鋼等人集體創作《梁祝》。此前曾有弦樂四重奏版，但被評價為“主題旋律優美，但不夠深情、深刻”，后在時任“上音”黨委書記孟波的鼓勵下回到戲曲、群眾中尋找靈感，最后以“越劇”音調為素材，模仿越劇尹派的“綿柔”吟腔，創作出越劇風格的“愛情主題”，參見《何占豪談〈梁祝〉創作故事：情之所至，音之所在》，《文匯報》2022年8月24日。

呂其明《7天完成初稿、改了54年才最終定稿，一曲〈紅旗頌〉為何如此精雕細琢》，https：//www.sohu.com/a/588306721_121332532，下載時間2022年10月23日。

劉海濤、段小麗《中國近現代音樂創作中的集體創作現象研究》，《現代經濟信息》2016年第3期，第464頁。

魯瑤 上海音樂學院講師

（特約編輯" 李詩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