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偏偏“冷角” 到涓涓“暖流”

02年7月23日，李樹化出生在泰國北柳。今年 是他120周年誕辰。

李樹化（1902—1991）是中國第一代鋼琴家、音樂教育家和作曲家，也是一位早已被歷史遺忘了的人物。20世紀上半葉，李樹化認真學習、埋頭工作，在鋼琴演奏、音樂教育、音樂創(chuàng)作等方面成就斐然。但他為人低調實誠，始終處于中國音樂史的邊角地位。到了20世紀后半葉，他卻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不知所終。

從新世紀初至今的二十多年間，是李樹化史料的重新發(fā)現(xiàn)時期，有多批關于他的珍貴史料相繼被發(fā)掘、公開，甚至艱難地將他的資料從法國里昂運回中國，讓中國音樂界對其經(jīng)歷和創(chuàng)作成就有了比較全面的了解，甚至逐步形成了一股演奏和研究李樹化音樂的涓涓“暖流”。總之，他出生后的前一百年是他從奉獻走向完全“失蹤”的時期，而后二十年是他逐漸“回歸”樂壇的階段。這里重點談“后二十年”中李樹化史料的三次大發(fā)現(xiàn)。

2004年，張靜蔚發(fā)表《音樂家李樹化》

2004年10月上旬，“全國中國音樂史教學學術研討會”在杭州師范學院音樂藝術學院舉辦。中國音樂學院張靜蔚教授在大會上作了《音樂家李樹化》的發(fā)言，我也宣讀了文章《中韓音樂交流的一段佳話——音樂家韓悠韓在中國》。我們兩人的發(fā)言都是對中國近現(xiàn)代音樂史上“邊角人物”的發(fā)掘和研究，這也是我們在學術研究上共同的興趣：搜索歷史，尋找遺漏。當時，李樹化的史料大都已經(jīng)失落林莽、藏諸冷角了，因此，張靜蔚的這次學術報告是21世紀初對李樹化的第一次史料大發(fā)現(xiàn)。文章后來發(fā)表在《音樂研究》2004年第4期上，引起了人們對李樹化的重新關注。

我贊賞張靜蔚滿懷對生命敬畏與熱愛的工作態(tài)度。會后，我們進行了深入交流。大蔚（我平時對張靜蔚的稱呼）告訴我，他對李樹化已進行了兩年多的追蹤，曾多次赴杭州查找資料。在中國美術學院圖書館，他找到了全套的《亞波羅》期刊（20世紀二三十年代杭州國立藝術院的院刊），還從杭州市檔案館和浙江大學檔案室里查閱到部分檔案材料，共收集到李樹化的文字資料兩百多頁，約有十幾萬字的學術論文。他遺憾地表示，由于一些核心檔案不能查閱，所以尚有許多空白點沒法弄清楚。

張靜蔚所說的“空白點”也是中國現(xiàn)當代音樂史上的“李樹化之謎”：他從哪里來，后來到哪里去了？他創(chuàng)作過什么作品，發(fā)表過哪些文章？正如他的文章所說：“1947年以后，就再也未見到李樹化的作品和其他信息”，“他的經(jīng)歷依然未有一個明晰的脈絡。”

2010年，李丹妮將李樹化的史料帶回廈門

張靜蔚的文章發(fā)表后，約有十來年波平浪靜。直到李樹化的女兒李丹妮2010年從法國里昂回到廈門，才又打破了這一局面。

李丹妮1927年生于北京，母親是法國人珍妮·夏納（Jeanne" Chanal）。1928年，李樹化隨摯友林風眠到杭州組建國立藝術院，一歲的丹妮隨全家遷往杭州。1946年，她考入浙江大學外語系，1951年畢業(yè)之后任浙江醫(yī)學院外語教師。李丹妮1956年隨母親去了法國，此后的數(shù)十年間為中法文化交流做了很多有益的貢獻。1989年，法國政府為她頒發(fā)了“騎士勛章”，以表彰她在教育界做出的杰出成就。

李丹妮近年來因為一段曠世情緣而聞名中國。1955年她與學生袁迪寶相戀，但是由于復雜的原因未能走到一起。直到55年后，兩人才再續(xù)前緣。2010年，83歲高齡的李丹妮遠嫁廈門，與初戀愛人終成眷屬。這段富于傳奇色彩的跨國戀情感動了很多人，一時間，全國各地媒體爭相報道，掀起了一股“李丹妮熱潮”。

李丹妮帶回了很多有關李樹化的資料。如在2007年法中事務協(xié)會為祝賀她80壽辰而出版的口述傳記——《混血兒》（法文版，L’Eurasienne）中，就寫到關于父親的詳細情況。在接受各種媒體采訪時，她都會展示父親的相關資料，介紹他的歷史功績，但是媒體和大眾的興趣都在她的情感生活上，對李樹化的情況少有問津。直到2015年，我因研究中國鋼琴創(chuàng)作發(fā)展史的需要，在網(wǎng)上查找關于李樹化的成果，誰知“百度”出來的首先是大量“李丹妮”的相關信息。在福建電視臺為李丹妮拍攝的一部紀錄片中，我看到5、6張李樹化的照片，只有一張是以前見過的。我在網(wǎng)絡上還發(fā)現(xiàn)了另一位關鍵人物——歐陽鷺英，她是袁迪寶和李丹妮的三兒媳，也是一位作家。正是她遠赴里昂把丹妮接回了廈門，所以深受丹妮的喜愛和信任。近幾年來，丹妮因年事日高，有關李樹化的事情就由歐陽鷺英接手了。

當時我正受聘于廈門大學藝術學院，在該院李未明教授和青年教師楊綠蔭博士的幫助下，我很順利地聯(lián)系上了歐陽鷺英，并于2015年4月16日在她家首次會面。18日，我們又到廈門海滄拜望了李丹妮和袁迪寶。當時李丹妮已經(jīng)88歲高齡，對話還很利索，英中文的切換自如流暢，就是記憶和邏輯有點問題。歐陽熱情地說：“凡是你們覺得有用的照片、資料，盡管就拿回去掃描、復印。”我們如獲至寶，一下子就帶回了一百多張李樹化不同時期的照片，還有聘書、書信、日記的片段。此后，歐陽又分三次傳給相關的照片近兩百張。

除了照片，歐陽還贈給我們李丹妮口述史《混血兒》的中譯本，這是丹妮回到廈門后，和老伴袁迪寶一起翻譯的。書中有關于李樹化生平，從其出生地泰國北柳到在里昂去世后的墓地都有詳細記載。更可貴的是，這些文字與從歐陽處獲得的百余張照片完全可以互證。這些珍貴資料的發(fā)現(xiàn)使得有關李樹化的“謎團”全都迎刃而解了。“謎底”都展示在我和李未明教授、楊綠蔭博士分工撰寫的《中國鋼琴音樂的拓荒者——新發(fā)現(xiàn)的早期鋼琴家李樹化的照片史料》和《樂史鉤沉——中國近現(xiàn)代音樂家、教育家李樹化的史料補遺與再探討》等文章中。

我們很快在廈門大學音樂藝術學院開設了介紹李樹化的特別課程，第一次是在2015年4月23日，由我和楊綠蔭共同授課，題目是“音樂史的邊角研究——以在廈門新發(fā)現(xiàn)的音樂家李樹化的歷史資料為例”。第二次課是在9月22日，題目是“音樂論文的選題和資料的關系——以李樹化的資料為例”。這兩次課程歐陽都應邀參加，并給學生們專門介紹了這些新史料“回歸”的過程。

我回京后，立刻將這一批珍貴資料全部通過電郵傳給了大蔚。他收到后極其興奮，不久，便在中國音樂學院申請了一個課題，要將李樹化的全部資料編輯出版。我則邀請他一起到廈門拜見李丹妮和歐陽鷺英。他告訴我：“我的心臟不太好，醫(yī)生警告說：不能離開北京！”這也成了我們永遠的遺憾。

2017年，歐陽鷺英托人從里昂復印的史料

2015年，歐陽鷺英兩次在廈大授課時都曾講道：“2010年，我去里昂接李丹妮回國時，她把家里的所有書籍、資料都捐贈給了里昂圖書館。圖書館的管理人員整整花了兩天清點、造冊，16箱資料是分兩輛皮卡運走的。這里面應該有不少關于李樹化的資料。”

歐陽鷺英是一位敏感而細心的學者型作家，她充分意識到了李樹化在中國近現(xiàn)代音樂史上的重要性，于是請赴法訪問的學者徐宗帥將里昂圖書館的相關資料復印了帶回國內。2017年底，我們再次到廈門講學，歐陽便將這些資料轉交給我們。拿到資料的當天，我們立即著手整理查閱，從中整理出了二百多頁曲譜。回京后，經(jīng)過仔細地閱讀、分析，竟然整理出了相當完整的鋼琴曲共16首。除了已出版的4首外，有12首是從未見過的李樹化鋼琴曲手稿。這對于中國鋼琴創(chuàng)作史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發(fā)現(xiàn)！手稿并非李樹化一人的筆跡，但是都很專業(yè)化，對此我專門撰文進行了分析。

如何將這些手稿搬上舞臺是接下來需要面對的問題。由于作品不成熟，試奏難度大，不易產生效果，想找到合適的演奏者并不容易。直到一位熱心于推廣中國原創(chuàng)鋼琴作品的青年鋼琴家張奕明主動找到我，這件事情才有了轉機。經(jīng)過他的認真研習、精心準備，國內首場“李樹化鋼琴作品講座音樂會”于2018年9月12日在杭州浙江音樂學院舉辦。16首鋼琴曲演奏時長近一個小時，我也專門為音樂會做了導賞。之所以選擇杭州，是因為李樹化的這些作品都是1928—1937這十年間在這里完成的。而在以前的文獻中，中國鋼琴的“搖籃時期”，本土鋼琴創(chuàng)作一直集中在“北上廣”三大城市，李樹化作品的“出現(xiàn)”改變了中國鋼琴發(fā)展的“版圖”。

緊接著，相同內容的音樂會又相繼在天津音樂學院、廈門大學和星海音樂學院舉辦。廣東梅州正是李樹化的家鄉(xiāng)。正如一篇樂評中所寫道：“讓這位在中國近現(xiàn)代音樂史上鮮為人知的音樂家李樹化，八十多年后以音樂會的形式來到廣州，完成了一次心靈上的祖籍回歸。”？譿音樂作品就是作曲家的生命，能夠讓自己的作品不斷被后人聽到，應該是對作曲家最好的紀念。

至此可以看到，是“李丹妮熱潮”慢慢帶動起了一股“李樹化暖流”。但同時也要感謝李樹化本人對于資料的重視和細心保存。他畢生的重要學術成就，大部分涌現(xiàn)于1928——1937這“黃金十年”。之后他的生命經(jīng)歷曲折坎坷——于1956年回到出生地泰國，又在1962到法國里昂與夫人、女兒團聚。這些資料不僅始終跟隨著他，而且他還不斷地對其編訂、修正，似乎堅信它們總會有重見天日的時候。臨終前，他特意叮囑女兒要把這批材料存放到里昂圖書館的“中文特藏部”。正是他的精心和遠見，才使它們能夠有機會回到祖國，被我們所了解！

2020年，“李樹化學術研討會”舉行

2020年，新冠疫情肆虐全球，“李樹化暖流”在中國不僅未曾中斷，反而形成了一個高潮：一是《李樹化集》的出版發(fā)行；二是第一屆“紀念梅州籍音樂家李樹化學術研討會”在嘉應學院音樂與舞蹈學院舉辦。

2018年11月26日，在星海音樂學院舉辦的“李樹化鋼琴作品講座音樂會”上，有兩位特殊的觀眾——專程從梅州趕來的林勇軍和鄧育文。林勇軍對林風眠、林文錚、李金發(fā)等梅州文化名人有著深入研究，因而對李樹化也格外留心。音樂會后告別時，他們留下一句話：“我們一定要把李樹化請回老家去！”

回到梅州后，林勇軍便與歐陽鷺英一起開始了一項十分艱巨的工程——編輯《李樹化集》。令他們驚喜的是，“2019年8月，中國美術學院副院長高世名來廣東梅州考察時，知悉我們正在整理《李樹化集》，提出此書由中國美術學院來出版”？讀。作為研究李樹化的最全面的一本資料匯編，《李樹化集》包含了2017年從里昂圖書館復印回來的所有曲譜資料及大量文字史料，其中有許多史料還有待后人進行研究。

2020年8月下旬，梅州嘉應學院音樂與舞蹈學院院長李君與我溝通“紀念梅州籍音樂家李樹化學術研討會”的籌備情況，并特別提出希望邀請張靜蔚教授參會。于是，我就不停給大蔚打電話，但總是無人接聽。我心里有了不祥之感，9月，便接到了大蔚去世的噩耗。雖然他最終未能參加梅州的研討活動，但我知道，大蔚直到生命的最后時刻，還是一直把李樹化研究工作掛在心上。

2020年11月20—21日，隆重而簡約的全國首屆“李樹化研討會”成功舉行。這次會議取得了以下幾項重要成果：20日晚，“李樹化鋼琴、聲樂作品音樂會”終于在他的家鄉(xiāng)梅州奏響。前面提及的四次“李樹化鋼琴作品講學音樂會”都是由我講解，因而一直未能靜心欣賞李樹化的音樂。這次的音樂會交由中央音樂學院蒲方教授主持，她的分析和導賞都給了我深刻的印象和啟發(fā)，心情激動之余我即興賦詩一首：

在梅州聽李樹化作品音樂會

游魂終歸故里，今夜樂動梅州。

西湖春播夏長，嘉應秋獲冬收。

錢江浪接梅江，感舊情引懷舊。

生命回報鄉(xiāng)土，藝術綿延永留。

詩中的包含了音樂會上演奏的《春》《夏》《秋》《冬》《湖上春夢》《錢塘江幻想曲》和《感舊》等鋼琴作品。坐在觀眾席中，平靜地欣賞著李樹化八十多年前寫下的音樂，我似乎感到“李樹化暖流”正徐徐流向他的故鄉(xiāng)，流向客家人的心里。

11月21日上午，“紀念梅州籍音樂家李樹化學術研討會”在梅縣區(qū)文化中心禮堂舉行，來自全國三十多所音樂院校和藝術單位的五十多位專家、學者，嘉應學院和梅州市的音樂教師以及李樹化母校梅州中學的代表共一百五十多人參加了這次學術盛會。會上宣讀的論文有中央音樂學院蒲方的《李樹化的當代音樂記述——〈近代中國藝術發(fā)展史·音樂〉》、中國美術學院沈臨楓的《意韻無盡——論李樹化與林風眠的音畫同構》、嘉應學院鄧育文的《中西合璧·跨越時空——論梅州籍音樂家李化的鋼琴作品》等13篇。

21日下午，我為嘉應學院的師生們做了一次名為“中國近現(xiàn)代音樂史上的李樹化”的特別講座，專程前來參加這次研討會的歐陽鷺英、徐宗帥、張奕明等嘉賓共同參與。他們或作主題發(fā)言，或回答問題，或演奏，使得講座非常豐富且生動。老師、同學們現(xiàn)場的提問也很踴躍。這次“研討課”形式的講座為整個活動畫下了一個完滿的句號。

結 語

隨著首屆“李樹化學術研討會”在嘉應學院的成功舉辦，該院建立“李樹化資料與研究中心”的計劃也被提上議事日程，里昂圖書館“中文特藏部”中全部有關李樹化的資料有望落戶國內，供學界研究。第二屆研討會也在籌備之中。然而這一切都因為疫情而擱淺了。但是也有好消息傳來，一是李樹化的《湖上春夢》《林間》等作品被編入由陳再峰、李昕主編的《中國精選鋼琴作品分級教程》（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21年出版），作品能夠進入教程，說明其藝術生命獲得了普遍的承認；二是青年鋼琴家張奕明在星海音樂學院“中國鋼琴作品研究中心”的資助下，已將李樹化的16首鋼琴曲全部錄音，連同李樹化的口琴曲《西湖蕩漾》、小提琴曲《西溪游》等室內樂作品，以及 《客家山歌》《搖籃曲》《溫和的海》等聲樂作品，準備在近期出版CD唱片。

“李樹化暖流”在民間和學校中的自然傳播是最有生命力的傳播方式。這說明李樹化的作品在近一個世紀之后，正重新受到人們的喜愛，仍然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

張靜蔚《音樂家李樹化》，《音樂研究》2004年第4期，第74頁。

李未明、楊綠蔭、梁茂春《中國鋼琴音樂的拓荒者——新發(fā)現(xiàn)的早期鋼琴家李樹化的照片史料》。《鋼琴藝術》2015年第7期，第12-21頁。

楊綠蔭《樂史鉤沉——中國近現(xiàn)代音樂家、教育家李樹化的史料補遺與再探討》，《中國音樂學》2017年第2期，第54-58頁。

引自我2015年4月18日的《廈門日記》。

據(jù)歐陽鷺英介紹，她是委托杭州的徐宗帥將這些資料分兩批郵寄回國的。徐宗帥是研究林風眠的專家，他曾自費赴法國查閱里昂圖書館那批李丹妮捐贈的資料。

梁茂春《李樹化20世紀30年代在杭州譜寫的鋼琴曲——新見李樹化12首鋼琴曲手稿研究》，連載于《鋼琴藝術》

2018年第12期和2019年第1期。

程興旺《一譚“邊角料”，“兩家”共鑄聲》，載《音樂周報》2018年12月12日，第A6版。

林勇軍《序五" 依然芳華的藝術生命》，載高世名主編《李樹化集》（編輯整理：歐陽鷺英、林勇軍），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20年版，第Ⅺ頁。

由李君任主編、羅鋼芹任副主編的《“紀念梅州籍音樂家李樹化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于2020年12月出版。

參看李君整理《中國近現(xiàn)代音樂史上的李樹化——梁茂春教授講學紀要》，連載于《鋼琴藝術》2021年第4、5期。

梁茂春 中央音樂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