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亓
(中國傳媒大學戲劇影視學院,北京 100024)
張宗偉教授在《〈周易〉美學與中國特色電影美學的建構》一文中提出“生生之美”“意象之美”以及“陰陽之美”三個中國美學話語。其中,“意象之美”的提出在一定程度上開啟了中國電影美學研究的新思路。張宗偉教授曾在文中提出,現有的中國電影美學研究多從“意境”這一角度入手,“電影美學已有研究中,不乏從意境理論展開研究的論文,也有學者撰有〈中國電影意境論〉的專著,但電影與‘意境’之間總感覺有‘隔’……而電影先天具有商品功能和逐利屬性,‘意境’之于多數電影不是高低之別而是有無之分……絕大多數影片根本無法進入‘意境’論研究范圍,導致電影意境研究曲高和寡,難以接上電影歷史和創作的‘地氣’”。而“意象”與電影這一以視覺為基礎的藝術門類具有天然的契合之處,由此可見,電影意象論的提出對于電影藝術的研究具有一定的價值。
2020年12月11日,韓國導演金基德因新冠肺炎不幸去世。縱觀金基德導演一生的電影作品,可以發現其對于電影中“意象”呈現的執著追求。
水以及與水相關的事物是金基德常用的電影意象。“水”意象在其影片中可以被稱為靈魂一樣的存在,在其影片中常常被當作“欲望的載體”,而影片中所呈現的種種“欲望”中,既有人性中最純真的欲望,也有人性中最黑暗、最骯臟的欲望。曾有學者以《春夏秋冬又一春》為研究對象,列舉出了該影片中的幾種水的含義:“波平如鏡中的玄機、泛濫的欲望之水、蕩滌靈魂之水、大徹大悟的冰。”該學者對《春夏秋冬又一春》這部影片中的水意象進行了較為有價值的研究,但由于其研究對象僅局限于這一部影片,所以無法對于“水”在金基德的電影創作中存在的意義進行一種總體性的梳理和分析。
從1996年金基德的處女作《鱷魚藏尸日記》起,他對于水意象的重視程度已初見端倪。影片中的男主人公鱷魚,起初靠著一片湖水賺取錢財——幫助警方指引溺水者的落水之處,即便是當他發現了有人企圖以溺水的方式自殺,他也只是牢牢地記住溺水者的位置而并不去阻攔。這片湖水成為他滿足生存欲望的載體。但同時,鱷魚也常常會將自己沉浸在水中去享受片刻的寧靜,包括影片的結尾之處,他在水下完成了自己對于幸福的追求,水也成為承載他精神欲望的存在。
金基德的多部影片的故事發生背景就是水上,從早年間的《漂流欲室》,到后來的《春夏秋冬又一春》《弓》等,直至其最后一部影片《人間,空間,時間和人》。這種以大面積的水作為故事發生場景的敘事方式,以張宗偉教授的電影意象論研究結果來看,可以被稱為是一種“復合意象”。“一般而言,電影中既有稍縱即逝的單一意象,也有多個意象互相關聯或同一意象反復出現的復合意象。無論是單一意象還是復合意象,都必須滿足‘盡意’的要求,二者的區別主要在于是否直接參與敘事”。而在這些以大面積的水為故事發生背景及意象符號的影片中,水意象即為一種復合意象,既承擔著影片的敘事功能,也承載著一定的“盡意”作用。比如《漂流欲室》這部影片,寧靜的水面和一個個五顏六色的水上賓館本是使都市人取得片刻安寧的休閑之所,其美景也使觀者感受到水所帶來的獨特魅力,但漸漸我們發現,在這片平靜的水面上,藏匿著賣淫、謀殺、藏尸、強奸等一系列齷齪之事,人們不僅會吃水中的魚,也會將自己的排泄物直接流入水中。平靜的水面下潛藏的是欲望與罪惡,這是水作為復合意象的運用的典型之舉。
如果說大面積的水在金基德影片中承擔著較為宏大的意象功能,那么臟水溝在金基德的影片中的意象功能則更為實際和具體。通常臟水溝在金基德的影片中被作為代表著生命的流逝或人性的低賤的意象符號。
《野獸之都》中,兩位男主人公摸爬滾打在巴黎的最底層,靠著賣藝或替黑幫打架為生。全片細膩地描述了兩個流落在異國他鄉的邊緣人物的人性色彩,丑陋和光輝兼具,希望與絕望共存。在片尾時刻,兩個人倒在陰暗的小巷里,鮮紅的血液順著地面上的臟水流入地溝,既展現了人性的欲望,也表達了生命的卑微。兩個作惡多端的人在受到懲罰之時,卻不免讓人嘆息其命運的可悲。《收件人不詳》里,每當“屠狗”的場面即將出現,鏡頭便切換到屠狗繩下面的一片臟水上。生命的流逝不僅簡單又快速,更是像這片臟水一樣,骯臟、惡臭且無人問津。《撒瑪利亞的女孩》里,希望得到救贖的女孩開著車努力地壓過一片片臟水溝,希望追上載走父親的警車,可最終還是深深地陷入了泥水中,無人幫助,也無法自救。
漂泊在水上的孤島和船只也是金基德導演尤其偏愛的意象,我們可以將其理解為生命的個體。在金基德的眼中,生命的個體多是無依的、漂泊的,就像一個個孤島和船只一樣。《漂流欲室》中,獨身啞女獨自一人經營著水上賓館——一座座漂泊的小孤島。這一座座小孤島上發生了無數的故事,交易、愛情、謀殺等,但觀眾可以深切地體會到這每個事件的親身參與者,正如他們腳下的孤島一樣迷惘。《弓》將整個事件安排在一艘船上,無論是老人一生的追尋,還是少女半生的懵懂,都像這艘船一樣,始終在行進卻又永遠不知盡頭。而《春夏秋冬又一春》里面,金基德將他心中的佛家思想賦予在浮動的空間中。
最值得一提的是金基德的最后一部影片《人間,空間,時間和人》。片中的船不僅漂泊在海上,后面則是直接漂泊在天上、太空中或者說是人的思想里。船上的故事也不僅是個體的故事,而是金基德導演心目中的伊甸園,是被開啟的另一個新的世界。
無論是畫像還是鏡像,金基德導演作品中的畫像與鏡像幾乎全部對準人像。他似乎希望自己的電影中時常出現很多雙眼睛,從而形成一種“無處不在的凝視”。不論是人像作為場景背景,還是作為特寫鏡頭,抑或是影片中的演員親自承擔人像符號的功能,我們都能感知到“凝視”在金基德影片中所起到的強大意象效果。
或許是由于金基德導演早年間與美術相關的經歷,一些與美術相關的元素常常出現在金基德的影片中。如畫像、雕塑、涂鴉以及畫報等,它們時而參與影片敘事,時而僅為畫面背景。而作為電影畫面背景的畫像便是金基德影片中為數不多的“單一意象”。
《野獸之都》全片以充斥著畫像、雕塑的畫面為特點。而其中的畫像與雕像也幾乎全部以人像為主,可以理解為主人公的夢想之凝視。這部影片中同樣出現了一些以人像為主的畫報畫像,而這些人像畫報幾乎是與色情、妓女以及商業廣告相關,這些畫報基本上出現在更為淳樸、天真的主人公洪山出現時的場景,對于洪山而言,這是誘惑之凝視。《鱷魚藏尸日記》里面出現了大量的街頭涂鴉以及街頭海報,同樣也是以人像為主。這些意象符號的出現就像是主人公鱷魚的命運,錯亂、混雜、無所適從。對于這兩部影片里面的人像意象而言,大部分屬于單一意象,并不直接參與敘事,基本上僅承擔意象功能。
金基德的影片中有一種出現次數不多但卻極為重要的意象——鏡像。這種鏡像的呈現包括水面、鏡子、玻璃以及雙面鏡。鏡子在電影中雖為常見意象,被眾多電影創作者所使用,但被金基德導演運用得較為有意味的鏡像意象是玻璃與雙面鏡。
影片《壞小子》中出現過一個重要的意象——雙面鏡。男主人公借此窺探女主人公的生活。雙面鏡的特點是一方可見另一方,而另一方卻不可見對方。男主人公在暗處,以愛為出發點操縱著女主人公的生活,但在面對作為妓女的心愛的女人之時,幾乎處于無言的狀態。而當那面雙面鏡被打破之時,兩人之間的隔閡也終于消失,男人直面自己的內心,不需要再在暗處去窺視女人,而女人一直以來的自我厭惡和悔恨也在那一刻消失殆盡。《野獸之都》中,導演以燈光效果的手段使一面玻璃產生了雙面鏡的作用。洪山將自己隱藏在黑暗中,以此來窺探自己心愛的女人。但當他完成了他認為的自己的使命之后,才敢在玻璃的暗處點燃打火機,讓女人知道自己一直在注視著她。但也是這個舉動,讓女人誤以為是他殺了女人的愛人,從而導致了洪山自己最終喪命。對于洪山來講,這面玻璃既是一種欲望的凝視,也是一種對自己的正視。而對女人來講,這面玻璃起初的作用是掩蓋住自己的眼睛,讓自己以為別人看不到自己以色情服務為生的樣子,但當她真正看清玻璃對面的人的時候,她自己的未來便也終結于此。
金基德影片中,動物是經常出現的一種意象。金基德對于一些宗教思想有著自己的看法,而動物在他的影片中時常承擔著呈現其宗教思想的意象作用,如佛家的輪回、基督教的救贖等。無論是佛家的輪回還是基督教的救贖,這些思想在金基德的影片中所表達的形式是一種生命的置換。
《春夏秋冬又一春》這部影片在生命的置換這一命題上的表現是最為鮮明的。該片以魚、青蛙、蛇等動物為意象,小和尚將魚、青蛙和蛇綁在石頭上,看著它們吃力地行動來以此取樂。夜里師父便將一塊大石頭綁在小和尚身上,并要求他去找尋那些被他綁上石頭的動物,為它們解開石頭,這樣師父才會解開他身上的石頭。師父告訴他,如果它們死了,小和尚的心中會永遠背負著這樣一塊大石頭的。動物們的命運置換到了小和尚的身上,在小和尚發現那些動物已經死去的時候,他放聲大哭。這哭泣中可以說有悔恨,但或許也有他認為的自己可能即將迎來的命運。
將“魚”這一意象符號單獨列出來,是因為魚在金基德的影片中具有較高的出現頻率,并且各部影片中魚意象的“象外之意”有著一定的相同之處。在金基德眼中,魚總是最容易被傷害的生命。
《野獸之都》里面被人當作兇器的凍魚,從被人完整地凍在冰箱里待宰,到直挺挺地被插入人的腹部成為具有極強殺傷力的武器;《漂流欲室》中被生生割肉的魚,男女主人公卻分別以“被釣魚”的方式進行了自殘行為;《圣殤》中既被當作寵物又當作食物的鰻魚,從愛意的代表到毀滅與復仇的犧牲品;等等。魚作為金基德電影中重要的意象符號,在影片中一次次地完成了種種生命的置換。
另一個較為典型的例子是《收件人不詳》中的狗。狗籠不僅可以用來限制狗的行動,也可以用來限制人的行動;宰狗繩不僅可以殺狗,同樣可以用來殺人;人可以和人做愛,狗可以和狗交配,而狗也可以和人發生關系。種種生命的置換、行為的置換、欲望的置換,在金基德的影片之中,狗與人無異,人也并不比狗高貴。
水、人像、動物是金基德導演生涯中相對較為重要的三種意象門類,但其影片中的意象符號遠不止于此。以張宗偉教授的電影意象論來看,金基德的影片中,意象符號具有一定的系統性和連續性。但必須承認的是,并不是每一位電影作者都如金基德一樣,是影片具有較為鮮明的作者風格的導演。所以,以作者作為載體來進行的意象梳理僅僅是電影意象論研究的方式之一。如金基德導演一般的個人風格較強、較為重視意象是否存在于影片之中的電影作者是大量存在的,作為電影學者,我們有必要將他們的作品進行歸納和梳理,并嘗試以此來為建立具有中國特色的電影理論、電影美學體系而添磚加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