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利民

那個褲腿卷到膝蓋,拿勺子往院外舀水的蘭州人
平靜講述著。前幾天,水漫堤岸
沖進小院,屋里
誰也沒有當回事,他也沒有
到了汛期,一個人總要發點脾氣
“這有什么呢,不過是把碗里的水倒回鍋里”
說話時,他手里提著黃河
狼煙四起,浪滔天
呼嘯著把蘭州城送進仲夏夜的星空下
河風即海浪,她有一晚上的歌聲可以表達
可以嘶吼。可變的事物太多
她也是懵懵懂懂,走過中山橋
才發現燈光里身影那么多
快樂與尖叫無處不在
代表人間疾苦,塵世悲喜的也有
唯有他下堤岸,走河床
說著自己的方言:
“低頭即仰視,渾濁就是最純粹的清澈”
眾生溫軟,唯他鋒利,偏冷
在樹影與沉默中,在風浪與濤聲里,抵達自己
他們不說話,站在山巔看著我們嬉皮笑臉
打打鬧鬧,說要把牛羊牽回家
吃草,喝水。然后看它們一圈一圈打轉
這條路有太多隱密與真相,讓我們
漸漸純凈。又忍不住驚呼:啊,啊
“油菜花是八月與山谷的叛逆者
山泉水才是牛羊和馬匹自天而降的柔順毛發”
此時,我要向他們低頭。就像草向著綠
玉米地向著莊稼地,淚水向著疼痛
幾只羊趴在木架子上
老遠看過去,像幾只活著的羊
趴在那里休息
它們渡河了嗎?主人笑笑,不置可否
顧自整理繩子鉤子,以及其它零碎事物
末了才說,哪有不渡河的筏子
危險吧?他不再回話,轉身進了屋子
暗黃的燈光下,幾只羊趴在木筏上
我心有不甘,再次朝它們看去
鼓鼓脹脹的身子,看起來還是心肺俱全的樣子
趴著休息的幾只羊,一定不知道
它們在平靜里又經歷一次小小風浪
又一次擺脫了蒼涼與疼痛的命運
喀納斯最美的時節是秋天
我去的時候是四月
湖面冰凍,樹木稀黃,小屋簡陋
似乎不值我們十三小時的奔波
與進山時的滿天云霞
剛走幾步,寒氣就從云杉的樹影里撲來
沿腳踝越過小腿直往上竄
再走三兩步,整個人開始失控
我們跺腳,呵氣,對著冰湖與雪山
哆嗦著比剪刀手拍照
寒冷依然固執地從淡藍色的冰湖上飛來
扯住大腿。怎么甩也甩不掉
不知是誰歡呼了一聲,我們也跟著叫起來
沿著湖邊小跑。再看看前方的冰湖與雪線
感覺新鮮又刺激
就像小時候在雪地里奔跑
就像頭上頂著圖瓦人尖尖的松皮屋頂
手里托著蒼鷹銜來的明月
夕光慢下來,我說不出那種慢如何傾斜
如何綿長。轉過幾個彎
就把山包變成花朵兒,與云朵并肩
趕路的植物慢下來,我們談論胡楊、山桃花
哈薩克習俗中,搶親的小伙子
在導游解說中
放下他的新娘
窗外,躺在路邊的
是牛,是羊
也有從哈薩克牧民氈房里走出來的男人
隨意注目的那一塊,樣貌普通
不懂漢語,也不懂人心
卻足以成為一個人的春風
阿爾泰山,一匹撥開積雪與浮云的駿馬
為一堆異鄉人的心靈
在浮躁里找到春天
窗外,那枚在天邊殘喘的、悲情的小獸
一半沉入白水澗道
一半處于尖叫聲里
“遍地的山石,是遍地的月亮與星星”
那個扭著腰身隨山脈退后
與博格達峰一起消失的人
就像一輛馬車,急沖沖地駛進隧道
也像一位使臣,剛從古代歸來
就關上了眾人窺探的大門
下山路上,天空下起了雪
同伴驚叫起來——
有人趁著司機停車的間隙
飛奔下車,攤開手掌等雪
還有人扔掉傘,在雪地里旋轉、奔跑
就像從來沒有見過雪的樣子
在揚州,兩三個月前,還下過一場雪
這些年,也在不斷經歷寒冬與暴雨
只是,這千萬里之外的五月雪,讓大家驚喜
喀納斯自身不動
只用紛飛的月光,潔白的牛羊與牧民
表達它樸素的安靜
臨晚的太尉府,老爺看書,先生對賬
無人留意小女仆窗下
幾棵開得正好的大麗花
比我在老家養過的
要低矮一些,清瘦一點
但依然吸引我走過去,又折返回來
駐足了好一陣子
我不知道
它們如何從小戶人家走到大漠官家
還能保持心中的春天
就在我湊近花瓣
埋在心底的花蕊即將綻放時
眾多陌生的面孔,沙子般從四周涌來
將我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