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莞楨 [ 奧托·馮·蓋理克大學(德)]

校園里的雕像
終于到了畢業答辯這一天。
撐完45分鐘的演示加45分鐘的問答,我被導師請出門,答辯委員會的幾位“大佬”則留在教室里決定我的“生死”。幾分鐘后,導師打開教室的門,喊我進去,并在臺前與她面對面站定,然后她鄭重地告訴我,我通過了。我雙手捂嘴,控制自己不發出歡呼聲,臺下的教授們見狀紛紛笑起來。兩名男教授走上臺來,與我“擊拳”相慶。“擊拳”——兩人雙手握拳,輕輕對撞一下,這是德國自疫情以來取代握手的社交禮節。做完這些我才意識到,還有兩名資深教授在線上待著,他們正通過攝像頭笑著看我。
我的畢業論文答辯大概是我在這里經歷過的人數最少的答辯現場,現場除了我就只有我的導師和另外兩名相對年輕的教授,兩名學院“大佬”以及學院里的其他博士生均在Zoom上看直播和提問,到底幾人在線我也不知道。
此時我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么,就像奧斯卡頒獎典禮上那樣。我首先對自己的導師說,我很感謝她的鼓勵。當我的論文初稿不成體統時,改完一次后她說:“你是可以拿到學位的。”后來我參加了幾次國際學術研討會,她發郵件說:“你上軌道了。”答辯前,聽完我的演練后她說:“你已經準備好了。”
其實讀博期間和導師的相處給我帶來了很大的不安全感,彼此在思維方式、處事方式上的差異從第一次面談就露出端倪,并貫穿始終。在巨大的心理壓力下,我對自身能力產生了前所未有的不確定感,對自我價值也產生了很多懷疑。這讓我意識到,我的內心深處對導師有一份依賴,依賴于她的主動支持,也依賴于她對我的肯定。在過往的人生經歷中,得到師長或上級的青睞于我而言并非太難,我也滿意于自己的表現,自得于自己的“貢獻”。我痛苦地發現,當有一天這些變得難以捕捉時,自己竟如此無所適從。

校門口的櫻花樹
因此博士生涯里我內心有過很多類似“值不值、配不配”的問題。比如為做研究我發過一份問卷,填完需要將近30分鐘,而我又不能為受訪者提供任何物質回饋。我說,素不相識的人憑什么花半個小時來填寫問卷。聽到我的話,一位德國老太太回答:“別人可以純粹想幫忙而已。”比如,我得到過一份獎學金,那是學院里一位當時并不認識我的教授為我極力爭取來的。這個獎學金每半年每個學院只有一個名額,我因故直到Deadline那天才提交申請,而此時院里已有人選。后來獎學金批下來了,我的導師和另一位經辦人先后告訴我,負責獎學金申請的教授為我多爭取到了一個名額,用我導師的話說:那是一場戰斗!我想給他發個郵件表示感謝,但我的導師說不必了,這事按理本來也不該讓我知道。
有幸得到了獎學金,我心里卻始終不安。過去在大學里年年拿獎,我心安理得,因為那是自己用優異的成績換來的。可眼下的獎學金并非對我表現的嘉獎,而是對生活的資助,為此我總有種“無功受祿”的感覺。
這位教授也在這次的答辯委員會里,正是線上的兩名“大佬”之一。答謝完我的導師后我轉身面向電腦,對著這位教授說:“我也要感謝你——感謝你批閱我的論文,感謝你支持我申請獎學金。你可能都不記得了,幾年前我曾聽過一次你的演講,本來這個演講是用德語講的,但因為我的突然出現,你做了一個臨時決定,改用英語講完了全部內容。”教授或許根本不記得此事,即便記得,應該也不知道眼前的我就是當時現場唯一的中國面孔。
事實上當年的我也曾為這樣的優待多次問過自己:我值得讓在場的所有德國人陪我聽一場英語演講嗎?教授的舉動告訴我,他認為值得。一次次平白無故地“得到”后我終于意識到,我常常以為,我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努力換來的,這樣才“配得”所有的禮遇和榮耀。然而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并非自己用什么交換而來,比如生命,比如家人的愛。即便是后天習得的技能,也很大程度依托于先天被賦予的能力和良好的受教育機會,而這些都不是交換而來的。生命的價值、為“人”的尊嚴本就不依賴任何內外條件——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價值。
本來感謝完兩位教授我就打算收官,導師提醒我線上還有一位教授,那是學院的現任院長。我認識他,我上過他的大課,但是所有的交集僅限于此。我沒想到他會來,也沒準備好要對他說的話,只好現場發揮:“你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為你總是穿得特別時髦!”這時候所有人都大笑起來。院長笑著說,他被這么一位漂亮女士贊揚簡直受寵若驚。答辯在其樂融融的氛圍中落下帷幕。
于我而言,答辯結束意味著一個時代馬上要過去了。在德國留學的這些年,我花光了積蓄,也無心于戀愛婚姻。眼下的我沒有錢,沒有工作,沒有愛人,甚至也沒有了青春。換來的一紙文憑并不能給我的未來提供任何保證,我又問自己:這一切,值嗎?
我看看校園,想到課堂里那些或老派或新潮、或精英范兒或接地氣的教授,想到同學之間的互動,想到食堂里一些好玩的偶遇,想到自己出過的丑發過的窘,想到校門口那棵每年四五月都開得異常好看的櫻花樹……所有這些都是我生命里的一部分了。這些年的經歷讓我知道了不求回報的付出是為“愛”。被愛過的人,能接納自己和他人的軟弱;能心存感激地“得”,也能不求回報地“給”;能看得見鰥寡孤獨,看得見先天有缺失的人,看得見在困厄中掙扎的靈魂。
既然如此,還有什么“不值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