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江南民間繡花鞋色彩特征及其影響因素

金晨怡, 沈天琦, 梁惠娥

(1.溫州大學 美術與設計學院,浙江 溫州 325035; 2.江南大學 《服裝學報》編輯部,江蘇 無錫 214122;3.無錫學院 傳媒與藝術學院,江蘇 無錫 214063)

鞋在古代稱為履,具有護足的實用功能和社會生活中的“禮教”文化標志,是傳統服飾文化的要素之一[1]。繡花鞋作為中國傳統民間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以其獨特的造型、色彩、工藝受到人們的廣泛青睞,被稱為“中國鞋”[2]。近幾年,中國風、復古風席卷時尚界,在現代女鞋設計上對于傳統色彩、刺繡、紋樣等元素的運用已經成為時尚趨勢,如Gucci在2016、2017連續幾季都推出了刺繡款式的鞋履,Alexander McQueen的刺繡樂福鞋,Dolce & Gabbana的刺繡羅緞高跟,讓中國傳統刺繡元素在時尚界掀起一番風起云涌。

繡花鞋是典型的江南傳統服飾品之一,其形式獨特,典雅精致,寓意豐富,許多老年婦女至今還在穿用,是承載了江南地域文化的傳統民間手工藝術品。目前學者們對江南地區民間繡花鞋的研究大部分集中于對繡花鞋制作工藝、藝術特征、文化內涵的分析,如張競瓊等[3]對東吳水鄉地區繡花鞋制作材料、針法、步驟等進行分析,總結相關工藝特色;陳淑聰等[4]總結了江南民間繡花鞋的藝術特征和文化內涵;徐亞平等[5]從使用地域、形制、功能、工藝技法、裝飾圖案、色彩及文化寓意等角度,對民國時期江南水鄉民間繡花鞋進行分析比較。以上研究均未專門從繡花鞋色彩角度進行闡述,因此本文通過總結近代江南民間繡花鞋的色彩布局、構成形式和實施工藝,從自然環境、歷史文化、思想信仰、生活習俗4個方面探究其色彩形成的影響因素,以期從色彩角度傳承與發揚中國傳統服飾文化。

1 近代江南民間繡花鞋色彩特征

江南地區位于長江下游,是以太湖流域為中心的滬、寧、杭三角地帶[6],該地是中華衣裝文化的最早發源地之一,因而服飾文化內涵豐厚。至近代,江南傳統民間服飾隨著時代的變化更替,逐漸形成具有濃郁地域文化特色的裝束,尤其在婦女服飾中最為突出:她們頭戴三角包頭巾,身穿大襟拼接衫,腰系作裙,外罩束腰,腿著大襠褲,裹卷膀,腳蹬百納繡花鞋[7],顯得清新自然。本文通過對江南大學民間服飾傳習館中近代江南地區館藏繡花鞋實物進行整理,統計出該地的民間傳世繡花鞋21雙,采用Datacolor650測色儀進行實物測色與定量、定性統計,并將主體色與點綴色進行歸納分析,如圖1所示。

圖1 近代江南民間繡花鞋色彩歸納Fig.1 Color induction of folk embroidered shoes in modern Jiangnan

1.1 近代江南民間繡花鞋主體色彩

由圖1可知,近代江南地區民間繡花鞋主體以黑色、藏青色、藍色居多,婦女們婚后日常穿的繡花鞋,多采用這些低明度色,給人樸素、穩重的心理感受。近代江南民間婦女服飾的主體色調比較單一,包頭巾、大襟拼接衫、大襠褲等服飾主體部分都喜歡選擇藍、黑、青色系,通過中低飽和度藍青色調的運用,搭配不同明度的拼接配色,使服飾整體達到多樣統一的色彩效果。繡花鞋作為江南婦女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服飾品,在色彩選擇上自然也與上衣、下裳相呼應,形成均衡協調的藍青類似色搭配[8],也與許慎《說文解字》“青,東方色也”相對應[9]。

少數主體色采用紅色或嫩綠色的繡花鞋,多是未婚年輕女子的日常用鞋或象征喜慶的婚鞋。紅色歷來是漢民族十分喜愛的顏色,代表著喜慶、吉祥、平安,江南女子以獨特的東方紅魅力向世人展現漢民族率真濃烈的審美藝術、純潔質樸的生活氣息和熱情赤誠的民族性格,亮麗的色彩也體現了少女們的青春活力及對美的追求。

1.2 近代江南民間繡花鞋點綴色彩

相比主體色的簡單雅致,在繡花鞋點綴色上的選擇則更豐富多樣,紅色、藍色、黃色、綠色等高飽和度、高明度的色彩作為點綴色,與主體色形成鮮明對比,避免了大面積深色帶給人的壓抑感,起到色彩升華的效果。這些點綴色多取自鮮艷的花卉色彩,以刺繡紋樣形式呈現,其中占比最多的是紅黃藍綠紫的色彩組合,達到38%;黃藍綠紫和綠紫的色彩組合均占19%;其余24%為紅黃綠紫、綠藍紫、紅黃褐等其他色彩組合(表1)。近代江南民間繡花鞋點綴色大膽采用對比色、互補色的色彩搭配,以極小面積鑲嵌在鞋頭或鞋面兩側,鮮艷的色彩跳躍在沉靜的冷色系主體色上,可以豐富色調,增強色彩的視覺吸引力,同時避免了高飽和度色的視覺沖突,形成有秩序、有條理,密切聯系的色彩搭配,滿足形式美法則中的“調和與對比”“變化與統一”的形式規律,也凸顯了近代江南民間服飾的獨特個性色彩風格。

表1 部分刺繡紋樣配色組合Tab.1 Part of the embroidery pattern color combination

2 近代江南民間繡花鞋色彩美學分析

繡花鞋是鞋飾品造型發展的一種形式,是人們追求足飾美的產物[10]。近代江南民間繡花鞋將傳統的色彩藝術、刺繡藝術與鞋履藝術完美結合,通過色彩布局、色彩構成形式、色彩實施工藝等方面的變化,呈現出最原生態的手工藝術作品,展現繡花鞋色彩美學的獨特魅力。

2.1 近代江南民間繡花鞋色彩布局

色依附于形,形由色來表現,色與形兩者不可分割,相輔相成[11]。近代江南民間繡花鞋的形制分為“船形”和“豬拱”兩種[5](圖2),“船形”繡花鞋鞋頭尖而上翹,形似江南水鄉特有的舢板船船頭部位造型;“豬拱”繡花鞋鞋頭扁圓且外拱,形似豬鼻,因而得名。但無論哪種形制的繡花鞋,色彩紋樣都用于鞋幫上,且主要位于鞋頭部分,部分鞋后跟上方縫有鞋拔,即一塊五邊形雙層繡花小布塊,貼于足跟,以便穿著。鞋拔顏色與鞋面主體色相同,或采用高明度、高飽和度的紅色,增強色彩的對比關系,突出視覺效果。鞋幫、鞋拔大多為棉布材質,也有用絲綢作鞋幫的,且面料多為自家生產。出于制作方便及民間風俗習慣,繡花鞋鞋幫由兩片合成,合縫處用花線鎖結、鎖梁[12],兩側紋樣均對稱,不分左右腳,所以又被稱作“永遠不會穿錯的鞋”。整體而言,近代江南民間繡花鞋紋樣設計注重鞋幫整體的章法與鋪陳,主體以冷色調為主,鞋面鞋頭或鞋跟部分和諧有序地融入小面積的暖色調,形成“大統一、小對比”的色彩搭配,且整體紋樣充滿節奏與韻律。

圖2 近代江南民間繡花鞋形制Fig.2 Shapes of folk embroidered shoes in modern Jiangnan

2.2 近代江南民間繡花鞋色彩構成形式

服飾品的色彩總是與裝飾圖案的具體形態結合在一起,反映在近代江南民間繡花鞋色彩構成形式上,即為刺繡紋樣的選用,這些紋樣與人們的衣食住行、婚嫁壽宴、生老病死、禮樂儀式等都有密切聯系,十分講究,紋樣題材通常包括幾何圖案、花鳥魚蟲等。幾何圖案是將漢字通過變形,轉化成紋樣形式,再襯以其他借喻的動物、植物紋樣。最常見的幾何圖案包括“福”“祿”“壽”“喜”“卍”等漢字變形而成的藝術符號,這些幾何圖案簡約卻寓意豐富,清晰地表達了制作者祈求平安、吉祥、如意的美好愿景[13]。圖3為繡花鞋上的“祿”字紋,淡綠色的紋樣繡制于藏青色鞋面上,寓意多福多財,整體色彩搭配和諧統一,清新素雅。

圖3 近代江南民間繡花鞋上的幾何紋樣Fig.3 Geometric patterns on the folk embroidered shoes in modern Jiangnan

“繡花鞋”顧名思義,自然以各式花朵紋樣為主,經常也會與動物紋樣一起搭配出現,其中青年婦女偏愛芙蓉、海棠、茉莉、菊花等花卉紋樣,體現清新高雅;中老年婦女則更多地選擇牡丹、荷花、梅花、蘭花等,以祈愿吉祥。典型的組合紋樣為“福壽齊眉”(圖4),即以牡丹花為中心,周圍繡有蝙蝠、壽桃、荸薺、梅花,以取其諧音,寓意福氣長壽。圖4中,藍色為主體的繡花鞋上,紅紫色牡丹高貴典雅,四周“福壽齊眉”的圖案若隱若現,與主體色形成對比,高明度、高飽和度的點綴色又不失統一,整體造型生動,體現了制作者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婦女們將這些表現自然美、生活美與人類理想追求的圖案繡在鞋面上,代代相傳,反映漢民族物質和精神生活的情趣,蘊含了深刻的文化內涵。

圖4 “福壽齊眉”紋樣繡花鞋Fig.4 Embroidered shoes with the pattern of"butterflies in love with flowers"

2.3 近代江南民間繡花鞋色彩實施工藝

喜好在服飾品上用絲線刺繡點綴,是吳服的一大特點。早在春秋時期,吳地就有“繡衣而豹裘者”,秦漢以后,“妻妾衣服,悉皆錦繡”,更成為吳地風尚。至近代,刺繡已經成為江南女子的必修課,蘇州城鄉幾乎出現了“家家有繡棚、戶戶有秀娘”的景象[14],女子們在服裝上常采用繡花、鑲拼等裝飾工藝進行點綴,互相媲美,突顯自己的女紅功力。婦女們采用多種刺繡針法展現近代江南民間繡花鞋的工藝技術,用大面積的刺繡增加繡花鞋紋樣的豐富性,再輔以細節點綴,精致的針法起到畫龍點睛效果,獨到的配色體現繡花鞋的藝術性,以增強視覺沖擊力與紋樣的審美價值,將色彩美、造型美、質感美融為一體,使繡花鞋成為極具江南特色的民間工藝品。

3 地域環境對近代江南民間繡花鞋色彩形成的影響

在人類發展歷程中,同一地域的人會逐步形成適宜自身的感情融合[15],包括與自然環境、歷史文化、思想信仰、生活習俗的融合。江南民間繡花鞋就受到這一服裝發展過程的影響,形成了極具地域特點的色彩特征。

3.1 自然環境的影響

在人類發展的進程中,為與當地的自然環境相適應,會形成獨具地域特色的生產生活方式和民族文化,而服飾作為表現地域文化的載體,其色彩也與自然環境有著一定聯系,如氣候、水系地貌、光照等[16]。江南屬亞熱帶季風氣候,濕潤多雨,且水網密布,因而造就了婉約雅致的水鄉文化。江南民間繡花鞋黑、青、藍色的主體色便與江南的碧水藍天相得益彰,也與粉墻黛瓦、船橋相望的自然景觀交相輝映,容易讓人聯想到江南水鄉女子溫婉寧靜、低調不張揚的個性,融合成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此外,煙雨朦朧的江南薄霧較多,太陽光無法穿透薄霧層而被散射到四面八方,在這種弱光源下,人們偏向使用中低飽和度色彩,使服飾色彩與自然環境相統一,因此江南民間繡花鞋主體色大多飽和度較低。

3.2 歷史文化的影響

在歷史的時空發展進程中,江南地域文化逐步發展和積聚,并最終形成完整體系。長江下游地區的自然條件、經濟基礎、歷史發展等要素特點讓細膩雅致、求真務實、開放兼容的吳文化應運而生,同時也造就了江南人勤奮樂天的性格和謙和純樸的內涵。江南民間婦女們在制作服飾時十分注重均衡美、韻律感和比例關系的和諧,這一特點在繡花鞋上表現為紋樣的對稱性、重復規律性和左右腳的同一性。鞋面紋樣上豐富完整的圖案及和諧飽滿的色彩都是江南民間女子對愛情、幸福、團圓等吉祥寓意的精神追求與向往,也照應務實、民本的江南吳越文化理念。江南女子含蓄內斂的品性在民間繡花鞋色彩上則展現出清秀素雅之感,中低飽和度的藍青主體色照應小橋流水的江南水鄉景象。

3.3 思想信仰的影響

儒家、道家思想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以不同的文化特征影響著江南文化。江南屬吳地,吳文化的包容性、多元性促使儒家、道家思想在江南地區相互融合、滲透,共同作用于江南文化的發展[17]。在江南地區,崇文重道和自然尚佛的隱逸之風自宋代起就得到了傳承,理學又將這些柔性特質統一于儒家文化體系內[18]。儒家十分注重禮儀的修養,“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這種禮儀等級觀、秩序觀在江南地域服飾色彩上也有相應體現,如儒家推崇周朝色彩典章制度,認為素以為絢,有黑、白正色之美[19]。《禮記·玉藻》記載:“衣正色,裳間色。”鄭玄注:“謂冕服玄上下。”孔穎達疏:“玄是天色,故為正。是地色,赤黃之雜,故為間色。”[20]因此,近代江南民間繡花鞋多用黑色作為主體色,黑為正色,照應了儒家色彩文化中提倡和諧、純粹的色彩觀。此外,道家的精神文化講究“無為”,在色彩觀上體現為“無色之美”。《淮南子·原道訓》載:“色者,白立而五色成矣;道者,一立而萬物生矣。”[21]老子認為“五色令人目盲”,要去繁就簡,使用黑白灰青等色,還原人與自然最初的狀態。此種不加修飾、追求簡單純樸的道家色彩觀也是近代江南民間繡花鞋色彩運用的依據之一。

3.4 生活習俗的影響

江南地區有數千年的水稻種植歷史,讓民間日常生活中的穿著習俗深深留下了稻作文化的烙印。江南女子繡花鞋的主體色雖不完全一致,但大多都喜歡使用藍、青、黑色,這與她們生活在綠水青山、稻田窄巷,長期從事農田耕種的生活習俗吻合。稻農們穿梭在田間小道,就如進入了綠色的世界,她們為了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美,會偏向選擇與自然環境色相接近的服飾色彩。但綠色是間色,被列在“赤、青、黃、白、黑”五正色之外,聰慧的江南女子便用類似色青色來替代。藍青色帶給人安逸、純凈、理性的心理感受,并能夠吸收強刺激性的紫外線,有助于稻農們在烈日下勞作時舒緩心情、減少輻射傷害,且較深的顏色在田間也不易顯臟。

4 結 語

近代江南民間繡花鞋色彩具有明顯的地域特征,主體以黑色、藏青色、藍色居多,紅、藍、黃、綠的點綴色豐富多樣,色彩比例和諧,構成形式獨特,實施工藝精湛。江南民間繡花鞋色彩與當地自然環境、歷史文化、思想信仰、生活習俗等地域環境密切相關,濕潤多雨的氣候、求真務實的吳文化理念、清新無為的色彩觀和稻作農耕的生活習俗造就了江南民間服飾樸素雅致的色彩形象,彰顯出江南女子溫婉柔美的形象。服飾文化中包含了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江南民間繡花鞋作為載體,借助充滿設計美學的制作工藝,表現出獨特的色彩特征,傳達出地域文化精神,實現由物質到精神、由實物到理念的傳遞。傳統地域色彩是民族文化的積淀,在吸取其精華的基礎上進行設計創新可以讓地域文化代代相傳、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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