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子鍵
(廈門大學 法學院,福建 廈門 361005)
“實現共同富裕不僅是經濟問題,而且是關系黨的執政基礎的重大政治問題”。這一重要論斷表明在新發展理念中,共同富裕的實現是我國社會主義建設的重要課題。黨的十九屆六中全會更是再次重申促進共同富裕是下一個百年的重要任務。由此可以看出,共同富裕無疑應當是新時期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的重大戰略部署。共同富裕的實現需要依靠經濟發展效率與公平的有機統一。完善收入分配制度,是有效推進經濟發展效率和公平性提高的重要舉措,更能夠為共同富裕的實現奠定堅實基礎。收入分配制度的完善需要多種分配方式的協調配合。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所提出的“重視第三次分配作用”,即是著重點出第三次分配對分配機制公平性提高和共同富裕促進的積極意義。質言之,第三次分配的理想構型是提升分配效率與公平性的機制保障。
厲以寧曾指出第三次分配是通過個人在道德力量的作用下,以捐贈、收入轉移等方式進行的資源再分配。現有的研究主要從第三次分配義務的道德屬性,以慈善捐贈為主要載體的實現機制等方面貢獻了豐富的理論參照。但是當前關于第三次分配的理論詮釋,在約束方式的完整性和實現機制的豐富性上仍然存有更大的理論拓展空間。這就造成了第三次分配的理論效果無法得到充分體現。之所以存在上述問題,主要是因為現有理論構想和制度設計更多落腳在整體視角,在實現方式上需要提取各主體間的最大公約數。企業是分配機制的主要參與主體,它對第三次分配的參與一方面能夠直接影響其運作效果,另一方面也能為第三次分配提供更為微觀的研究視角。企業對社會責任的履行,實質上可以理解為第三次分配在企業視角下的實現,因此通過企業社會責任相關理論,將有助于解決第三次分配機制運作的現有困境,并促進其整體的完善與順利的實現。
共同富裕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理想圖景,代表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進入了新的階段。新的發展階段中,效率不再是經濟發展的唯一追求,發展的公平性同時也是社會主義建設的重要目標。這需要實現多種分配方式的協調配合,從而促進經濟發展效率與公平的有機統一。根據相關數據顯示,我國2020年社會公益總值大約為4 100億元,同時期我國國內生產總值約為101.4萬億元,財政支出約為24.6萬億元,社會公益占GDP的比重約為4‰,仍有進一步上升的空間。而且相較于發達國家而言,我國社會公益事業的發展仍不充分。可見,我國第三次分配的運作并不理想,但是在理想的制度設計中,第三次分配本應在驅動力、主要目標、驅動機制和作用領域上同第一次分配與第二次分配構成一個互補協調的完整分配機制(具體理想配置可見表1)。
表1 三種分配方式理想配置
可以看到,第一次分配和第二次分配的驅動因素分別是利益誘導和政府責任;目標上分別為對效率的追求和對公平追求;在運行機制上則分別為市場運行和政府規制。當初次分配通過市場的方式實現資源的高效率分配后,也同時帶來了收入分配的差距拉大問題,這并不利于社會公平的維護。此時政府的責任就是需要通過各種方式實現利益的重新調整從而促進社會的公平。包含著公平價值追求的公共利益提升是政府的天然職責,因此其行為的動機有利他因素存在,并能夠依賴內部的行政化運作,以稅收、財政支出等方式進行資源的重新調整。第三次分配的主體是個人和組織,其利益動機是復雜的,并且運轉的方式也多種多樣,為了與前兩次分配形成有效的整體,第三次分配需要結合自利與利他的動機,追求效率與公平的兼顧,通過市場和行政手段的結合實現社會領域全領域的收入分配。但是,在當前關于第三次分配的理論與現實制度設計卻并沒有完整滿足這一理想狀態的需要,主要還存在以下三個方面的困境亟待突破:
第一,第三次分配缺乏法律約束的正當性論證。主體參與第一次分配主要是基于利益的驅動,而參與第二次分配則是由于受到法律責任的硬性約束而必須采取的行為。關于第三次分配的義務來源,普遍認為來源個體對社會的道德義務。道德義務是通過義務人的道德良知以及社會群體的道德壓力對義務人施加約束,從而促使他履行相應義務。當然,道德義務的定性能夠強化個體參與第三次分配的責任感,但是相較于法律責任而言,其約束效果偏向軟性,依賴個體的自由選擇。法律責任能夠通過國家權力的行使對義務人實施一種規范化的強制力,實際上能起到硬性約束作用,因此,第三次分配的義務來源應當嘗試在道德義務的基礎上向法律義務方面拓展。
第二,第三次分配主體自主性的激發方式偏重于外在激勵。第三次分配的驅動高度依賴于主體自主性,自主性的激發不僅需要依賴外在條件刺激,同時還需要內在的激勵。當前的探討中,主要是通過相關法律或者政策,鼓勵社會主體參與慈善捐贈和基本公共服務事業建設,依賴稅收激勵和財政補助等方式,外在驅動個體增強對社會利益的偏好選擇。這些方式的出發點其實是試圖通過個人利益的獲取,提升個體對公共利益的偏好。這種做法確實能夠起到一定程度的積極效果。但是第三次分配功能的理性發揮與效果取得主要還是需要通過社會主體對公共利益偏好程度的強化,如果無法真正有效激發社會群體內在的主動參與第三次分配,那么第三次分配機制的運作也必然有所限制。因此,需要探索如何從內部激發社會群體對第三次分配的積極參與。
第三,第三次分配的運作機理詮釋不夠豐富。這主要體現于載體形式更多側重于慈善捐贈和志愿機制等具體方式,相關的制度設計也主要強調慈善事業的發展之上。然而第三次分配作為重要的分配形式,其不應當僅僅表現為以資金為主要表現形式的要素投入,還可以包括科技和勞動力等要素的積極投入。并且,第三次分配,是第一次分配和第二次分配的有效補充,他的任務是實現利益的再分配,如果僅從慈善捐贈的視角探討,一方面無法更進一步的詮釋第三次分配內在機理的優勢。另一方面由于慈善行為具有任意性,并且社會往往容易形成對特定領域的集體關注,將有可能導致個體慈善行為,共同將資源投入到社會關注度高的領域,如教育和醫療。這就會造成個別領域的資源過度集中,而其他領域資源性投入的不足,進一步拉大分配差距。由是,第三次分配的作用發揮應當具有一個思維邏輯的完整性,不僅需要豐富載體形式和還需要注重與其他分配方式的配套。
以上三個方面的問題不僅各自限制,并且互相嵌套影響著第三次分配方式的優勢無法進一步體現。由于過分依賴道德力量的作用,激勵措施的設計方面的重點就集中體現在經濟利益獎勵和社會名譽獎勵促進個體對道德的追求,并且受前兩者的影響,對于第三次分配實現的現實構想也集中在道德行為的外在體現,即慈善捐助和志愿機制。同時,現有研究和制度設計需要在多樣的社會主體之間尋求平衡,在以整體性為核心追求的前提下,提取各自的共同點,這也就導致責任的約束,激勵方式的構想和內在機理的詮釋等方面都有所局限。應對當前第三次分配所展現的困境,需要沿著統一理念,從具體的參與主體出發尋求出路。
企業是社會和市場的重要主體,其實質是一種資源配置的機制,因此當企業踐行社會責任時,可以視為一種社會價值導向的資源再配置,從而展現出第三次分配運作更為微觀的視角。同時,企業社會責任理論可以在責任約束、驅動機制、內在機理等方面彌補當前第三次分配機制促進社會發展的不足。
企業社會責任的道德責任與法律責任統一性,能夠為第三次分配的法律約束提供正當性基礎,從而確立第三次分配的法律責任屬性。企業社會責任理論的歷史淵源決定了企業社會責任道德責任和法律責任的混合。企業社會責任的定性在早期被認為是寬泛的商業倫理。當企業制度還未確立時,基于社會規范和倫理道德框架下的如“誠實守信”“公平交易”“貨真價實”等商業道德自律意識即已經存在并規范著商業活動的進行。隨著近代文藝復興運動,興起的新教倫理在人文主義價值觀的驅使下,呈現出對改善窮人生活環境的追求,提倡理性的追求財富,并注重信譽和誠信。隨著企業制度的確立,以商人為個體參與社會經濟活動,慢慢演變為以企業為組織實體參與社會經濟活動。原先對商人的商業倫理要求也自然融入了企業經營者的道德規范之中。但是在這一時期,經濟效益還是企業社會責任的主要方面,企業對社會的貢獻就體現在財富創造。亞當·斯密即認為對經濟利益的追求就是企業承擔社會責任的體現:“他被一只看不見的手引導著,去達到一個他無意追求的目的。雖然這并不是他有意要達到的目的,可是對社會來說并非不好。他追求自己的利益,常常能促進社會的利益。”當時英國的司法判例更是這一理念的具體體現:董事會作為受雇于股東的管理人員,有責任使企業獲利來滿足股東需求。在這一時期,企業的經營導向是股東利益導向。此時企業對社會其他群體的利益關注,僅是依賴其內心的道德責任感約束。
然而以利潤最大化為唯一目標的股東利益導向型企業,在19世紀的經營活動中對社會造成了諸如環境污染、工人階級被剝削、消費者權益受侵害、貧富差距拉大等嚴重社會問題。學者和社會開始反思股東利益導向,并隨之誕生了利益相關者導向理念。企業不再僅僅是實現股東利益的市場主體,同時還包含了每一個利益相關者的權益。此時,企業的社會性開始逐漸得到重視。奧利弗·謝爾頓即首次提出企業經營者應當承擔滿足產業相關的各種人類需要的社會責任。企業應當承擔對員工,消費者等利益相關者的責任。這些觀點突破了傳統股東價值導向型。企業不能再僅僅以營利最大化為其主要的價值目標,而是需要成為一個還肩負著促進公共利益增長的經濟主體,企業的管理人員應當明確他們不僅要對股東負責同時也應當對員工,消費者和公眾負責。隨著這些觀點的誕生,相應的立法實踐也隨之落地。古典經濟學的發源地英國也開啟相關立法改革,開始要求企業的管理層們在經營企業時,不再是僅僅關注股東利益,也要考慮企業相關的其他利益主體,并且促進企業的長期發展也成為了對企業管理層的基本要求。在我國,公司法的有關規定也明確了企業應當承擔社會責任。
由此,隨著時間的推移,企業社會責任不僅是對企業管理者的道德約束,同時具備法律約束的基礎。責任是社會成員應當遵守的規則,并能夠推動個體實施某種行為的動因。法律責任的產生必須依賴相應法律規范的存在,而法律規范的制定應當具備正當性基礎。對應到第三次分配的約束上,即以法律責任來約束第三次分配需要闡明法律約束的緣由。對企業而言,企業社會責任的歷史淵源確立了道德責任和法律責任的混合,也同時能夠為企業參與第三次分配的法律約束確立正當性基礎,此時第三次分配的非強制性約束得以彌補。并且應當注意到的是,道德與法律并不是對立的,法律是道德的最低限度,第三次分配的參與雖然是道德性,但是并不妨礙其道德義務中的一部分可以通過相關的法律和行政法規加以約束。企業參與第三次分配,不僅應當基于天然的道德義務,同時也需要受到一定程度的法律強制性約束。
企業社會責任履行情況,與企業長期經營效果之間的正相關,能夠實現企業主體參與第三次分配能動性的內在調動。企業經營行為的主要考量與決策因素是行為后果的經濟收益。當企業社會責任的承擔被證實能夠有利于企業長期效益的提升時,企業主體的積極性就會提高。通常而言,企業社會責任能夠影響企業的可持續性發展。其可以幫助企業提升品牌價值;營造積極正面的企業文化,吸引培養高水平人才和雇員;提升消費者的滿意度,促進銷售額的增長;保障債權者權益,穩固融資關系的良性發展,提高企業現金流的質量。在這樣的基礎下,企業社會責任的履行與企業經營形成了良好互動。現有實證研究也足以支撐以上觀點。相關學者運用定量分析的實證方法得出結論:企業社會責任承擔的表現也能夠正向反饋在企業財務表現、消費者滿意度和感知價值、以及市場績效等方面。
可以發現,無論是理論上還是實踐中,企業社會責任的履行程度,能夠正向反饋在企業生產經營活動的長期收益。第三次分配的驅動是主體對公共利益的踐行。對公共利益的關注是一種利他行為,依賴的是主體的自愿性。通過稅收減免、財政補貼和榮譽獎勵等方式促進個體對公共利益的偏好,實際上建立的是一種個體利益與公共利益之間的外部連接,即個體能夠得到政府給予的利益從而產生對公共利益的偏好。這種方式確實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實現強化個體利他行為的動機,但并沒有從內部實現個體利益與公共利益的強連接。這種內部連接需要通過利他即是利己的方式建立,當企業社會責任的履行情況能夠被證實在企業長期經營效益方面有正面作用時,就實現了這種內部連接。因此,以企業社會責任來驅動第三次分配時,則能夠激發企業經營主體自身對公共利益的內在偏好,從而實現企業對第三次分配參與的內在自主性激發。
企業社會責任對公共利益的促進主要通過企業內部化其經營行為的負外部性實現,這將促進第三次分配的載體形式豐富,并且有利于詮釋第三次分配與其他兩次分配在運作機制上的完整配合。企業社會責任要求企業利用自身所有資源優勢,進行資源調配,追求社會價值。同時,企業對其經營行為負外部性地主動承擔,相較于市場和政府而言,具有理論上更低的成本優勢,這能夠實現與市場調節和政府調控的有效協調配套。
企業作為市場主體,其在經營過程中掌握了豐富的生產要素,這些要素包括勞動力、土地、資本、科技、信息數據等各個方面。企業社會責任要求下的企業利益再分配行為,必然意味著他對生產要素的全面調動。由是,企業對第三次分配的參與不僅可以通過資金的投入,還可以表現為科技賦能、大數據分析、提供閑置土地等不同形式。另外,內部化負外部性是指企業這一組織實體,在內部能夠使用行政手段,通過市場定價的方式來承擔其經營行為的負外部性。負外部性的存在根源是私人的生產成本低于其造成的社會成本。社會成本是指企業經濟活動所帶來的,并沒能通過企業與受害者之間的合同評價的負面影響。在傳統觀點里,社會成本問題的解決僅依賴于政府。科斯即對此發出了挑戰,他提出政府、市場、企業以及司法等都可能成為解決負外部性的有效手段,應當在宏觀比較多種手段的總收益總成本,采取效率最高的手段來最大限度地降低社會成本。第三次分配也是應對社會問題的重要憑借,所以社會成本問題也有望通過第三次分配的運作加以應對。企業的本質是一種資源配置的機制,其因為一定程度上與相較于市場而言,具有更低的交易成本優勢而存在。換言之,企業對第三次分配的參與有可能是社會成本問題應對的有益答卷。
首先,就第一次分配的市場調節而言,其資源配置的導向是效率優先,因此第一次分配的參與是追求經濟效益的高效率取得。而負外部性治理的導向是公平,此種導向上的背離即會造成經濟效益與社會效果的脫離,并且個體資源稟賦的差異也有可能導致市場的公平性危機,從而進一步拉大收入差距。同時,因為市場需要通過不同市場主體之間的協商從而確立正確的價格,以治理負外部性,這其中就發生了多次的交易行為,交易成本顯然過高。如果需要達到社會成本的規模化治理,相應的,也會提高交易費用并降低交易效率。其次,通過第二次分配即政府調控來處理社會成本問題也不是完美的。政府調控確實能夠以公平為導向治理社會成本。但是政府主導的模式在協調多元主體利益方面也存在缺陷,一方面政府應對社會成本問題,主要通過行政手段、稅收、財政支出等方式調節。現代國家治理的重要原則是法治。法治要求下的行政、稅收和財政支出等手段都要符合嚴格的程序正義,稅收相關法律的制定、執法的程序審批、財政支出的層級審批等都需要相應的制度成本。另一方面政府并不直接參與市場經營活動,其對社會成本的具體確定還依賴于相關信息的收集,而信息的收集與分析都會產生信息成本。
可以看出,政府調控與市場調節在治理企業經營活動中的負外部性時都因自身特質的限制,存在著或多或少的缺陷。首先,企業內部的資源配置不是基于不同主體之間不斷的單次交易,而是基于普遍性的內部管理規范和行政手段,能夠提高交易效率降低交易成本。其次,企業經營的基本原則仍是效率優先,程序約束性相較于政府而言更為柔性,相應的制度成本則更低。最后,企業經營者是在微觀層面具體參與經濟活動的人,其能夠充分清楚地明白自身企業在經營活動時所產生的負外部性,這代表的是對負外部性定價、利益相關者明確和內部化負外部性行為的選擇等方面都具有信息成本優勢。所以,通過企業自己來內部化負外部性,具有理論上的低成本優勢。
由此可見,從企業的視角出發,第三次分配可以展現出更為豐富的面向,被視為企業通過“行政+市場”的手段,以社會價值為導向自發進行的資源再配置。這不僅讓第三次分配有了更多形式選擇,也為第三次分配與其它分配形式的協調配合墊底基礎。這一點從騰訊啟動“共同富裕專項計劃”可以得到印證。騰訊的游戲收入占比長期處于30%到50%之間,是其最主要的收入來源。然而游戲一直受社會所詬病,在于其對青年群體的身心健康的威脅,和對體育活動時間的擠占。這可以被認為是騰訊公司經營行為的負外部性。此時騰訊通過投入資金并結合自身的數字和科技能力形成“資金+技術”的雙驅動模式投入體育公益事業,不僅代表著第三次分配的表現形式可以包括技術投入,還代表著企業對其經營負外部性影響的利益相關者的直接反哺。由是,當企業社會責任驅動第三次分配時,能夠與第一次分配和第二次分配形成一種調節機制上的閉環(見圖1)。這種閉環是由第一次分配強調以市場為運作機制;第二次分配強調政府以行政手段為憑借;第三次分配通過企業內部行政手段和外部市場化運作而共同組成的。
圖1 調節機制閉環圖
共同富裕的本質要求是堅持以人民為中心,這代表著社會群體的公共利益始終是國家治理的重要目標。第三次分配,作為共同富裕的重要基礎,也應當以公共利益為價值追求,與此同時,企業社會責任強調企業主體應當關注利益相關者的權益,所以第三次分配和企業社會責任在理念和目標上具有同質性。企業社會責任理論能夠從行為約束、內在激勵和機理詮釋等方面完善第三次分配,因此確保企業對社會責任的積極履行,即是推進第三次分配積極實現的重要保障,這主要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展開:
企業社會責任為第三次分配的法律約束提供了正當性基礎,通過企業社會責任相關法律制度的配套,能夠實現第三次分配法律約束方式的拓展:
第一,利用和優化公司法的有關規定,強化企業社會責任的法律約束。在公司法中,企業應當承擔社會責任已經得到明確。但是,該條規定對企業的社會責任還存在內容界定不清、可裁判性不足的問題,因此一方面需要進一步厘清內容,另一方面還需要通過其他規則條款的補足,從而強化其法律的約束性。同時公司法的其他制度安排,也有利于實現對企業經營者兼顧利益相關者權益的約束。比如:加強職工代表參與公司運營、限制股東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保障債權人利益和規定在公司清算時職工工資優先股東權益的保護職工利益等方面。
第二,通過其他有關法律,形成完備的企業社會責任規范體系。企業不僅關系著股東利益,同時也是囊括了勞動者、消費者、周圍居民等利益相關者權益的集合。因此《食品安全法》《證券法》《環境保護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勞動法》等關注利益相關者權益的法律,也能通過“行為模式和法律后果”的法律規定模式,促使企業在諸如消費者權益保障、環境保護、員工福利等方面的社會責任逐漸精細化和清晰化。
第三,積極使用并更新和統一中國企業的社會責任標準體系。目前世界范圍內,普遍通行的是社會責任認證體系(Social Accountability 8000)。我國為了順應企業社會責任重要性,由國家標準委制定并發布了《社會責任指南》《社會責任報告編寫指南》《社會責任績效分類指引》等企業社會責任標準。這些規范共同明確企業社會責任的內容,而且有望將企業的道德責任和法律責任結合起來,在很大程度上有利于正面規范企業的經營行為,也能夠保護勞動者和消費者權益。但是,我國的企業社會責任標準體系存在著中央和地方等多個標準體系,企業在履行這些標準體系時,面臨著不同標準適用的混亂。另外,隨著互聯網的發展,智能時代逐漸到來,許多新的問題也應運而生,如個人隱私權利的保護,大數據和算法對消費者權益的侵害,以及互聯網平臺對勞動者權益侵犯等新興問題。而舊有的行業規范并不能很好適應新問題,因此我國需要由國家統一確立,符合中國實際的企業社會責任標準體系,并針對數字化時代帶來的沖擊做出積極回應。
第三次分配的自主性驅動主要依賴主體對公共利益偏好的加強。這需要通過正面和負面激勵的方式,促進企業對公共利益追求的內生動力的提高。換言之,就需要強化企業社會責任履行與企業可持續發展之間的正向聯系。從正面激勵的制度設計中,首先,可以著重完善企業的營商環境,建立良性市場,促使企業社會責任履行程度能夠正向反饋在公司品牌、企業負債率和企業經營效益等方面。其次,可以通過國家政策的出臺或者資本市場的改革,正向激勵企業經營者追求可持續性發展,尋求企業經營的長期效益而非短期利益。例如,通過有關利率調節或者定向降準等方式營造企業社會責任履行程度與低融資利率之間的正向聯系;通過限制惡意收購、完善信息披露等制度實現上市公司股價與企業長期良性經營的正向聯系;通過鼓勵措施出臺,建立企業經營者的經濟效益與品牌價值提升之間的正向連接,從而促進企業關注公共利益在品牌價值提升中的作用。
另一方面,應當形成政府和社會協力的負面激勵格局,推動企業對長期經濟效益的追求。例如通過加大知識產權保護、消費者權益維護、勞動者權益保障等方面的執法力度,嚴厲懲治企業經營者為追求短期效益而忽視企業社會責任的行為。同時,鼓勵證券中小投資者通過集體訴訟的方式向追求短期效益而造假的上市公司主張民事損害賠償。通過政府和社會的協力,建立企業社會責任不履行與經濟效益之間的負向連接,從而激勵企業主體自發履行企業社會責任。
國家在推進第三次分配制度完善的進程中,應當充分認識到企業內部化其經營負外部性的積極作用,不再將第三次分配僅局限于慈善捐贈的表現形式。而是積極推進以企業履行社會責任為核心的各種實踐創新,通過企業的運作,調動資源向弱勢群體配置,一方面促進其自身的發展,另一方面提供相關保障維護其基本權利,從而推動第三次分配的形式創新。在政策上,不僅可以繼續現有政策,鼓勵企業積極參與慈善行為和提供基本公共服務。另一方面還可以積極探索相關制度創新。如通過地方先行先試的模式,將以設立扶貧創業基金、提供社會公益崗位、電商公益直播帶貨、技術創新驅動污染治理和科技賦能公益等為代表的企業內部化其經營行為負外部性的行為,認定為第三次分配的表現形式,從而給予相應的鼓勵和獎勵。
在這類實踐創新中,重點應當在于,政策獎勵的幅度可以直接與企業相較于政府和市場治理負外部性方面的交易成本優勢相關聯。這樣才能真正充分利用第三次分配的優勢,形成與其他分配形式的配套,并且能夠實現激勵政策的精準化。比如可以建立特殊的定價機制,綜合考慮得出企業內部化其負外部性所節約的政府行政成本和市場交易成本,以此為標準,通過稅收獎勵或者財政返還等形式實現更為精準的企業獎勵辦法。還可通過碳排放權交易制度,以市場化的方式鼓勵企業在節能減排和技術創新等方面的科技投入。亦可通過如替代修復承擔生態損害賠償、企業合規不起訴等方面的行政處罰和刑事處罰制度創新來鼓勵企業主動承擔其經營行為的負外部性。
共同富裕的實現必須依靠“正確處理效率和公平的關系,構建初次分配、再分配、三次分配協調配套的基礎性制度安排”。由此可見,分配制度協調配合是共同富裕的堅實基礎。第一次分配能夠通過利益的驅動,以市場調節的方式實現經濟的快速發展,但是也同時帶來了收入差距拉大,市場失靈等問題。第二次分配可以借助政府的行政力量,以財政和稅收的方式對收入分配不公平的問題加以調節,但仍有可能因為政府失靈的原因而導致收入調節的結果與社會的期待之間的差距。第三次分配,作為前兩者分配形式的重要補充,是實現效率和公平和諧共處的關鍵因素。但是當前,囿于第三次分配的推進還處在一個逐漸探索的過程,也呈現出諸如第三次分配的法律約束不足,相關政策側重于社會主體的外部激勵,和第三次分配機制的內在機理詮釋不豐富等問題。這主要是因為制度設計和理論探討為了追求參與的全面性而必須有所取舍。企業作為重要的第三次分配參與主體,其不僅可以直觀顯現出第三次分配機制的現實運作,并且可以推進第三次分配的完善與實現。企業社會責任理論的歷史脈絡、外在價值和內在機理能夠幫助第三次分配,明確道德義務和法律義務統一性,激勵主體參與的內在自主性和完整詮釋內部運作原理。這代表著,一方面,在企業層面,第三次分配可以被理解為社會主體自愿進行的資源再配置行為;另一方面,企業社會責任的履行可以展現出第三次分配完善與實現的前進方向。基于此,在第三次分配的實踐探索中,可以著重以促進企業履行其社會責任為核心,從完善企業社會責任的法律約束規則、建立企業社會責任履行與經營效益的正面連接和積極促進以企業內部化其經營行為負外部性為內核的實踐創新等三個方面展開。唯有如此,第三次分配才能有望得到更好的推進,并為共同富裕的實現建立穩固的基礎。籍此,在中國共產黨開啟下一個百年的新征程中,將更好地實現為中國人民謀幸福和為中華民族謀復興的偉大使命。
① 根據美國美國施惠基金會2020年相關數據顯示,慈善捐贈占GDP比重約為23‰;《世界捐助指數報告》(CAF World Giving Index 2017)顯示,中國2017年捐助指數位于全球被調查的139國家中的第138位。
② 參見《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 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重視發揮第三次分配作用,發展慈善等社會公益事業。”
③ Hutton v West Cork Railway Co(1883)LR 23 Ch D 654。
④ 參見英國2006年制定頒布的《企業法案》中第172條的相關規定,管理層應該考慮企業經營對社區以及環境的影響,關注企業員工的利益。
⑤ 參見《公司法》第五條第一款:“公司從事經營活動,必須遵守法律、行政法規,遵守社會公德、商業道德,誠實守信,接受政府和社會公眾的監督,承擔社會責任。”
⑥ 參見《公司法》第五十一條第二款:“監事會應當包括股東代表和適當比例的公司職工代表,其中職工代表的比例不得低于三分之一,具體比例由公司章程規定。監事會中的職工代表由公司職工通過職工代表大會、職工大會或者其他形式民主選舉產生。”
⑦ 參見《公司法》第二十條:“公司股東應當遵守法律、行政法規和公司章程,依法行使股東權利,不得濫用股東權利損害公司或者其他股東的利益;不得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損害公司債權人的利益。公司股東濫用股東權利給公司或者其他股東造成損失的,應當依法承擔賠償責任。公司股東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逃避債務,嚴重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的,應當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
⑧ 參見《公司法》第一百八十六條:“清算組在清理公司財產、編制資產負債表和財產清單后,應當制定清算方案,并報股東會、股東大會或者人民法院確認。公司財產在分別支付清算費用、職工的工資、社會保險費用和法定補償金,繳納所欠稅款,清償公司債務后的剩余財產,有限責任公司按照股東的出資比例分配,股份有限公司按照股東持有的股份比例分配。清算期間,公司存續,但不得開展與清算無關的經營活動。公司財產在未依照前款規定清償前,不得分配給股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