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虹
數百年來,西方國家一直是世界政治的主導者和塑造者,全球治理體系被打上了濃重的“西方制造”印記。隨著時間推移,這種西方式的治理模式弊端日趨暴露,革舊立新已成為各國普遍共識。正是在這種背景下,中國提出“構建新型國際關系”的新思想。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中國將高舉和平、發展、合作、共贏的旗幟,恪守維護世界和平、促進共同發展的外交政策宗旨,堅定不移在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基礎上發展同各國的友好合作,推動建設相互尊重、公平正義、合作共贏的新型國際關系。從性質上看,構建新型國際關系的新理念,既是對延續幾百年的西方式全球治理觀念的揚棄和超越,也是對新中國70多年來外交理念和實踐的提煉與總結,同時是對中華文明優秀傳統的繼承和弘揚。從某種程度上說,中華文明是構建新型國際關系的精神底蘊。充分理解新型國際關系的深刻內涵,有必要從文明的角度,特別是東西方文明比較的視野進行剖析。
從歷史和現實看,西方式國際關系治理模式主要有以下幾方面特征:政治上,恃強凌弱的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盛行;經濟上,全球經濟體日漸被劃分為中心與外圍兩個世界;價值觀上,西式價值觀和政體模式被當成“普世價值”在全球強制推銷。這些治理模式都在不同程度上加劇了整個世界的失衡和失序狀態。從觀念層面看,西方式國際關系治理模式的思想根源是根深蒂固的個人主義價值觀。西方文化中的個人主義價值觀有兩大思想來源。
第一個源頭是基督教的宗教傳統。基督教新教“因信稱義”的信條明確將個人作為信仰主體,強調每個信徒可以通過信仰與上帝直接溝通,進而實現自我拯救。這種宗教信條造就的是“個人優先于團體”的個人主義意識。這種個人主義意識又衍生出“天賦人權”思想,進而演繹出“社會契約論”和“有限政府論”等種種政治理論。許多西方政治學者堅信,政府和國家的出現原本就是個人讓渡自身權利的結果,而政府的目標就是更好地保護個人權利。
第二個源頭是古希臘—羅馬的人文主義傳統。在古希臘—羅馬時期,教育制度的主旨是促使個人才能得到最大限度地發揮。這種人文主義傳統在之后的啟蒙運動中進一步強化。為反對天主教會的宗教控制,歐洲啟蒙思想家特別強調理性精神以及展示個人才能,尊重個體價值,捍衛個人權益,其目的就是通過放大和弘揚人性和個體價值,反擊“上帝至上論”及其在人間的代表——天主教會。隨著資本主義發展,這種人文主義傳統日趨得到強化和豐富,最終形成了以個體利益和價值為本位的自由主義學說。在近代歐洲的古典自由主義著述中,很容易看到個人主義的身影。
到了現當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擴張,使這種基于個人主義的社會本體論得到進一步鞏固和強化。在資本主義社會之前,個人被視為團體的有機組成部分,個人只有在與整體的聯系中才有意義。但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大行其道,其利益訴求日趨向意識形態領域全面滲透,個人主義日漸成為西方的主流意識形態。
這種個人主義價值觀在西方社會科學領域體現得尤為明顯。西方經濟學中最基本的理論假設就是“理性人假設”,其將個人視為一味權衡利害得失和成本—收益的“理性人”。正是在這種“理性人”假設的基礎上,西方經濟學提出了“看不見的手”的概念,認為市場這一無形力量可以自發實現資源優化配置,由此出現了自由放任的資本主義。西方主流政治學理論的價值觀基礎同樣是個人主義。從個人主義出發,國家和政府的存在只是一種“必要的惡”,是個體為了保護自身權利,通過犧牲和讓渡個人權益,以“社會契約”方式建立起來的。因此,政府必須是“有限政府”,必須對政府的權力和功能進行嚴格限制,以防止國家權力對個人權利造成損害。尤其在新自由主義者眼里,管得越少的政府越是好政府。
這種個人主義價值觀擴展到國際關系領域,便是將國家視為時刻考慮成本—收益的“理性國家”,將國家視為可以脫離人類社會單獨存在的個體,由此使其很容易得出“本國至上”“本國優先”等一系列推論。在西方國際政治學者看來,國際政治領域本質上是一種無政府狀態,國家作為國際社會的最高行為主體,對外政策的出發點和落腳點都是維護自身利益,為此不惜以犧牲他國利益為代價。西方國際關系學界公認的現實主義大師漢斯·摩根索,就將國家的基本目標界定為“增加權力、保持權力、顯示權力”。
從政治倫理看,將“本國利益最大化”原則發揮到極致,必然導致人類社會道德評價標準的黑白顛倒。個人主義價值觀本身就具有反社會屬性。在傳統道德觀念中,以大欺小、恃強凌弱、貪得無厭等做法都是遭人鄙棄的。但在個人主義價值觀眼里,上述種種在傳統社會中應該遭受譴責和摒棄的自私逐利行為,反而被視為合理訴求。正是在這種“非道德化”過程中,西方國家在國際社會中肆無忌憚并赤裸裸地推行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從“本國優先”的理念出發,衍生出來的國際關系理論必然是崇尚叢林法則、缺乏是非觀的強權政治理論。尤其在西方大國看來,國際政治歷來是勝者為王、贏者通吃。為了在國際舞臺上占據主導地位,各國必須想方設法增強自身實力,為此可以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肇始于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即主權國家體系),被公認為西方國際關系體系形成的標志。而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很明顯受到個人主義價值觀的深刻影響。表面上看,該體系的認同和維系紐帶是民族主義情感和“主權至上”原則,但細究下去,民族主義和“主權至上”背后的價值驅動力仍是個人主義價值觀。主權國家不過是放大版的個體,民族主義不過是放大版的個人主義。
從結果看,這種個人價值觀驅動下的國際關系體系前景黯淡。歐洲大陸是現代國際關系的發祥地,但也是戰亂最集中的地區。近代以來,歐洲各國秉承民族利己主義或民族沙文主義,相互競爭乃至相互征戰,由此使歐洲大陸成為世界上戰亂最頻繁的地區。兩次世界大戰均在歐洲大陸爆發,工業革命在幾百年間創造的物質文明成果幾乎毀于一旦。從世界范圍看,這種個人主義價值觀則促使西方國家將“國強必霸”視為客觀規律,將所謂“修昔底德陷阱”視為常態和宿命。一旦某個西方國家成為世界霸主,便在全球推行等級性國際秩序,將絕大多數國家作為欺凌和剝削的對象。這些行為導致近現代以來人類社會始終處在戰亂不斷、發展失衡和價值迷茫的狀態。很顯然,建立在個人主義價值觀基礎之上的西方國際關系治理模式,無法為人類社會的未來提供光明前景。
西方式國際關系治理模式弊端叢生,與其賴以立身的個人主義價值觀的先天缺陷直接相關。從理論角度看,個人主義方法論存在若干明顯缺陷。一是它將個體視為獨立于社會之外的單獨存在,忽視個人與社會之間的內在聯系。二是個人主義者一味強調個人權利和個人自由的重要性,卻無視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對絕大多數個人的階級剝削和階級壓迫。三是個人主義者一味從消極方面理解和看待社會、國家、國際社會等更大共同體,因而不可能采取能動性的改革或革命舉措來改變外部世界,進而實現個體的解放。由此不難理解,從這種存在種種理論缺陷的個人主義價值觀出發,西方式國際關系治理模式盛行的最終結果是追求本國利益最大化,而這終將導致人類社會整體利益和長期利益最小化。

人類社會不斷走向文明與進步的重要標志之一,就是日漸脫離動物的自然屬性和生物本能,不斷強化社會屬性。在經濟全球化背景下,各國相互依存度不斷提升,這更加要求在人類社會價值觀中不斷增強社會共同體意識。然而,個人主義價值觀及其衍生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恰恰是要讓人類重回“叢林法則”時代,使人類整體道德水平倒退到原始社會狀態。就此而言,依托個人主義價值觀產生的西方式國際關系治理模式,與人類文明進步的大方向背道而馳。這種治理模式最大的問題就是“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只見個體不見社會”,因而與當前的經濟全球化潮流格格不入。從這種偏執的個人主義出發的西方式國際關系治理模式,在實踐中必然導致主次顛倒、因小失大的“合成謬誤”。
鑒于此,人類社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呼喚新的價值體系和治理模式。在此背景下,中華文明的時代價值日趨凸顯。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認為,人類未來只有走向一個“世(澎湃影像/IC photo圖片)界國家”,才能避免民族國家因追求狹隘國家利益而給人類社會帶來毀滅。但西方文明不可能帶領人類社會過渡到“世界國家”。他認為,只有中華文明才能為21世紀人類社會提供此種思想資源。與此類似,中國學者梁漱溟在比較中國、西方、印度三種文化后得出結論:雖然當前仍是“西風壓倒東風”,但未來終究是“東風引領西風”,“以心為主”的中華文明將取代“以身為主”的西方文明,成為世界的主流文化。
中國是具有五千多年歷史的東方文明古國,悠久的歷史和深厚的文化底蘊使中國形成了一套獨具特色的價值觀和世界觀。從價值觀看,中華民族歷來倡導的是整體大于部分、集體高于個人的集體主義精神和共同體意識。由此出發,中國自古就有“家國一體”“天下一家”“四海之內皆兄弟”等思想傳統。儒家文化中強調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理念,就是這種“家國一體”的典型體現。在發展理念上,中華文明強調“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等共享觀念,這比西方文明“贏者通吃”的價值觀站位更高。
在對待異質文明的問題上,中華文明更強調兼容并蓄,更具有包容性。北京大學馬戎教授曾指出,與具有一神教性質并強烈排斥異教的基督教、伊斯蘭教相比,中華文明最基本和最重要的特質就是非無神論的世俗性。一神教文明強調征服自然界、排斥異教徒的處世理念,但中華文明追求的是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和諧共處。這使中華文明體現出非同一般的包容性和開放性。例如,中華文明主張“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強調“和而不同”,因而更容易與世界其他文明和諧相處。中華文明中的理想世界——“大同世界”更是強調天下為懷、天下為公。正如《禮記》中所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
中華文明的優秀傳統在新中國外交中得到進一步體現。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在對外交往中提出“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強調與不同國家相互尊重、和平共處。在中國看來,世界是相互聯系的整體。如果世界上的發展中國家生活在貧困或失序狀態,世界其他地區也很難安享太平。新中國成立后,在自身經濟條件十分困難的情況下,仍不惜提供大量人力物力支援亞非拉落后地區,這充分體現了中國“世界整體”的理念。毛澤東主席曾說,中國應當對于人類有較大的貢獻。幫助落后國家擺脫惡性循環,就屬于“作貢獻”范疇。
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了一系列外交新理念新思想,尤其引人關注。例如,“新型國際關系”的內涵主要體現在三方面:相互尊重、公平正義、合作共贏。這些內容不僅是對新中國外交理念和原則的繼承和發揚,也與中華文明優秀傳統一脈相承。
“相互尊重”原本就是中華文明對待他人和其他文明所遵循的基本原則和態度。孔子特別強調“仁”在道德倫理中的核心位置,主張“以德服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孟子主張“仁者愛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和“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北宋張載也強調“以愛己之心愛人,則盡仁”。這種仁愛思想體現到構建新型國際關系中,就是尊重各國自主選擇發展道路的權利,國家不論大小、貧富、強弱一律平等。這是中華文明與崇尚弱肉強食的西方文明的顯著區別。


“公平正義”原則同樣可以在中華文明傳統中找到思想源頭。中華民族從天地宇宙的運行及“天人合一”中領悟自然秩序,由此使中華文明形成以民本主義為底色的公平正義思想。孔子主張“有教無類”,“不患寡而患不均”;孟子強調“民貴君輕”;荀子強調“公生明,偏生暗”;《淮南子》主張“公正無私,一言而萬民齊”;《史記》強調“不別親疏,不殊貴賤”,等等。所有這些,都是將廣大民眾作為公平正義的承載主體。這種政治倫理體現到構建新型國際關系中,就是堅持國際關系民主化,反對霸權主義、強權政治。


“合作共贏”更是中華文明的文化傳統。中華文明歷來把整個世界視為具有內在有機聯系的整體,每個個體無法脫離整體而單獨存在。這種外部世界的相互關聯性,決定了個人要想更好生存發展,必須與外部世界進行良性互動,由此使中國形成注重合作的文化基因。儒家文化的理想人格就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并主張義利兼顧、義高于利乃至舍生取義。儒學大家董仲舒更是提出“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這些傳統思想體現在構建新型國際關系中,就是在處理國家間關系時秉持“正確義利觀”,通過深化各國合作,共同應對挑戰、分享機遇,實現世界的可持續發展。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中華文明的智慧結晶和精華所在,是中華民族的根和魂,是我們在世界文化激蕩中站穩腳跟的根基。我們堅持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不斷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推進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新型國際關系理念正是從中華文明優秀傳統的土壤中孕育生長出的參天大樹。

新型國際關系既具有腳踏實地的現實主義傾向,也具有放眼長遠的理想主義情懷。所謂“腳踏實地”,是指新型國際關系針對的是當前全球治理體系中存在的種種不公平、不合理現象,因而具有極強的現實性;所謂“放眼長遠”,指的是為構建更加美好的未來,中國提供了一套體系完整、切實可行的方案。
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在外交領域不僅提出了一系列新倡議,而且身體力行,采取了許多具體有力的舉措,持續推動構建新型國際關系。在安全領域,中國提出全球安全倡議,主張共同、綜合、合作、可持續的安全觀,主動參與全球熱點問題的解決,維護世界和平穩定,營造公平正義環境。在經濟領域,中國提出全球發展倡議,推動國際社會聚焦落實聯合國2030年可持續發展議程,大力踐行以共商共建共享為原則的“一帶一路”倡議,用具體行動詮釋合作共贏的時代精神。在價值觀領域,中國積極倡導“正確義利觀”,弘揚和平、發展、公平、正義、民主、自由的全人類共同價值,推動世界文明交流互鑒,引領國際社會一道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這些舉措為構建新型國際關系提供了重要的基礎和框架。
需要指出的是,構建新型國際關系是個艱巨漫長的歷史過程。這是因為,西方主導的國際體系已經運轉數百年,西方自身“畏威不懷德”的狀況短期內很難改變,西式價值觀和治理模式在世界范圍內影響較深。當前,世界格局正處在新舊交替期,守成大國與新興大國之間的矛盾空前激烈,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加速演進。所有這些變量,都為構建新型國際關系增添了不確定性。
面對種種挑戰,構建新型國際關系需要世界各國共同努力。中國作為維護世界和平、構建新型國際關系的戰略性力量,當前最緊迫的事情就是不斷發展壯大自身,同時與世界上愛好和平、主持公道的國家和人民加強協作,切實推動和平與發展,進而為構建新型國際關系和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堅實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