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愛國 張佳楠
媒體對于東航MU5735航空器飛行事故的報道引發了諸多關于新聞實務的討論,其中之一就是災難報道中媒體是否應該使用,以及如何使用個人社交媒體上公開的信息進行報道。這樣的行為應該并未構成法律意義上的侵權,但恰當與否尚存爭議;從新聞報道的角度出發,如何界定“公共利益”,成為判斷這種行為恰當與否的重要標準。知情同意原則、合法適當原則、公共利益優先與最小傷害原則可以幫助媒體實現較為規范的報道。
【他們的戀愛故事都被劉志宏記錄在了微信公眾號上,愛情故事里,他們一個是紅豆先生,一個是樹子小姐。
2021年,為了維持這段戀情,他坐了有生之年最多次的飛機。2021年1月3日,他曾在自己的公眾號寫道:
“今年我坐了有生之年最多次的飛機。也給自己定了一個規則:不允許超過兩個月不見面。時間妥當、疫情允許的情況下,會義無反顧地去找你。”
最新的一篇推文則定格在2021年12月26日。劉志宏在文末分享了自己的結婚證,照片中,樹子小姐穿著白色上衣,紅豆先生穿著灰色西裝,戴著藍色條紋領帶。他們面對鏡頭都是笑著的樣子。在戀愛的時候,他就已經起好了他們孩子的名字,叫劉知念。】
這個片段,摘自《人物》雜志發表于3月22日即東航MU5735航空器飛行事故第二天的報道《MU5735航班上的人們》,講述的是該航班遇難者之一劉志宏在個人微信公眾號上記錄的戀愛故事。報道一經發出,就引發了諸多爭議,其中之一就是關于記者是否能夠在未取得當事人同意(在這篇報道中,當事人已經去世,無法獲得本人同意)的情形下,使用其個人社交媒體上的內容并公開報道。

(新華社發 徐駿/作)
類似問題也出現在2014年12月31日上海外灘踩踏事件的媒體報道中。當時,媒體在報道中稱遇難者中有一名復旦大學的女生,隨后其個人信息被多家媒體披露,她發表在社交平臺的照片等信息也被媒體引用。這樣的行為引發了諸多爭論,一篇發表于2015年1月2日、來源為“復旦易班”微信公眾號的推文《今夜無眠 | 復旦學生致部分媒體的公開信》,質疑這些媒體大量引用該女生社交平臺內容,“目的究竟是為了要哀痛一個生命的逝去,還是僅僅為了博得關注度的手段?”同年1月3日,一篇來自廣州媒體人的文章《媒體人就外灘踩踏事件致復旦學生公開信:別太矯情了》,對此質疑進行回應,認為“網絡時代人們對個人信息極為敏感,但往往忽略了很多信息是由當事人主動公開的,并不具有隱私性質。如人人網、微博、QQ空間、推特,只要當事人主動發布,這些信息不僅是對媒體的公開,而且是對每一個能聯上網的人類的公開。在現今這個公開范圍約為60億,其非隱私性也不以當事人生死而變更,媒體引用無礙。”
在溫州“7·23”動車事故、馬航MH370失蹤事件中,已經有了針對此類問題的探討。可以說,災難報道關注個體遇難者已成為慣常報道手段。在宏大敘事之外,媒體能夠借此表達關懷,通過聚焦個體的逝者故事,凝聚力量以推動事實和真相的挖掘。在全媒體時代,社交媒體在人們日常生活中顯而易見變得愈發重要,個人往往在網絡上留下了大量公開或半公開的信息。然而,媒體是否能夠利用以及如何恰當使用這些信息,卻在一次次災難報道中被爭論不休。風險社會之中,各類危機事件仍將出現,社交媒體平臺生態以及個人平臺使用行為也將愈發復雜,如何通過借鑒以往媒體報道的經驗,審慎應對公共利益與個人隱私之間的博弈,對于今后此類新聞的報道意義深遠,這也正是本文關注所在。
前述兩個案例引發的爭論,其實就在于:大量使用個人在社交平臺披露的信息,是否侵犯了被報道者的隱私權等權利?怎樣能保障受眾的知情權?回溯遇難者生前經歷以表達情感,究竟是為了追求公共利益,還是為了謀取利益和博取眼球之舉?
在對前述案例的討論中,人們無一例外地指向了是否侵犯“隱私權”這一法律范疇上的問題。隨著新媒介技術和傳播模式的發展,與隱私密切相關的個人信息得以以更快的速度、更大的范圍和更隱秘的方式脫離本人的實際控制。對此,我國民法典在總則部分第111條明確規定“自然人的個人信息受法律保護”,同時在“人格權編”設立了“隱私權和個人信息保護”專章,并將新聞報道、輿論監督與個人信息保護的關系列入專門條款。民法典第999條規定:“為公共利益實施新聞報道、輿論監督等行為的,可以合理使用民事主體的姓名、名稱、肖像、個人信息等;使用不合理侵害民事主體人格權的,應當依法承擔民事責任。”這就涉及兩個具體問題:何為“公共利益”?如何“合理使用”?
有學者認為,公共利益原則是“公序良俗”原則的具體體現,在法律性質上兼具“價值宣示”和“裁判規范”雙重特性,“違背公序良俗的民事法律行為無效”。因此,當個人對于其私人信息的控制與公共利益相悖時,應當受到法律限制,并為公共利益讓渡其部分個人權益。然而,從法典整體篇幅以及現實情形來看,是否基于公共利益目的并非界定新聞報道行為的必要標準。相比之下,在民法典中“合理使用”的相關抗辯事由有所細化,也有更清晰的標準確定在何種情形下,個人信息處理者處理他人個人信息的行為因為法定理由而具有合法性依據并得以免予承擔相關民事責任:“符合誠實信用、合比例地處理個人信息”,即處理他人私人信息的行為“應當在服務于法律規定合理使用所希望達到的目的的范圍內,且手段和方式沒有超過為實現該目的而可以采取的最緩和的方式”。在具體判斷上,法學界可借鑒相對成熟的“比例原則”,通過考量目的與手段、利益與價值等因素,確保在保護個人信息的過程中,最緩和、最低程度地減小對其他個人利益或公共利益的影響。
在對此類案例的法律視角解讀中,法學界專家也常見于從“合理使用”的角度出發。例如,在上海踩踏事件對復旦女生的報道中,中國政法大學民商法學博士李學輝認為,該女生以在社交平臺公開的形式放棄了對自己隱私的保護,且媒體報道主觀目的正當,報道手段也屬常規,未產生不良后果,因此媒體報道并未構成法律意義上的侵權。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法律事務處專家徐迅也認為,在該案例中基本不存在侵權的問題,“世界各國新聞界在這個方面,對于人的悲傷、死亡,大部分靠職業道德來調整的,法律并沒有完全對其做出明確詳細的規定。不尊重死者的人格權嚴格來說不算違法,但會影響到一個媒體社會評價、公信力、影響力等。好的媒體應當在酌定隱私的問題上特別留意”。也就是說,對于此類問題而言,需要更聚焦于對新聞報道的探討。
引用個人社交媒體平臺發布的內容,在今后的災難報道乃至其他各類報道中將屢見不鮮。這樣的做法,難免被質疑究竟是為了滿足公眾知情權還是消費悲情。目前,針對該問題,國內在相關領域并未出臺法律規范,業界也尚缺乏明確、規范的操作手冊。因此,通過查閱相關文獻,本文認為新聞媒體在使用個人社交媒體信息進行報道時,應當遵循“知情同意、合法適度以及公共利益優先與最小傷害”這三條原則。
知情同意原則是指媒體在采集、使用公民個人的社交媒體信息時,需告知當事人有關個人信息采集、處理、公開報道的重要事項,并在告知的基礎上獲得當事人的明示同意或默示同意。“同意”作為個人信息處理的正當性基礎,已在各國的立法事件中逐步受到認可。目前,國際法規范和多數國家的個人信息保護法,均已對個人信息處理的同意作了相關規定。
當然,無論是上海外灘踩踏事件中的復旦女孩,還是失事飛機上的劉志宏,他們都在突發的災難中喪失生命。記者在無法與本人取得聯系的情形下,是否就能夠放棄這一原則、直接公開相關信息呢?本文對這種做法持反對態度。
在《媒體人就外灘踩踏事件致復旦學生公開信:別太矯情了》一文中,作者用“網絡時代人們對個人信息極為敏感,但往往忽略很多信息是由當事人主動公開的,并不具有隱私性質”來回應質疑。但事實上,正如前文所述,個人任何主動公開都有具體的情境和范圍限制,并非每一次都是針對所有人不加差別地予以公開。作為記者,不應該在未經當事人知情同意的前提下,將這些信息在受眾對象大為不同的媒體平臺曝光擴散。即使公開相關信息是從公共利益的考量出發,在把當事人的社交媒體信息作為消息來源時,記者也應該和信源本人再次核實,而非草率地引用。在當事人已經死亡、無法“表態”的情況下,至少也得告知并征得死者第一相關利益人的同意,比如劉志宏的妻子、復旦女孩的父母。無論是何種情況,知情同意原則都不應該被忽略。
從法律角度來看,個人信息保護與傳統意義上的隱私權并不完全等同——它不僅僅是為個人設定的一項權利,更重要的是構建“一個平衡信息權利主體、信息使用者與社會整體利益的法律框架”。個人信息保護是使用個人信息的前提,所以記者在使用個人信息時,要遵循合法和適度的原則。
“合法”是指記者應當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對個人信息進行采集,法律規定之外的應當慎重使用。例如通過“人肉搜索”獲取信息、公開傳播當事人在私域內人際傳播的信息等,均存在風險。此外,記者在獲取網頁中的個人信息時,不應該窺探受保護的信息,如果普通用戶不能訪問,則記者也不應該嘗試獲得。
“適度”則意味著記者需要在合適的范圍內公開當事人的信息,否則可能會導致媒體對于公民個人信息的不當使用和過度挖掘,造成許多與新聞無關的隱私信息被暴露無遺,對相關人員構成傷害乃至造成不良社會影響。上海外灘踩踏事件中媒體對于復旦女生的報道,備受質疑的正是媒體事無巨細地展示了遇難者的姓名、年齡、生源地、專業、愛好甚至生前男友的哀悼。這些信息真的都是為了哀悼一個年輕生命的逝去而必不可少的嗎?使用這些信息是否能達成個人信息保護與利用之間的平衡?這些都值得記者捫心自問。

□ 2022年3月28日,東航MU5735航空器飛行事故救援搜尋人員在廣西藤縣事故現場工作。(新華社記者 黃孝邦/攝)

□ 2022年3月27日下午,“3·21”東航MU5735航空器飛行事故遇難者集體哀悼活動在事發地搜救現場舉行。(新華社記者 周華/攝)
在公共利益面前,個人需要讓渡部分個人權利。當個人隱私權、信息保護權與公共利益發生沖突時,公共利益往往受到優先保護。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媒體可以借公共利益之名,隨意侵犯公民個人的信息權利。因此,在討論公共利益優先原則時,往往與最小傷害原則相伴相生——公共利益是抑制個人隱私權的正當理由,如果媒體出于公共利益考量,需要在報道中犧牲公民部分隱私權,也應該將這種傷害降到最低。
在采寫相關報道時,記者必須反復審慎衡量公開個人信息的益處與個人傷害的風險,兩害相權取其輕,而非永遠以“公共利益”作為自身行為正當性的擋箭牌。如果個人信息的發布與公共利益雖有關聯,但發布后對于公共利益的推動作用不大,或者其可能造成更大的潛在風險、損害更大的公共利益,是否發布則仍需考量。

(新華社發 徐駿/作)
此外,除了考慮對當事人本人的傷害之外,在災難報道中,公開當事人的個人信息,是否會對其親屬、朋友造成傷害,也應當納入考慮之中。媒體將這些信息從社交媒體的語境中抽離出來,用于報道災難時,可能會對遇難者親朋好友帶來極大影響。此時,尊重他們的情感并征求相關人員的知情同意,可能是最好的做法。歸根到底,如何報道災難性事件,是否應當報道災難中的人,尤其是遇難者,這些問題值得媒體人深入探討。但有一點很明確,無論媒體怎么報道,都應該體現足夠的人文關懷,不應對這些遭遇災難的人們造成不必要的二次傷害。
災難發生時,個體在社交媒體上發布的信息,的確有其珍貴之處:當事人在受傷乃至遇難的情形下,他們過去主動披露的信息成為描摹個體的一個側面,也是他們口中主動發出的聲音。在缺乏相關法律法規和行業約束規范的前提下,我們能做的,可能只是盡量維持一種平衡:公共利益為先,盡可能減少對當事人及其親友的傷害,征詢知情同意,合法適度使用。在遵循以上原則的基礎上,不過度使用,不故意拼湊和引發聯想,清晰地說明局限,多方驗證、補充相關內容……當然,以上只是理想化的場景,在媒體實際報道的過程中,可能無法做到盡善盡美,甚至還有更復雜的情形、更困難的因素需要考慮。我們希望在一次次爭議與反思中,災難報道更加規范。
[1] 《人物》.MU5735航班上的人們[EB/OL].2022-03-22[2022-04-01].https://wenku.baidu.com/view/2f1e94cc6194dd88d0d233d4b14e852458fb39a5.html.(注:“人物”及“每日人物”微信公眾號均已刪除相關推文,故使用百度文庫平臺鏈接。)
[2] 復旦大學校友會.今夜無眠 | 復旦學生致部分媒體的公開信[EB/OL].2015-01-02[2022-04-01].https://mp.weixin.qq.com/s/tHgv_xZ6QUu3nsEAgzeemQ.
[3] 傳媒評論.媒體人就外灘踩踏事件致復旦學生公開信:別太矯情了[EB/OL].2015-01-03[2022-04-01].https://mp.weixin.qq.com/s/fxdt73XT3vz2dfZAJKKNIg.(注:該文首發微信公眾號“微觀者說”現已注銷或遷移,故此處使用“傳媒評論”微信公眾號轉載該文的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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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北京晚報.上海踩踏事件復旦遇難才女報道引論戰照片被公開被質疑侵權[EB/OL].2015-01-06[2022-04-02].https://www.takefoto.cn/viewnews-273902.html.
[10] 中央廣電總臺中國之聲.外灘踩踏 媒體節操碎了一地?[EB/OL].2015-01-08[2022-04-02].https://mp.weixin.qq.com/s/axmJY2Q5WJBpwlLZWveG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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