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康琳
(集美大學 美術與設計學院,福建 廈門 361021)
吳冠中(1919—2010)是中國著名的現代藝術家,其中西融合的創作風格在20世紀中國美術史上具有獨特的價值和意義。然而如今,新加坡國家美術館卻擁有大量吳冠中藝術收藏,他的展覽在新加坡幾乎常年可見,觀眾對其藝術的認知也普遍不低,已然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文化現象。這一現象背后,有藝術家親自捐贈的現實情況。但新加坡國家美術館如何在海外地區打造吳冠中藝術品牌,又究竟是何原因使吳冠中藝術在新加坡備受推崇,值得我們進一步思考和研究。
由于新加坡華族人口眾多,20世紀30年代前后,諸多中國藝術家赴南洋新加坡等地舉辦展覽,售畫籌款,為中國藝術在新加坡傳播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其后,中新兩地藝術往來幾乎持續不斷,新加坡中國美術社團、學校、收藏群體的出現和發展,都使得在當地遇見中國藝術早已不足為奇。
20世紀80年代,新加坡國家經濟日益繁榮,藝術市場逐漸完善。與此同時,處于改革開放初期的中國,正需要開發能賺取外匯的海外窗口,以榮寶齋為首的各地文物商店紛紛供稿供貨,將中國藝術品銷往海外。就這樣,吳冠中藝術搭上“畫廊經濟”的“順風車”,最先通過商業途徑被推介和傳播到新加坡。
“秋齋”主人曾國和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他是最早將吳冠中藝術帶入新加坡的畫廊經紀人。1980年他在新加坡創立新華美術中心①,主營中國近現代書畫,作品均由其親往榮寶齋挑選而來。他曾表示:“1981年,我在北京榮寶齋看到吳冠中的畫就很喜歡。每每拿回去的作品,最快賣出的就是吳冠中的畫。”[1]由此將吳冠中藝術推介進入新加坡觀眾的視野。
若以這一時間節點為依據,則可以見得2008年吳冠中向新加坡捐贈大量作品之前,他的藝術已經在當地發酵和影響了20余年。繼曾國和之后,其他畫廊同樣看到了觀眾的需求,開始經營和展示吳冠中藝術,他的作品在新加坡藝術市場上大獲成功。
吳冠中本人與新加坡結緣,則要從1988年2月新加坡國家博物院為其舉辦的“吳冠中畫展”(圖1)算起。這是他首個海外個展,同時也標志著他的藝術開始獲得新加坡官方與美術界的認可。此后,吳冠中便多次往返新加坡,寫生、會友、接受采訪。這一時期,除曾國和外,吳冠中亦結交了陳瑞獻、蔡斯民、郭瑞騰等。他們收藏和經營吳冠中作品,策劃展覽,出版畫冊文集,為其藝術深入新加坡做出了積極的推動。

圖1 “吳冠中畫展”開幕式 新加坡國家博物院 1988年(圖片來源:新加坡國家美術館數字收藏,編號:RC-CH1-WGZ1-166)
陳瑞獻是新加坡多元藝術家。他與吳冠中結交于1988年新加坡國家博物院的那次畫展,時任策展人。兩人相差20多歲,卻彼此欣賞。1989年,吳冠中為陳瑞獻撰文《解衣般礴陳瑞獻》,曾評價他為“思維獨特的詩人畫家”。1990年和1992年,陳瑞獻也分別為吳冠中編文集《要藝術不要命》(臺北:遠行出版社),《藝途春秋》(新加坡:八方文化企業公司出版),希望在新加坡傳播吳冠中的藝術理念。
蔡斯民與吳冠中的交往最初與攝影有關,他既是攝影家,又從事畫廊經營。2020年,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舉辦“蔡斯民鏡頭下的吳冠中”展覽,呈現出二人的深厚友誼。20世紀90年代,吳冠中展覽在新加坡高頻出現,少不了蔡斯民的策劃與協作。當時他為吳冠中主辦或“聯合主辦”的展覽包括“夕照看人體”(新加坡,1992)、“吳冠中四十年速寫展”(新加坡,1993)、“東方情思”(新加坡、臺北、香港,1993)、“天南地北風情”(新加坡、香港,1994)等。此外,他還多次為吳冠中在新加坡出版發行畫冊,甚至包括英國、法國、印尼等地的展覽,迅速擴大了吳冠中藝術在東南亞華人圈的傳播。大體上,他彌補了曾國和主營書畫的局限,不斷將吳冠中油畫創作帶入新加坡。
然而蔡斯民對吳冠中藝術在新加坡傳播的最直觀推動,是促進藏家郭瑞騰對其藝術的大量收藏。他曾表示:
吳冠中的作品,我經手的很多,也曾為他在新加坡和臺北辦過展覽,印象最深的是在香港和新加坡藝術博覽會上的作品,全部被郭先生(郭瑞騰)買了下來,大約有近80張,包括他早期比較重要的油畫[2]。
郭瑞騰大量購藏吳冠中作品起始于20世紀90年代。2003年,他在新加坡創辦好藏之美術館,并在館內專設“吳冠中美術館”,欲長期陳列其作。開館之時,他的吳冠中藏品已達到150余件[3]。2005年,郭瑞騰以人民幣3,025萬元拍下吳冠中采風于新加坡飛禽公園的大幅水墨《鸚鵡天堂》,創下當時吳畫的最高價,也再續該作與新加坡的“前緣”。2008年,他作為《吳冠中全集》(湖南美術出版社,2007)編委成員,又受吳冠中所托將該冊分贈給新加坡國家圖書館、美術館、大學和報社等機構。得益于郭瑞騰及他的美術館,吳冠中藝術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未消失于新加坡觀眾的視野,只可惜好藏之美術館如今已不再開放。
除個人交游和藝術市場等方面的原因,吳冠中藝術在新加坡社會持續傳播,與其自身極具爭議性的言論和行為所引發的熱議不無關聯。自70年代末起,吳冠中發表的系列文章②掀起了中國美術界對形式美、抽象美等問題的熱烈探討。其輿論影響之盛,甚至輻射到長期關注中國藝壇的新加坡。90年代后,吳冠中多次刷新拍賣紀錄,身陷“假畫風波”③,特邀拍攝的專題片《風箏不斷線》在新加坡電視臺播出……如此種種,不斷使吳冠中成為新加坡社會矚目的焦點。
因此,無論是藝緣還是人緣,吳冠中將大量作品捐贈給新加坡絕非偶然。從藝術經紀人、策展人、出版人到收藏家,新加坡“朋友圈”對吳冠中藝術多年的經營與推廣,藝術經濟與社會輿論的共同加持,無形間構成了一條強大的藝術傳播鏈,直接促進了新加坡從民間到官方對其藝術的認可,也最終預示了吳冠中藝術被接納進入新加坡國家收藏的必然之勢。
如今新加坡國家美術館擁有大量的吳冠中收藏,主要來源于吳冠中及家屬的捐贈。分為藝術作品與文獻兩部分,包括中西繪畫127件,文獻檔案252件,圖書81冊④,質量兼優,尤以在海外地區頗顯難得。
作品收藏方面,吳冠中2008年親贈的113件占絕大部分,另有13件來自吳冠中家屬2014年捐贈,1件為藏家何其鏗(Ho Kee Hang)2017年捐贈[4],總數比其他任何一家美術館都多。按創作類別排序,則依次為水墨66件,油畫56件,風景速寫5件,時間跨度為20世紀50年代末至21世紀初,見圖2⑤,比較全面地體現了吳冠中各個時期對“油畫民族化”與“水墨現代化”的藝術探索,成為新加坡國家美術館吳冠中藝術收藏的特色之一。

圖2 新加坡國家美術館藏吳冠中作品類別與創作時間分布情況表
油畫《家畜》(Livestock,圖3)是館藏最早的一幅吳冠中創作。此時正值其留法歸來進行“油畫民族化”探索的初期,寫實風格猶存。且該時期動物油畫目前也并不多見。20世紀70年代中期至80年代,吳冠中在油畫創作的同時也開始了“水墨現代化”探索,畫風逐漸從具象向抽象轉變。館藏包括其70年代中后期仍以寫實主義為基調的作品,以及80年代具有“半抽象”意味的作品,以水墨《溪流》(Running Stream,圖4)為代表,基本呈現了吳冠中現代藝術探索的動態過程。20世紀90年代以后的作品在新加坡國家美術館吳作收藏中達到80%。這一時期他幾乎完成了從寫實到寫意,從半抽象到抽象的創作轉變。作品大多是“縈繞于畫家內心深處的永恒意象,是畫家記憶中永不磨滅的風景,如充滿著詩情的白墻黛瓦、南方集鎮、水田、荷花、老墻、風箏、樹……”[5]館藏其這一時期的作品具有典藏性,如《老宅》(圖5)。無論內容或形式,皆明確呈現了吳冠中符號化的創作語言。因此新加坡國家美術館的相關收藏,幾乎等同于吳冠中小半部個人藝術傳記。在吳冠中本人的精心布局下,特別是其難得的早期作品捐贈,使該館所藏之全面性超越了大部分同樣收藏其作的美術館而別具價值。

圖5 《老宅》
其次,新加坡國家美術館的部分收藏還記錄和承載了吳冠中藝術生涯的一次重要事件,即1990年“重拾人體畫”。這是他由“文革”時放棄人體題材繪畫后首次重新開始創作,蔡斯民參與并拍攝了這一過程。館藏此類作品有5件,豐富了吳冠中收藏的整體面貌。他表示:
我前半輩子的藝術歷程,主要是在裸體畫中學習、鉆研、探索。西方造型藝術的精髓,其形式法則的歸納,可以說都源于裸體。然而我的全部裸體作品……,統統毀于十年“文革”浩劫中[6]。
這時年過古稀的吳冠中將已臻成熟的繪畫風格融入人體畫創作,作品之意義格外特殊。《夕照看裸體》一文是對此藝術實踐的回顧,他說:“舊夢永遠不能重溫,溫故知新倒是必然的規律。”[6]而這5件館藏便承載了他“知新”之“新”,是當時他重新審視自我的成果,意味深長。在同一文章中,他還表示:
我想在那十幅裸體油畫中重溫昔日各種不同的表現手法,如主導老師蘇弗爾皮(Souverbie)所經常強調的量感美,我強調匍匐人體的黃土山坡之感,人之伏兮山之崩,震得宇宙彩繽紛……[6]
館藏油畫《停駐》(Reposing,圖6),幾乎再現了這一創作思想,也反映出吳冠中“夕照中創新”的藝術精神。

圖6 《停駐》60 cm×100 cm 油畫 199799.5 cm×99.5 cm 油畫1990新加坡國家美術館藏 吳冠中捐贈
除了藝術作品收藏,新加坡國家美術館亦格外重視吳冠中文獻與資料的收集,這一點常被其他許多美術館所忽視,卻成為其吳冠中收藏的又一特色和優勢。館藏吳冠中文獻可分為歷史文獻檔案與現代圖書出版物,包括吳冠中信札、多個時期的肖像照、藝術現場掠影(如展覽現場、寫生現場、教學現場等),以及相關展覽圖錄、畫冊、文集和他人評論文集等,見表1⑥。無論其教育背景、師承譜系,還是留法期間藝術考察足跡,自身文論見解,各美術館作品捐贈與展覽情況等,均可從中窺探一二,為館藏藝術創作的生成、發展和演變提供了多維詮釋。

表1 新加坡國家美術館藏吳冠中歷史文獻與圖書資料簡表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當屬1949年2月15日吳冠中留法期間致老師吳大羽的信(圖7),他寫道:

圖7 吳冠中致吳大羽信(圖片來源:新加坡國家美術館數字收藏,編號:RC-CH1-WGZ1-081)
在歐洲留了一年半以來,我考驗了自己,照見了自己。往日的想法完全是糊涂的,在繪藝的學習上,因為自己的寡陋,總有意無意崇拜著西洋。今天,我對西洋現代美術的愛好與崇敬之心念全動搖了,我不愿以我的生命來選一朵花的職業,誠此我師所說,茶酒咖啡嘗賦了,便繼之以臭水毒藥,何況茶酒咖啡尚非祖國人民當前之渴求⑦。
整整3頁信紙,記錄了吳冠中從崇拜西洋繪藝到親歷后產生理性認識的思想轉變。對吳冠中來說,留法時期是其藝術理念逐漸成熟的關鍵時期,這封信件便是這段珍貴歲月的一個見證。同時它還折射出近代中國被迫打開國門的百年之際,藝術家再度面臨西洋文化的真切變化,與19世紀末一味崇尚西學之熱潮形成鮮明對比。這也是為考察吳冠中早期藝術文化觀,乃至研究中國近現代美術史的重要文獻。
總之,無論數量的豐富性,風格的多樣性還是藏品的代表性,新加坡國家美術館的吳冠中收藏都具有足夠的分量、價值和意義,多元再現了他的藝術歷程及重要的風格轉型。吳冠中是林風眠、吳大羽的學生,也是20世紀中國“第二代”留洋藝術家的代表。20世紀50年代,當他準備尋找和建立自身藝術創作特色時,社會藝術風氣與他剛開始學畫的30年代截然不同。在應對社會新貌時,吳冠中如何融通中西,創造一條“民族性”的新道路,在新加坡國家美術館相關收藏中能夠找到大量回應。而這些藏品正是如今吳冠中藝術在新加坡傳播的重要基礎和載體。
也許由于城市國家精小,新加坡所有國家收藏都在當地文物局的管轄下,由其所屬的文物修復中心實施集中的倉儲儲存管理。這種方式有利于對藏品進行統一管理與整體規劃,構成了新加坡國家文博機構藝術品管理的整體特色。
盡管如此,作為國家收藏的一部分,新加坡國家美術館的吳冠中藏品并沒有長期處于庫存狀態。美術館特設“吳冠中展廳”(圖8)專門呈現吳冠中藝術及相關研究成果,所藏吳冠中文獻也被納入館內的圖書檔案館,最大程度向社會提供知識服務,使吳冠中藝術逐漸成為這一海外美術館的“主打”學術品牌之一,并得到進一步傳播。

圖8 吳冠中展廳(右下角) 新加坡國家美術館4樓平面圖
據統計,自2008年獲大量捐贈至今,新加坡在14年內為吳冠中藝術收藏舉辦過8次展覽,見表2⑧。其中前4次在新加坡美術館⑨舉辦。2015年新加坡國家美術館正式開館,這批藏品被隨即轉隸到該館麾下,又先后在該處舉辦了4次展覽。總體來看,這些展覽已具系列性,且頻率高、展期長,幾乎連年展出。

表2 新加坡官方舉辦的吳冠中展覽情況表
關于吳冠中系列展覽的策劃,新加坡國家美術館研究員、策展人蔡珩早前既已在采訪中明確透露過新加坡的“國家態度”,她說道:
我們一直在做吳冠中的展覽和研究,這是一個持續的過程。以前已經做過綜合的回顧性大展,我們覺得應該繼續往深入走。對于海外觀眾,特別是不了解吳冠中的藝術發展在中國大陸的整個環境,回顧性的展覽,是沒辦法讓海外觀眾深入了解這個畫家的創作[7]。
繼而,對比發現,截至目前8次吳冠中展覽,前3次為“捐贈展”,相較而言更突出作品捐贈的行為。從2013年開始,展覽傾向于“精小”的專題展,著重體現了策展人的研究思考。例如,“吳冠中和東南亞藝術家的抽象藝術”展覽側重于探討吳冠中藝術“抽象美”“形式美”在亞洲抽象藝術實踐中的價值和影響。“文心與畫境”則以吳冠中文章配合作品展出,探討其繪畫實踐與行文、思想之間的密切關系。“教學記”展覽通過吳冠中及其學生的作品和筆記等(圖9),呈現其1976年至1985年的藝術教學實踐,強調他在藝術教育方面所作出的貢獻。并且,展覽愈加不滿足于自身館藏,為更好地呈現和探討吳冠中藝術的價值意義,館方積極與中國相關機構和個人交涉并借展⑩。相比“捐贈展”平鋪直敘式的策展方式,后序專題展覽的學術性有明顯提升。

圖9 新加坡國家美術館“吳冠中:教學記”展覽現場 2021
一方面,吳冠中展覽從“展示”向“研究”的轉變,充分反映了新加坡國家層面對其藝術積極、持續地研究與運營。類似策展思維同樣體現在同期展覽的橫向對比當中。例如2015年舉辦“吳冠中:大美無垠”展覽時,“蔡逸溪:雨后”展覽同期開幕,2個展覽甚至展廳相對,使觀眾得以在特定場域中,對比觀看中新兩地不同時代的藝術家——吳冠中與蔡逸溪?水墨實踐的差異性與聯系性。又如,2017年至2018年,在“吳冠中:風景哪邊好”展覽期間內,“袖中有東海:袖海樓水墨藏珍”?“生機出筆端:陳宗瑞藝術特展”?同時舉辦(圖10)。在重合度非常高的一段展期內,館方在啟發觀眾分別思考各展覽的同時,有意識地將這些展覽中的水墨并置一堂,不僅使觀眾親身體味中國近現代書畫的百年演變,更客觀凸顯了吳冠中水墨創作在百年發展中的歷史定位,折射出“比較研究”的策展理念。

圖10 新加坡國家美術館2017年至2018年水墨系列展覽海報
另一方面,新加坡國家美術館對吳冠中文獻的收藏和管理也頗具特色。在已有大量作品收藏的基礎上,該館通過“數字收藏”的方式,盡可能多地擴充館藏吳冠中文獻。這種收藏方式可大體概括為:捐贈者將文獻原件借給美術館拍攝、編目、存檔,館方獲贈文獻的數字化副本,最終將原件歸還于捐贈者。因此,如今所見的館藏吳冠中文獻檔案幾乎來自吳冠中之子吳可雨的數字捐贈。其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由家族捐贈者不舍導致珍稀文獻無法公開的窘境,是新加坡國家美術館拓展自身文獻收藏的一種有效方式。
新加坡國家美術館所藏作品和文獻,絕大部分都向公眾在線開放。必要時,觀眾還可在允許范圍內對相應文獻進行紙質復印和不同程度的數字拷貝,見表3?,使“未被展出”的文獻也能發揮其應有的社會價值。值得注意的是,在文獻公開的過程中,出于對版權、隱私權的保護等,館方為所藏文獻設置不同的訪問權限。部分文獻在官網公開的藏品數據庫只顯示登記信息,詳情需到美術館的圖書檔案館由數字設備現場查看(無法翻閱實物)。然訪問權限制的背后,也體現著美術館內部對所藏文獻級別的劃分與認定。一般情況下,只允許現場查閱的文獻可能比無訪問限制、可隨時線上查閱的文獻更具珍稀性和文史價值。而館藏吳冠中所有文獻目前已由公開查閱轉為“僅現場查閱”?,暗示美術館對這批文獻的定級程度、認可程度及重視程度的提升。新加坡國家美術館吳冠中收藏的品牌與“權威性”往往由此產生。

表3 新加坡國家美術館文獻檔案資源使用規定
實際上,新加坡國家美術館將文獻的收藏和管理與美術館運營相結合,觀眾在展廳觀看吳冠中作品后,即可到圖書檔案館了解其藝術思想和人生歷程,不僅生動、全面地呈現了吳冠中藝術,更使美術館近乎美術圖書館而成為多樣的美育場所。同時,對吳冠中系列研究展覽的舉辦,相關文獻、圖書的廣泛搜集,也逐漸顯示出在海外打造“吳冠中藝術研究中心”的意味和愿景。近年來,郭建超《文化的交叉點:論吳冠中的藝術》、張夏幃《比想象更接近:吳冠中與新加坡》、蔡珩《大美無垠:吳冠中的思想與藝術》等文章的相繼發表印證了這一點?。
因此,正是基于吳冠中相關展覽和“文獻資料庫”建設,新加坡國家美術館在推動吳冠中藝術傳播的同時,不斷實現了行業口碑的積累,促進吳冠中學術品牌逐漸形成,最終使國際影響力不斷攀升?。如今,吳冠中藝術幾乎成為該館中國藝術收藏的代名詞,甚至是新加坡的文化名片,其對于吳冠中藏品的積極有效運營,為中國文博機構帶來一定的借鑒作用。
縱觀吳冠中藝術在新加坡近半個世紀的傳播,與其自身藝術特色、私人社會交往、客觀歷史機緣等極為相關。但終歸離不開新加坡國家藝術機構、政策的相得益彰,以及新加坡觀眾“意趣相投”的審美藝術眼光。
首先,從傳播特色來看。正如前文所述,吳冠中藝術傳入新加坡初期,雖有賴于中國國家政策重大轉變下藝術品外銷的開放態度,但總體來說,其傳播模式仍主要依賴于商業和個人,呈現出民間自發性和無序性的特點。而自發性所必然招致的不穩定性,也成了好藏之美術館最終“曇花一現”的內在原因。2008年吳冠中將大量作品捐贈給新加坡,改變了其藝術傳播的模式和主體——從以市場和資本化運作為主轉向以國家政府運營為主。吳冠中藝術的在地傳播也逐漸呈現出專業化、學術化趨勢,并已然向有序性、穩定性的傳播模式邁進。由此,前期商業化、后期學術化的傳播特色,構成了吳冠中藝術在新加坡近半世紀的傳播脈絡。也正是這兩種傳播模式的前后鏈接與轉換,才共同延續了吳冠中藝術傳播的持久生命力。其成功經驗為未來藝術傳播帶來新的啟示,即應當關照和利用好各傳播主體的特色與優勢,兼顧“商業”與“學術”兩個傳播面,甚至促成多渠道、多傳播鏈等復合型傳播模式來推動藝術傳播。
其次,從傳播動機來看。從接受吳冠中藝術的捐贈到吳冠中學術品牌的形成,與新加坡國家美術館積極的管理運營直接相關,更來源于新加坡國家文化發展的戰略需求。而這一文化選擇背后也存在其內在理路的必然性。眾所周知,新加坡是建國歷史尚短的年輕移民國家,傳統文化資源匱乏。1965年獨立后,留居的華人、馬來人、印度人組成了新的“國民”,開始建設新加坡的國家文化。因而強調對多元民族文化的欣賞,成為今天新加坡文化的特征和內核,其中即包括來自中國的文化藝術。另外,新加坡特殊的文化國情,使其格外需要憑借以吳冠中藝術為代表的國際優質藝術資源,豐富和塑造本國國際文化新形象。早在1989年,新加坡文化藝術咨詢委員會成立,既已意識到文化藝術對國家發展的重要性。1999年至2008年,新加坡連續發布了3個《城市文藝復興計劃》,其愿景即是將新加坡打造成一個獨特的全球藝術之都。2008年,《城市文藝復興計劃III》甚至明確地承認外國藝術收藏對新加坡在國際藝術認可和國家意識培養方面的重要影響。而這一重要節點恰與吳冠中藝術捐贈時間相對應,充分說明了新加坡官方文博機構對吳冠中藝術捐贈之考量。因此,吳冠中藝術在新加坡傳播可見是雙向促進的結果,我們應該有效掌握這一海外藝術資源的優勢,通過加強國際合作和相關資源平臺建設,進一步優化吳冠中藝術海外傳播的機制和策略,繼而逐步推動中國藝術整體對外傳播。
最后,吳冠中藝術在新加坡備受推崇的最本質原因,要歸結于他“中西融合”的藝術表現形式,尤其符合新加坡這一東西文化交匯處人們的審美價值取向。由于獨特的港口地理條件,新加坡向來被認為是東西方文化交流的窗口。西方話語體制,加之華僑眾多,使新加坡比歐美觀眾更能理解中國藝術,同時又比中國觀眾能更早地接受吳冠中的中西融合之新風。實際上,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新加坡華校和英校教育并行,不諳中文者大有人在,醉心中華傳統文化者亦不乏其人,其復雜多元的文化觀在新加坡人身上具有普遍性。而且,吳冠中藝術同樣具有混雜、融合的視覺特征,他的西畫不完全是西方的,國畫又不完全是傳統的。他穿梭于油畫和水墨的不同媒材之間,強化中西藝術的共性,弱化差異。使油畫風景無論是白墻黛瓦還是柳枝殘荷,全然一幅中國景致;水墨創作又將傳統筆墨線條愈加抽象化,使平面裝飾趣味走到極致。這與新加坡多元、異質、雜糅的文化背景和文化身份有著極大的契合。于是,通過吳冠中藝術在新加坡傳播的研究,觀看“海絲之路”沿線國家的文化心理。中新兩國間的文化淵源古已有之,新加坡甚至一度與同時代的中國社會亦步亦趨。然20世紀80年代起,新加坡開始凝聚自身文化特色,逐漸在大面積中華文明的“底色”上填充其他圖案,實現其國際文化競爭力的快速有效提升。正如吳冠中藝術成為新加坡國家美術館的文化品牌,已然構成了新時代中國文化發展的機遇和挑戰。這提示我們關注并重視全球“漢文化圈”的文化影響,發揮海外華人的紐帶作用,從而更好地在未來合作中引導和塑造中國現代文化藝術的“新傳統”。
一個國家的藝術收藏,不僅代表了國家最高審美標準,也象征著國家文化發展方向。在鑒定和接納新晉藏品時,其態度和行為勢必體現出以國家意識形態為導向的收藏理念,進而折射出國家文化戰略和需求。這使吳冠中藝術在新加坡傳播的過程中,因受到海外官方的收藏和認可而更具價值意義。同時,海外中國藝術收藏已逐漸顯示出由古代藝術收藏向近現代藝術收藏探索的歷史性轉向,而相關中國近現代美術資源的挖掘、保護與轉化將成為新一輪文化競爭的關鍵,為重塑現代民族國家形象帶來新的契機。
注釋:
① 時稱“新華工藝美術中心”。
② 此處“系列文章”包括吳冠中《繪畫的形式美》(1979)、《關于抽象美》(1980)、《內容決定形式?》(1981)等。
③ 1993年吳冠中委托中央工藝美術學院起訴上海朵云軒和香港永成古玩拍賣公司拍賣假冒吳冠中名義的偽作《毛澤東炮打司令部》侵犯姓名權和名譽權。2005年買家蘇敏羅在北京翰海拍賣公司購得署名吳冠中的油畫《池塘》,卻在2008年被吳冠中本人鑒定為“偽作”,再度引發熱議。部分參見《吳冠中年表》,《吳冠中全集》,湖南美術出版社,2007年。
④ 數據來源于新加坡國家美術館官網數據庫,https://www.nationalgallery.sg/。其中,美術文獻存在重復現象,但該館仍對重復文獻實行不同的編碼,具體情況待進一步調查。數據截止到2021年12月。
⑤ 該圖由筆者根據新加坡國家美術館官網藏品數據庫相關信息統計繪制,數據截止到2021年12月。
⑥ 該表由筆者根據新加坡國家美術館官網藏品數據庫相關信息匯集整理而成,數據截止到2021年12月。
⑦ 摘自吳冠中致吳大羽信,1949年2月15日,第1頁,新加坡國家美術館數字收藏,編號:RC-CH1-WGZ1-081,原件保留在吳冠中之子吳可雨處。新加坡國家美術館將此信件“年份”編為“1948年”,經筆者核對信封郵戳日期,以及原文中“在歐洲留了一年半以來”,確定該信為吳冠中1949年所寫。
⑧ 該表由筆者根據新加坡國家美術館官網資料匯集整理而成,數據截止到2021年12月。
⑨ 新加坡美術館(Singapore Art Museum)成立于1996年,在2015年新加坡國家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 Singapore)開館前,一直扮演著國家美術館的角色并為其發揮職能。
⑩ 如 “吳冠中:教學記”展覽中的部分素描作品、學生筆記、文章手稿等一手文獻資料來自新加坡國家美術館向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吳冠中學生趙天新等借展。
? 蔡逸溪(1947—2008)是新加坡華僑藝術家。從小移民至新加坡接受教育。水墨實踐曾師從范昌乾,屬吳昌碩王個簃一支。雖然其所處年代比吳冠中晚了幾十年,但水墨亦追求中西融匯的創新風格,與吳冠中“水墨現代化”一脈相承。
? “袖中有東海:袖海樓水墨藏珍”展覽由新加坡國家美術館舉辦,展期為:2017年3月11日至2018年4月22日,展出20世紀新加坡華僑藏家楊啟霖家族收藏。近100件展品包括任熊、任熏、任伯年、吳昌碩、王一亭、居廉、高劍父、關山月、黃賓虹、弘一、馮超然、張善孖、劉海粟、于非闇、賀天健、鄭午昌、徐悲鴻、豐子愷等人作品。
? “生機出筆端:陳宗瑞藝術特展”由新加坡國家美術館舉辦,展期為2017年3月11日至2018年5月20日,展覽展出新加坡華僑藝術家陳宗瑞60年藝術生涯的重要作品。
? 該表由筆者根據新加坡國家美術館官網信息翻譯、繪制而成。
? 截止到2021年12月,筆者初步完成本文寫作時,在新加坡國家美術館官網數據庫中,所有吳冠中文獻均可公開查閱。而2022年4月訪問該數據庫時,這部分文獻已被設置為“僅現場查閱”。可見吳冠中美術文獻在該館館藏體系的價值等級不斷提升。
? 郭建超:《文化的交叉點:論吳冠中的藝術》,載《風箏不斷線——吳冠中捐贈作品展》,新加坡美術館,2009;張夏幃:《比想象更接近:吳冠中與新加坡》、蔡珩:《大美無垠:吳冠中的思想與藝術》,載《吳冠中:大美無垠》,新加坡國家美術館,2016。此處列舉的3篇文章皆來自新加坡相關美術館的展覽圖錄,可見系列展覽的舉辦推動了吳冠中藝術研究的發展和提升。
? 例如,新加坡官方美術館相繼參與2次吳冠中藝術的國際展覽。一次是2010年向浙江美術館“東西貫中——吳冠中藝術回顧展”借出藏品76件(該展展品共307件)。另一次是2019年向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美育人生——吳冠中百年誕辰藝術展”借出藏品62件(該展展品共111件)。兩次借展展品的所占比例有明顯提升,相關美術館也從“展覽協辦方”轉變為“共同主辦方”,體現學術影響力的不斷攀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