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 松
記得,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說過:“詩人的天職是還鄉。”而在我看來,中國當代詩人們的還鄉,其實是懷鄉,不僅是詩人們精神上的回歸本源,更是大多數從農村走進城市里工作與生活的詩人們,在日益發展的城市文明里的一些不適應的詩性表現,因為他們的內心依然深受我國傳統農業文明即鄉村文化的影響,這就讓他們總是在工作和生活之余,自覺或不自覺地回想起故鄉的各種美好,并試圖在這種回想中尋找心靈的慰藉與歸宿,而在這種尋找過程中,詩人們就用屬于自己的詩性語言來將這些懷鄉情結記錄成詩。可以說,這一卷《鬧市有刻著名字的露珠》里的詩作,就是城市里詩人們被工業(城市)文明與農業(鄉村)文明糾纏所患的“懷鄉病”的集中呈現。
懷鄉病雖屬于一種,但詩人們所呈現的“癥狀”卻是不一樣的。
張慶嶺的《想法》,就表現了一名已經在城市里退休的長者的心路歷程:退休前,曾想回故里過上悠閑的田園生活,但退休之后,原來的想法既不敢拿出來,更無法實施,“只能在城里的樓籠里養一群疾病種一桌子藥劑/把一個野心勃勃的男人,漸漸/改寫為——老人”,道盡了許多人渴望退休后回鄉卻最終實現不了的無奈心態。他的《先妣之哀》,則抒寫了亡母之痛:“我倆抱著電話兒哭了半天/等平靜下來才明白了一個道理:/人早晚都得成為沒媽的孩子”。母親就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本源,就是最讓我們皈依的“故鄉”,沒有了母親,就如沒有了故鄉。羅愛玉的《進城的母親》,也告訴我們,母親就代表著農村或是農村的象征,母親隨子女進城,在城里與人相處時表現出的低微、卑微和膽怯,已體現出農村與城市的距離。這些詩作啟示了人們,城市是在農村廣袤的土地上長大的孩子,農村其實是城市的母體。
人們生活在城市里,是因為心靈的孤獨才會懷鄉:“入夜,城市燈光閃耀,/我是我自己唯一的/燈火”(楊東《我是我自己的燈火》)。即使在城里生活久了,也依然感到零落和孤寂:“老了的我,只覺得從前這街頭的許多燈火/都被小孩手中的橡皮擦一一擦去”(李勛《橡皮擦去的燈火》)。由于受農村風俗的影響,一些為城市建設付出了生命代價的農民工,死后也只能埋葬在城市的廢棄之地:“西五環廢棄鐵道兩旁,/擺放著幾十座零亂低矮的土堆。/是潦草的墓碑,/替他們說出:/生死不過如此,/死亡還未遠離。”也只有那些“刻著斑駁的名字/在晨風中搖晃,沉默,/不忍落下”的“顫悠悠的露珠”,最能體現生死的平凡與平淡。楊東的《刻著名字的露珠》對死后有鄉歸不得的“城里人”命運的沉著抒寫,直戳人心。
我國老一輩詩人艾青在論詩時曾說過:“個人的痛苦與歡樂,必須融合在時代的痛苦與歡樂里,時代的痛苦與歡樂也必須糅合在個人的痛苦與歡樂中。”中國的當代詩人們也大多秉持這一理念,自覺將個我及眾我在現實生活中的各種際遇抒寫于詩中。黃官品的《打工路線圖》,李凌的《大暑》,都是進城農民工生存狀態和心靈狀態真實生動的表現——只有故鄉,才是他們最好的棲居:“最后,拖著一個透風漏雨的身心/回到原鄉,才閉上眼/安穩地舉起房頂上的那一縷炊煙/縫補著坍塌在掌心的天空”;只有故鄉,才是他們最好的精神食糧:“而妻兒均好,莊稼有雨水滋潤在瘋長,/是下工后最好的晚飯”。這些具有現代體驗的詩作,反映了在時代快速發展進程中人們對人文關懷的渴盼。
詩人們除注重抒寫形而下的現實生活之外,也注重抒寫形而上的心靈狀態。勾婧的《隔窗觀夜》和《低頭趕路的人》,表現了新生代進城人的理性樂觀和感性迷失。這兩首詩作,以及無塵的《縫合城市的人》,羅添的《我在此處是偶然的》,馬小強的《途中》,亢楚昌的《雪花經過的地方》,楊玉林的《坐在兩個親人之間》等,均是從生活日常到精神層面的抒寫,然后再回到現實,最后又從現實返回心靈的詩意抒寫。
原鄉不容易回去,詩才是詩人們的棲居之所。這一卷城市里的鄉土抒情短詩,都是詩人們用比較樸素的語言來表現在城市里工作與生活的人們的內心情感,如露珠般閃爍著詩意的光芒。這種見證現實貼近生活的真誠抒寫,必能讓詩歌逐步走向大眾化,也必能“出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