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生
《民法典》第1032條第2款規定:“隱私是自然人的私人生活安寧和不愿為他人知曉的私密空間、私密活動、私密信息。”
一對夫妻經過多年打拼,在北京買下一套新房作為愛巢。歡欣之余,有個鬧心的問題出現了:同在北京居住的母親要鑰匙,給不給?給吧,怕老人深度介入夫妻私密空間,還會有生活習慣、價值觀念的磕碰;不給吧,又有點兒不近人情,甚至有不孝之嫌。怎么辦?哪怕心里再怎么不情愿,兒女一般都會把鑰匙乖乖地交給母親。母親拿到鑰匙,主人翁的尊榮感、使命感油然而生,自然也會全心全意、盡心盡力地幫扶兒女。
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涉及鑰匙的文化意義和法權內涵。
從文化意義層面講,鑰匙不僅是開門的工具,還代表了特定的身份權利和人格權利。在古羅馬,當丈夫通過特定儀式將鑰匙交給妻子,那就意味著妻子正式成為夫家的一員,除了掌管家火,她還獲得了一定的家事管理權。
從法權內涵上講,鑰匙代表著獨立身份、獨立空間,是聯結社會和自我的法權象征。當丈夫把鑰匙鄭重地交給妻子,這就意味著接納、同意對方融入自己的生活空間;要是妻子主動將鑰匙給丈夫,那更是信任、依戀的表現,有托付終身的意思。
也就是說,無論是在東方還是西方,門鎖和鑰匙都是分離空間和聯結空間的關鍵,一開一合之間,就是“內”與“外”、“人”與“我”的物理區分和身份識別。人們既可以通過交付鑰匙體現信任,實現身份融入,也可以通過門鎖獲得人格尊嚴和自由。

法律文化為什么要通過門鎖和鑰匙確證獨立生活空間?從表面上看這是為了確證、保護所有權,本質上卻是為了保障生活安寧權。此前,我們一般看重門鎖和鑰匙的物權屬性,《民法典》第1032條第2款提出“私人生活安寧”,進一步認同了二者的人格權屬性,開啟了安寧權民法保護的大門,這是《民法典》立法的顯著亮點。
所謂私人生活安寧權,就是自然人享有的維持安穩、寧靜的私生活狀態并排除他人不法侵擾、侵害的權利。門鎖和鑰匙既是所有權的象征,也是安寧權的保障。每一個成年人都有自己的私密空間和私密活動,即便是父母,也得在征得孩子同意后才能進入。這是禮貌,是尊重,更是一種權利的相互認同和保證。
叛逆期的“小神獸”為什么喜歡關門?因為他們正處于自我人格形成期,開始有自己的小秘密了,不愿再接受父母的全方位關注和干預。如果父母動不動就長驅直入或探頭探腦,“小神獸”們就會本能地采取措施:反鎖房門,并在門上貼張字條,以宣示領地主權、自我權利。而孩子們追求的這種權利,就是民法上的隱私權、安寧權。
為什么說安寧權是《民法典》的立法亮點?
因為我們是成文法國家,具體的權利類型只能由立法文本加以規范、確證,司法案例不能創造權利。此前很多當事人以生活安寧權受到侵害為由,訴請人民法院保護,法官最多只能通過隱私權、名譽權、健康權等方式進行間接保護。《民法典》這一制度確證了安寧權作為一項獨立的民事權利,不僅為國民的日常生活、精神安寧提供了有效的法律保障,也為法官尋法、適法提供了可靠依據。《民法典》在體系安排上將安寧權歸位于人格權項下的隱私權,屬于絕對權,這無疑是歷史性進步。按照《民法典》第1032條規定,安寧權作為絕對權,任何人都負有消極不作為義務,不得侵入、侵擾、侵害,否則,不僅要承擔物質損害賠償責任,還可能承擔精神損害賠償責任。
安寧權至少包含以下3類權利類型。
第一類,物理空間意義上的安寧權,主要是住宅安寧權。住宅既是財產權,也是一種人格權。在傳統侵權法理論中,住宅作為自然人修養身心的物理空間,更注重的是物權保護或財產權保護,以及這種物的“外殼”所包裹的一切可能的其他權利。
在傳統文化中,“家”首先關注的就是不動產的財產屬性,“宀”代表的是房子,“豕”指房子里面馴養的豬,意味著財富;“戶”本義是半扇門,以示產權的獨立性,后來在家戶制中由物理的產權區隔空間演化為最重要的社會組織形式,對內代表親情的身份連接,對外代表獨立自治體。但發展到后來,住宅又有了更深層次的內涵,代表家庭成員的身份識別。所以,我國古代又產生了兩個字:一個是“室”,一個是“房”。室位于家里最中心、最隱秘的區域,是家主及其配偶的居住地,所以成年男性,父母都要為其“授室”,也就是成家的意思,他的妻子就是“正室”;其他后進的女性就只能在室的旁邊居住,這就是所謂的“房”,所以古時候叫“偏房”。再后來,文明不斷進步,住宅還具有了人格屬性,是自然人安身立命、休養生息的物理空間,所以有了“宅”字。“宅”的本義是雙手托梁架屋,后來演化為托付身心之地,自然就和人格權息息相關了。所以,自周秦以來,法律都規定,任何人都不得非法侵入他人住宅。這是為了保護財產權,但客觀上也保護了以生命權、身體權、健康權等為核心的人格權。
第二類,虛擬空間意義上的安寧權,一般又稱生活安寧權,主要是指自我空間的私密活動、私密信息不受他人窺伺、干預、侵擾的權利。在網絡時代,空間的虛擬程度越來越高,蹭網問題不算嚴重,但要是侵入鄰家網絡空間,收集、傳輸鄰家信息,那就是非法侵入、侵擾;垃圾短信、“呼死你”等信息污染也屬于非法侵擾。
第三類,心理空間意義上的安寧權,一般又稱精神安寧權。當代侵權法已經充分意識到,合理隱私期待保護的不僅是不動產物權物理空間,還應保護個人心理和精神的安寧。
現實生活中,安寧權的侵權模式可分為如下3種:
第一種,非法侵入,既包括突破物理區隔,比如通過門窗、柵欄等外在隱私屏障進入他人自主空間,也包括通過偷窺、竊聽、監控等非法手段侵入他人私人空間,刺探、收集、了解別人不愿為公眾所知的私密活動和私密信息。
第二種,不當侵擾,學術界和司法界一般稱其為不可量物侵權。常見的有兩種,一種是信息污染和騷擾,另一種是噪音、強光、煙氣等污染。如果影響輕微、短暫,權利人可以通過相鄰權、健康權維權,要求停止侵害、排除妨害。如果危及正常生活,造成情緒低落、長期失眠、心理焦灼,甚至誘發精神疾病、恐怖情緒等,那么權利人就可以拿起安寧權作為武器,訴請精神損害賠償。
第三種,異常侵襲或非道德影響。這一類侵權行為在現實生活中較少見,但影響極為惡劣。有了《民法典》,再發生非道德侵襲事件,安寧權就可以為權利人提供可靠而有效的保護。
當然,安寧權是有限度、有條件的存在。一般來說,安寧權必須恪守合理的容忍義務,不得侵害他人同等的權利,不得排除合法、正當干預。比如出現嚴重的家庭暴力、發生火災等意外事故、有關部門進行公共安全檢測、父母正常行使管教權時,義務人都應配合、協助、容忍,不得以安寧權抗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