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瑤
2022年7月初,全國影院陸續復蘇,可謂皆大歡喜。不過,在第一批上映的電影里,有一部不那么“喜慶”的片子——殯葬題材的《人生大事》。
殯葬行業本質上屬于服務業,在從業近十年的天津31歲殯葬師孟陽看來,“為逝者服務的時候其實更多是在和生者打交道,(我們)看到的都是人和人的故事”。悲傷和告別的形式各不相同,但“沉重”是這一行每日工作的基本色。
劉穎還記得入行后第一次直面逝者的臉。那是一位50多歲病逝的男性,美容師給他化妝的時候,老半天都弄不好。劉穎湊上去查看,發現有燈光恰好落在逝者鼻梁上,打出一條亮白的光斑。他們把逝者的臉稍稍側了一下,面部的顏色一下子變得正常了。劉穎忽然發現,逝者的面容很平靜、安詳,“家屬進來看到了死去的親人,感覺他就像睡著了一樣”。
這個時候,生命的意義被再一次拭亮。
劉穎所在的殯葬公司位于貴州畢節,《人生大事》上映后,公司與當地影院合作,將殯葬師的海報與電影海報并列立在影院大廳里。殯葬師們穿著制服站在旁邊,依次向從觀影廳出來的觀眾發送宣傳手冊,同時彎腰鞠躬,并伸出戴著白手套的手,如果人們愿意,可以與他們握一次手。
殯葬師們大都不會主動與人握手?!拔覀兊氖置^死人,有的人很忌諱這一點,覺得不吉利。”劉穎坦言,“一些人可能嘴上不說,但心里還是介意的?!币虼耍麄兂R噪p手合十作揖、點頭弓腰取代握手,他們也從來不會使用“您慢走”“走好”等禮節用語。
父親走的那年,劉穎才23歲,一切都來得猝不及防。母親陪身體不適的父親去看病時,坐在醫院椅子上等著叫號的父親突然倒在地上,再也沒有睜開雙眼。接踵而至的是兩個字:混亂。母親天天以淚洗面,幾度崩潰。家里還有個年幼的弟弟,他對“死亡”所知有限。父親的后事,落到剛畢業的劉穎身上。
擺喪宴的三天,她只記得母親坐在冰棺旁一直哭,周圍有些不懂事的孩子在打牌、玩鬧,場面上充斥著混亂、荒誕的氣氛?!拔也辉敢馄渌胰嗽俳洑v我經歷過的那些混亂?!边@是劉穎堅持做這一行的主要動力,她最不希望的,是自己的兒子將來有一天,會經歷她當年經歷過的那些慌亂和無助。
受儒釋道文化的影響,國人面對死亡既重視又回避。我們諱于直接談論死亡,同時卻注重禮法,“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

《人生大事》電影海報
殯葬行業在我國的歷史不算久,19世紀末才由西方國家引入,直到1995年,殯葬才作為一門專業進入大學課堂。但現在,全國開設相關專業的,只有位于長沙、武漢、黑龍江等城市的幾所??圃盒??!?016—2021年中國殯葬服務產業市場運行暨產業發展趨勢研究報告》顯示,我國死亡人口每年約有1000萬,殯葬行業的人才缺口不小。
殯葬師的英文名是“undertaker”,即“帶到下面”,有一個“帶”的動作。殯葬師的工作,是將去世的人帶到另一個世界,在生與死之間搭建索道,讓逝者安息,讓生者安心。
《人生大事》里的大爺希望給自己辦一場“生前的葬禮”,理由是“想看看自己死去時的樣子”。這聽上去荒誕不經,但在現實中,確實有人提前為自己考量“身后事”。
一天,一個70多歲的老太太來找孟陽,想給自己定做一件壽衣。孟陽一看哭笑不得:“您這身體看起來比我的還好!”老太太笑道:“提前準備,別到時候抓瞎?!崩咸囊缶蛢蓚€字:簡單。“不想讓子女花錢,我一閉眼,那些都是做給活人看的?!?/p>
人是否可以提前決定自己的身后事?《人生大事》里還有這樣的一幕,殯葬師打算替一個即將去世的小女孩準備后事,遭到其家屬怒斥:“人還沒走,你們就來?”
劉穎稱,其實有不少家屬會主動聯系殯葬師。他們將那些已被醫學確診為彌留之際的重癥患者稱為“臨終者”,面對一位臨終者,家屬除了悲痛,也會陷入迷茫和無措,于是便可能聯絡殯葬師,預定“生前契約”?!叭绻苏娴淖吡?,他們(家屬)不用擔心,所有后事由我們負責。當然,如果情況好轉,我們白跑幾趟也沒關系?!眲⒎f坦言。
“95后”殯葬師依依也簽過臨終守護的生前契約,客戶是一位被確診為胰腺癌晚期的77歲老太太,她的妹妹主動聯系依依,希望依依能陪老人走完生命最后幾天。老太太并非無兒無女,大兒子在國外,二女兒不愿意來,只有一個親妹妹在身邊,妹妹的年齡也很大了。老太太很愛漂亮,她特地囑咐依依,“別弄那些傳統壽衣,要顏色鮮艷的,我要很漂亮地走”。
臨終之時,依依一直拉著她的手,直到她沒有任何生命體征。彌留之際,老太太說:“這輩子,我唯一對不起的就是我丈夫,我沒教育好兩個孩子。”
這次任務完成后,依依特地請假回家陪了媽媽好幾天。這份工作帶給人的心理壓力不小,有時候恐懼反而是活著的人帶來的。送走逝者,如何繼續在這個充滿離別、冷暖不一的世界自處,成為他們的必修課。
沉重的心理壓力,是不少殯葬師轉行的重要原因。此外,還有“歧視大于正視,偏見大于看見”。
“90后”女孩淼淼是殯葬專業的畢業生。當初在填報志愿的時候,父母為阻攔她,曾以“不繳學費”相威脅,甚至要和她斷絕關系。參加工作后,殯葬師需要面對的偏見更是無處不在。淼淼曾在打車時因目的地是殯儀館被司機拒載,租房時因職業原因被房東婉拒,親戚朋友結婚生子擺宴席也不會邀請她參加。
比起陌生人的偏見,親人和熟人的嫌棄更令他們失落。剛入行的時候,劉穎的母親強烈反對,“你這是在賺死人的錢”,劉穎哭笑不得,畢竟這話也不算錯。她也一直不知道怎么跟兒子解釋自己的工作。兒子今年5歲,只知道媽媽在一家名叫“一花一世界”的公司工作,每次劉穎出門去上班,他只知道“媽媽要去‘一花一世界’了”。
一次,他問劉穎:“媽媽去做什么?”
“去做有福報的事?!眲⒎f回答他。
“什么叫有福報的事?”
“就是做好事?!?/p>
后來有一次,兒子養的小烏龜死掉了,劉穎帶他去埋尸體。母子倆認真完成了一次生命的祭奠儀式。劉穎想,或許正是受到這件小事的影響,幾天后,兒子忽然對姥姥說:“其實我媽媽正在做一件特別好的事?!?/p>
不論是身邊人還是陌生人,理解殯葬這件事都需要一步步推進。
《人生大事》《入殮師》這類電影,讓不少殯葬師看得熱淚盈眶。這一行,這些事,如果拍成紀錄片,大概是沒什么人去看的。但電影里有感情,有淚,有笑,可以吸引更多觀眾走進影院,了解這一行業的真實狀態。
人類永遠沒辦法抵御死亡,但我們永遠可以想辦法讓它以更體面、更有尊嚴的方式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