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肇言

我回家的第二天,母親對我說:“走,我們去看你外曾祖母。”
仿佛被澆了一頭冷水,我感覺剛從奔走幾個小時路程的疲憊感中抽出身來,整個人就又陷入倏然而至的沉重感。
路上,我和母親盤算著買些吃食。糕點鋪子里新出爐的桃酥是要買一斤的,外曾祖母一輩子重養生,現在雖腿腳不便,卻沒有如糖尿病、高血壓之類需要忌口的慢性病。“無水蛋糕稱一斤,綠豆糕是今日新做的吧,也來一斤。”母親蹙額思考著還缺些什么,她做事向來周到,容不得自己出半點兒差錯。
“上次去,我看薄荷糖沒剩多少了,山楂糕估計也沒了,不知是不是你外曾祖母分給小輩了,再買些吧……這獼猴桃軟爛,可以直接用勺子剜著吃,不費牙口;草莓也好,新鮮的……”母親將所有的吃食又確認了一遍,方才挽著我去車站候車。
大抵因為這班車總是往返于城鄉之間,使得不到一個小時的路程也顯出歸鄉的特質來。城里人回鄉探親,總拎著諸多酒或禮品盒子;鄉里人去市區出禮的,也總用蛇皮袋裝著自家種的瓜果蔬菜——一來一往,班車里總是喧鬧又擁擠。我和母親將所有吃食抱在懷里,生怕被擠壞了。母親撇過頭去,看著窗外閃過的田壟,不知在想什么。“老家有人吧?別不在家,沒人給我們開門。”我探過身問母親。“這個點,該在家的。”母親看了看表,又扭過頭去。我們保持著恰到好處的沉默,心里都蒙上了一層陰郁。
下了車,我和母親一前一后走著,遠了看,仿佛一對衣錦還鄉的母女,又像醉心田園的外客。昨日夜里剛下過雨,我們的鞋底粘滿了軟黏的黃泥。到了老屋門前,母親在臺階上把鞋底的泥蹭干凈,上前叩響了門環。
“誰?”沒一會兒,院子里傳出喊聲,緊接著便有人過來開門。“來啦,喲,孩子也回家了,來就來還帶這么多東西。”連珠炮似的問候一個接一個地襲來,終于打破了我和母親一路上的沉悶,母親也以同樣熱烈的方式回應,兩個人仿佛許久未見的要好姐妹——親戚間總是如此,即便心底有再多不滿,面兒上也要表現出相親相愛的樣子來。于是,她們肢體間攜手并行的熱情與眼角里藏不住的淡漠疏離圓滑地交融在一起,成為一出必唱的戲——有些事情總要被關在門里。
“外曾祖母醒著,還是在睡覺?”我將母親手中的吃食一并接過來,放在灶臺上。“現在不曉得,你去看看吧。”親戚面兒上笑著,眼角卻閃過一絲嫌棄,又恰到好處地收斂起來。
偏房的門窗都緊閉著,深色的窗簾被放下來,不露一絲縫隙,仿佛里面住著怕光的病人。我推開門,房間里彌漫著惡臭,這氣味仿佛突然有了發泄口,爭先恐后地朝門外撲來。外曾祖母瞇著眼,伸手擋了擋亮光,然后把頭埋進被子里。
我喊母親過來為外曾祖母換洗床褥、衣衫,然后將門窗一一打開,新鮮的空氣不斷涌進來。母親仿佛早就諳熟這一切,她先點上檀香去味,又從床下拿出黑色塑料袋套在垃圾桶上,著手收拾。
房間里一片雜亂,種種味道摻雜在一起,讓人頭腦發昏。我將床上盛著昨夜湯泡飯的碗收了,用小笤帚撣著細碎的餅干屑和爛葡萄皮。外曾祖母的眼睛適應了光亮,她抓起手邊剩余的半個橘子向嘴里塞去。我心里突然澀得很,將她攥著的橘子奪下來:“不吃了,這個壞了,待會兒吃獼猴桃。”
外曾祖母這才看到我,她皺著眉頭,睜著有白翳的雙眼瞧我,想仔細把我看清。
“是我呀,再看看還記不記得了?”我回憶著外曾祖母曾跟我講過無數遍的那些故事,再像反哺一樣講給她聽,只為了讓她想起我。在一遍遍的講述里,我恍然覺得人在下意識里啰唆的行為,或許只是為了在這個世界留下一星半點兒存在的印記。
外曾祖母的眼里突然有了光:“是寶呀,上次英子說你在醫院待產,所以沒來看我,現在出院啦,身體好些了嗎?不對,我老糊涂了,你是在上學吧,現在放暑假了嗎?什么時候回來的?”
我能感覺到外曾祖母在努力同歲月和衰老做斗爭,她從混沌的記憶里抓住一個點,然后順著脈絡抽絲剝繭,最終還原出腦海里所有關于這個人的記憶。她怕自己記不得了,也怕別人因為她記不得而不愿跟她對話,便把所有看似對的可能性都羅列出來,以此證明自己還擁有這些記憶。
她一手拉著我,一手指著一堆吃食問我喜歡哪個。我的鼻子突然酸澀起來,眼睛也熱辣辣的,腫脹得難受,正當我忍不住時,母親端著一盆溫水進來,招呼我給外曾祖母擦身子。
母親用毛巾沾了溫水,先給外曾祖母擦臉拭手,從脖頸到雙臂,再到腋窩和背部,仔仔細細地擦洗干凈。我低著頭,不敢去看外曾祖母的身體。母親也低著頭,不放過外曾祖母皮膚上任何一處皺褶。外曾祖母也低著頭,她仿佛習慣了,任母親將她的胳膊抬起、放下,又仿佛尚未習慣,面上露出克制的羞赧和愧疚。
我們相對無言。房間里裊裊直上的檀香和嘩嘩的水聲,讓寂靜的氛圍變得不那么沉重。擦拭結束后,在母親換床單的間隙,我借口洗水果走出房間。我感到一陣無力,這種感覺像患有某種病的后遺癥,每探望外曾祖母一次便發作一次,并且無藥可醫。
我想起曾經精神矍鑠的外曾祖母。她每日清晨五點多起床,將齊腰的銀絲仔仔細細梳順滑了,用銀簪子綰了發髻,再換上干凈清香的衣服,靜靜地等日頭上來。我想起她彎彎的眉眼、溫暖的笑容,想起她攥著我的手走在鄉間的小道上,給我講各種各樣的故事。
我端著獼猴桃泥回去時,房間里已經煥然一新。外曾祖母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像一個懵懂的孩子,恍恍惚惚要墜入夢鄉。母親將要清洗的衣物、床褥塞進袋子,拉著我退出來,輕輕關上了房門。
“這便走啦?以后要來勤一些,你這兩天不來,老人家的房間都要餿掉了。”親戚從堂屋里走出來,笑著同母親說。
“這兩天孩子回家,沒顧上。那我們先走啦,改日再來。”
她們倆像按照設定好的程序,在進行了告別、挽留、推辭等一系列客套的寒暄后,這場探視才得以結束。
“你沒時間去的時候,她就不能幫忙換洗一下嗎?”
“都不容易。”母親嘆了口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我回過頭看到她臉上的倦意,忽然理解了她的疲憊和太多的不可言說。
晌午的公交車上人少了一些,去的時候行囊鼓鼓、心里空空,回來的時候雙手空空,心底卻愈加沉重。
“我要是有一天也這樣了,一定不要拖累你。”母親背對著我,輕輕地說了這句話。我如鯁在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的視線越過母親的背影,越過她頭頂的白發,在搖晃的車廂里,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正活在這個搖搖晃晃,又空空落落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