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里鴛

☉熊太行

一個好人被卷進壞人堆里，還有希望變好嗎？

盲 鰍

南宋高宗時，建州（今福建建甌）私鹽販子范汝為起兵造反，做了“草頭天子”，四處打劫。范汝為造反之后，給家里的親戚都封了官。他有個侄子，是個讀書人，名叫范希周。

范希周二十三歲，水性特別好，外號叫“范鰍兒”。范希周被叔叔脅迫著當了反賊，但是他不愿意殺人，就總在隊伍里做一些給人留余地的事兒。

壞人看善良的人，不會覺得他值得尊重，只會覺得他軟弱。賊眾都蔑稱范希周為“盲鰍”，就是說他是廢物、沒用的家伙。

不過范希周畢竟是首領的侄子，所以他說話，多少還管一點兒事。

順 哥

福州稅監呂忠翊，是北方人，他帶著家人去福州上任。路過建州的時候，呂家一行人被范家的賊兵襲擊，車隊被沖散，小女兒順哥被抓了。

順哥正值二八芳齡，人長得美，被賊兵抓去建州城的路上，一直哭哭啼啼的。范希周看到了，就起了惻隱之心。落在賊兵手里，等待順哥的可能是可怕的侮辱和折磨。

范希周決定救順哥。當然，他不可能跳出來攔住那些賊兵，也不可能跟他們講道理，他只有一個辦法——要順哥和自己結婚。

他告訴順哥，自己是個讀書人，雖然當了反賊，但沒做過壞事，如果她愿意跟自己結婚，他就能把她救下來。順哥想了想，答應了范希周。

寶 鏡

面對婚事，范希周很認真。他認真安排，努力顯出自己的誠意和尊重。

范希周先把順哥送到館驛，然后去稟報了叔叔，征得了他的許可。接下來范希周找了媒人，要明媒正娶，范希周甚至給了順哥聘禮——一對祖傳的鴛鴦寶鏡。

順哥也覺得驚訝——這個男人是認真的！范希周當然是認真的。其他東西，可能是贓物，作為禮物不合適；這一對銅鏡，是家里傳了幾代的東西，清清白白地拿給妻子，就是給了她生命之光。

誓 約

范汝為的造反之路終于到了盡頭。

南宋迎來了軍力最強的時代——張浚、岳飛、張俊、張榮、韓世忠、吳玠、吳璘等名將屢敗金兵，逐漸穩定了動蕩的局面。宋高宗派出韓世忠的軍隊征討范汝為，范汝為沒有勝算。

眼看建州城就要陷落，順哥便準備自殺。范希周把她攔住了，他對順哥說：“我不幸當了賊，沒法洗清自己，只能聽天由命；你是好人家的女兒，為什么要死？”

愛你的時候，我是讀書人，你是我的妻子；逃命的時候，我是賊，你是好人家的女兒。

下面這兩句，說得簡直讓人掉眼淚：“韓元帥部下將士，都是北人，你也是北人，言語相合，豈無鄉曲之情？”范希周把希望寄托在陌生人的善意上。這個溫柔善良的人，不愿意妻子赴死。

范希周甚至說：“或有親舊相逢，宛轉聞知于令尊，骨肉團圓，尚不絕望。人命至重，豈可無益而就死地乎？”這是一個負責任的男人對心愛之人的期待。

順哥聽了，認真地給了他一個保證：“如果能活下來，我一定不會再嫁，但是倘若遇到軍校想要侮辱我，我就以死明志。”

范希周說：“我也一樣。”

兩個人定了策略，爭取都活著出去。他們把鴛鴦寶鏡各分了一面，哪怕是塵滿面，鬢如霜，面目全非，也可以借此相認。

呂 公

城破那天，范希周在亂軍中失蹤了。韓元帥下令，所有人都可以投降，但是姓范的有一個殺一個。順哥覺得丈夫死定了，就找了一間破屋子上吊自殺，正好被人路過救下。救她的這個人，竟然是她的父親——果然被范希周猜中，呂老爺被韓元帥請到軍隊里做了軍中都提轄。

順哥醒來后，跟父親講了自己嫁給范希周的事。呂公默然無語。他心疼女兒，但對這段姻緣也沒法發表意見。

順哥回到娘家，父母勸她再嫁。順哥說了與丈夫的誓約，表示絕不再嫁，她含淚說道：“范家郎君，本是讀書君子，為族人所逼，實非得已。他雖在賊中，每行方便，不做傷天理的事。倘若天公有眼，此人必脫虎口。大海浮萍，或有相逢之日。孩兒如今情愿奉道在家，侍養二親，便終身守寡，死而不怨。”

呂公見她說出這番道理，也不去逼她了。

好順哥，好呂公。講道理的能力，順哥一流；從善如流的能力，呂公魁首。

故 人

十年之后，呂公當上了都統制，在封州（廣東新會）做鎮守。一天，廣州守將派一名叫賀承信的指使來辦事，呂公就和他聊了半天。順哥在后堂聽見這個人說話，等父親回來，就跟父親說，這個人不是廣東人，好像是福建人，“好似建州范家郎君”。

這話一說出來，父親就笑了起來：“當年韓元帥逢范不赦，這位廣州來的官員姓賀，又是朝廷命官……”

半年后，這位姓賀的官員又一次來辦事。這次順哥有了主意：“父親，你把他叫到后堂，用小名范鰍兒叫他，再給他這面鏡子……”

呂公將信將疑，便準備試試。一聲“范鰍兒”叫出口，賀承信當場就跪下了，他向呂公交代了自己的來歷——他不是別人，正是隱姓埋名的范希周。

范希周當年救了很多人，人緣很好。被捕后，大家都幫他作證，說他叫作賀承信。他接受了朝廷的招安，當了一名小兵，后來在岳家軍效力。岳家軍攻打洞庭湖楊幺的時候，范鰍兒靠著好水性大顯神威，立下了軍功，當上了指使。

呂公沒有馬上認女婿，他還要問他一件事：“你有妻子沒有？”

“當年娶過一個，后來失散了，我們曾相約不再婚娶。我現在和老娘一起生活，沒再娶妻。”

范希周聰明，他猜到呂將軍是誰了。呂公把鴛鴦鏡拿了出來，范希周也把另一面鴛鴦鏡拿了出來。范希周一直帶著這面銅鏡，真是一個溫柔的男子。

呂公就算是鐵石心腸，這會兒也被打動了。他把女兒叫出來和女婿相認，當晚就把女婿留在家里。

第二天，呂大人讓女婿帶著女兒回廣州，又把價值千金的妝奩送去給女兒女婿。后來，范希周恢復了本姓，從賀承信變成了范承信。

圓滿的故事，一定有前面的鋪墊。范希周能有好結局，除了運氣，他了不起的一點，就是明明知道自己哪怕行善也未必有好結果，卻仍然做好人、行好事。他目光遠大，熱愛生活，在泥沼中也不曾茍且，從來不會因為明天就到世界末日，就放縱自己，什么都做。

這樣的人才能得到生活的報償。

這個故事出自《警世通言》，名為《范鰍兒雙鏡重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