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志賀直哉
◎吳 菲譯

這是一個名叫清兵衛的孩子與葫蘆的故事。事情發生后,清兵衛與葫蘆的緣分就斷了,不久,清兵衛就找到了葫蘆的替代物,那就是畫畫。如今,他猶如曾經沉迷于葫蘆那樣沉迷于畫畫……
清兵衛時常買回葫蘆的事,他父母都知道。價格從三四元到十五元左右的帶皮的葫蘆,清兵衛有十來個。從切口到掏種子,他都一個人漂亮地完成了,然后,他又做了塞子。他用茶渣給葫蘆除臭,再把父親喝剩的酒裝在里面,隨后繼續不停地打磨。
清兵衛沉迷于此。某日,他一邊思考葫蘆的事,一邊走在海濱大道上。忽然,有樣東西映入眼簾,他吃了一驚。原來是個老爺爺的禿頭,從路邊背靠著海濱的一間小店中冒了出來。清兵衛誤以為那是一個葫蘆。“這葫蘆真漂亮。”他嘆道,一時沒能覺察真相。待反應過來,就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那個老爺爺搖晃著色澤瑩潤的禿頭拐進了對面的小巷。清兵衛突然感到好笑,一個人呵呵地笑出聲來。他忍不住邊笑邊跑了好幾十米,還是笑得停不下來。
癡迷葫蘆到這般地步,他只要走在街上,不論古董店、蔬菜店、雜貨店、點心鋪子還是專門賣葫蘆的店,只要店頭掛著葫蘆,他就必定站在店前打量一番。
清兵衛才十二歲,還在上小學。每天放學回來,他也不跟別的孩子玩兒,總是一個人去街上看葫蘆。晚上他就在起居室的角落里盤著腿擺弄葫蘆。擺弄完,他就把酒倒進去,用手巾將其卷起后放進鐵皮盒,再連盒子一同塞到暖桌底下,然后才去睡覺。翌日清晨一起床,他立刻打開鐵盒查看。葫蘆表皮密密地滲出一層“汗”。他不厭其煩地望著葫蘆,小心翼翼地拴上細繩將其掛在向陽的屋檐下,然后才去上學。
清兵衛居住的城鎮是一座商業港口,雖稱為市,面積卻不大,步行約二十分鐘就能從城的一頭走到另一頭。因此就算售賣葫蘆的商家再多,對差不多每天看著它們走過的清兵衛來說,估計已看遍了所有的葫蘆。
他對古舊的葫蘆不太感興趣,吸引他的是還沒切口、帶皮的那種,而且他擁有的大多是所謂形狀規則的、模樣平庸的貨色。
“小孩子嘛,看來葫蘆就得是這樣的才會喜歡吧。”客人來探訪清兵衛那做木匠的爸爸時,一邊從旁看著他全神貫注地打磨葫蘆,一邊這樣說。
清兵衛的父親說:“小孩子家玩什么葫蘆……”說著頗不快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阿清,盡拿這種沒勁兒的可不成哪,得買樣子奇特點兒的才行!”客人說。
“這樣的才好呢。”清兵衛回答,絲毫不為所動。
清兵衛的父親與客人的話題也轉向了葫蘆。
“今年春天的品鑒會上,特別展出的那個馬琴的葫蘆簡直漂亮極了。”清兵衛的父親說。
“真是個大葫蘆啊。”“不僅大,而且很長。”
聽著這些話,清兵衛心中很是不屑。所謂馬琴的葫蘆,當時確實大受好評,但他只瞟了一眼——也不知那馬琴是何方神圣——當即覺得那東西毫無價值,就走開了。
“那葫蘆我覺著沒意思,不就是個頭大嘛。”他嘟噥了一句。
他父親聽了,氣得瞪圓了眼睛:“什么?啥都不懂還瞎說,給我閉嘴!”
清兵衛只好閉嘴。
某日,清兵衛走在小巷里,在平時不太注意的地方,他發現有個老婆婆在自家的木格窗前擺了個賣柿子干和橘子的攤,她身后的木格窗上掛著二十多個葫蘆。他立刻走過去,說了聲“請給我看看”,然后一個個地打量。其中有個長約五寸的葫蘆,一眼看去模樣極其普通,卻讓他感覺喜歡得幾乎想摟住不放。
他的心怦怦跳個不停,試探著問道:“這個多少錢?”
“看你還是小娃娃,十元錢便宜賣給你吧。”老婆婆回答。
清兵衛喘著氣叮囑道:“那說好了,別賣給別人啊。我馬上去拿錢。”說著就跑回去了。
沒多久,他就漲紅著臉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接過葫蘆又跑回去了。
自那以后,他就離不開那個葫蘆了,去學校也要帶上。到后來連上課時也要在桌子下面打磨那個葫蘆。這事被主管的教員發現了——偏偏是在修身課上,教員越發生氣了。
對于此地的人們喜好葫蘆這件事,這位來自外地的教員本來就很反感。對清兵衛的葫蘆,他更是氣得聲音都發抖了,甚至說他“將來肯定不會有出息”,并當場把那個精心打磨的葫蘆沒收了。清兵衛一聲都沒哭。
清兵衛鐵青著臉回到家,只管坐在暖桌旁發呆。
這時,教員夾著書包來找清兵衛的父親。但父親外出工作不在家。
“這種事應當全家人一起管教……”教員這樣說著,責備了清兵衛的母親。母親只能唯唯諾諾地聽著。
那個教員的執拗讓清兵衛突然感到害怕,他顫抖著縮在房間的角落里。就在教員身后的柱子上,掛著許多打磨好的葫蘆,眼看著就要被發覺,清兵衛擔憂不已。
狠狠訓了一番話之后,教員終于回去了,且沒有注意到那些葫蘆。清兵衛松了一口氣。母親哭了起來,然后開始不停地埋怨和責罵。
很快,清兵衛的父親從作坊回來了。聽說了事情的經過之后,父親猛地揪住站在旁邊的清兵衛,狠狠地揍了他一頓。清兵衛這時又被說成“將來肯定不會有出息的家伙”。父親還說:“你這樣的家伙給我滾出去!”
清兵衛的父親忽然注意到柱子上的葫蘆,立刻拿了鐵錘來,把葫蘆一個個地敲碎了。清兵衛只是哭喪著臉沉默著。
那天晚些時候,教員把從清兵衛手里沒收的葫蘆扔給了學校的老校工。校工把葫蘆帶回家,掛在自己那小房間里灰撲撲的柱子上。
大約過了兩個月,校工剛好缺幾個小錢。他忽然想到那個葫蘆——不管多少總能賣幾個錢,就拿去附近的古玩店,讓人估價。
店老板把葫蘆仔仔細細地端詳了一番,突然做出一副冷漠的表情,把葫蘆還給了校工,說道:“五元的話,倒也可以買下。”
校工吃了一驚。不過他是個聰明人,他若無其事地答道:“才五元,我怎么舍得放手呢。”店老板馬上提高到十塊。校工仍然不答應。
最后,店老板用了五十元才終于得手。校工相當于從教員那里白拿了四個月工資,他在心中為這意外之財竊喜不已。不過直到最后,關于這件事,他不論是對教員還是對清兵衛都只字未提,所以沒人知道那個葫蘆的去向。
然而聰明的校工也沒想到,古玩店老板以六百元的價格把那個葫蘆賣給了鄉下的有錢人家。
清兵衛現在沉迷于畫畫。只要能畫畫,不論是對教員,還是對用鐵錘敲壞了他心愛的十多個葫蘆的父親,他都已沒有怨恨。
而對他畫畫的事,父親又快要來責罵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