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羅成
紹興文理學院蘭亭書法藝術學院
內容提要:顏真卿無疑是歷史上的一位書法大家,更是忠義耿直、重視朝綱禮儀的大臣。他曾官至吏部尚書,封魯郡公,世稱“顏魯公”。顏真卿《自書告身帖》歷來為世人所重,更被用于書法教學。筆者從常理與細節出發,并通過《自書告身帖》中“光”字與顏真卿其他書法作品中“光”字的對比分析,認為其與顏真卿風格相差甚遠,極可能是一件偽作。
關于顏真卿《自書告身帖》(圖1)墨跡的真偽,學界一直爭辯不一。此前,學界普遍認為此帖是顏真卿所作無疑,而認為是偽作的主要以曹寶麟和朱關田兩位先生為代表。朱關田先生認為:“諸帖中亦頗有可疑者,諸如《送辛子序》以及自書諸告身,包括上引《書清遠道士詩》,筆法全不類魯公,或出自贗品,或屬他書誤入,尚可深入研究?!辈軐汍胂壬凇额佌媲渥詴锤嫔怼底C訛》 一文中,通過詳細的考證,列舉了一系列明證。

圖1 顏真卿 自書告身帖
普遍認為此作是真跡的主要理由是其卷尾有米友仁、蔡襄、董其昌三位書家的題跋。題跋分別如下:
米友仁跋語:“右顏真卿自書告。紹興九年四月七日,臣米友仁恭覽、審定?!?/p>
蔡襄跋語:“魯公末年告身忠賢,不得而見也。莆陽蔡襄齋戒以觀。至和二年十月廿三日?!?/p>
董其昌跋語:“官告世多傳本,然唐時如顏平原書者絕少。平原如此卷之奇古豪蕩者又絕少。米元暉、蔡君謨既已賞鑒矣,余何容贊一言。董其昌?!?/p>
且不說這三家題跋是否為題跋者真實之想法,但確實讓《自書告身帖》為真跡的定論影響頗為深遠。然三家之言,還不足以作為判斷真品的確證。我們絕不輕視古人,但也不能不加思考地認同古人。本文嘗試從《自書告身帖》的淵源出發,于細微處入手進行研究分析,加以佐證。
吳震先生曾撰文指出唐朝人重視告身。告身之名始見于唐代,大約源于南朝梁、陳的鶴頭版(或稱“黃紙版”)。它是朝廷授官授勛的憑證,猶如近世的任命書。由此可見,唐代告身其實可以追溯到“鶴頭版”。而在唐代,告身實際上是朝廷發布的一種命令,是一份公文,要交給本人,并且要告訴全部的百姓。所以,告身類似“任命書”或者“職位變動通知書”。由此可見,在唐代,告身所應用并影響的范圍很廣。告身既然是一種在政治上的公文,所以,時人特別重視。再從告身的類型上來看,朱雷先生認為分為命官授職和立功而授勛的兩種,即為官告和勛告。當時,唐肅宗“授顏真卿太子少師敕”,由此可見,此告身為敕授,對于任命顏真卿的《自書告身帖》來說,是屬于官告的范疇。按照唐制,告身應由書令史或書吏先進行抄寫,然后官告,其中須經過中書、門下、尚書三省的各種手續后再交付給本人。
大多數人認為,《自書告身帖》是顏真卿流傳下來的楷書墨跡代表作。先從名稱上來看,告身即告身狀,是委任官職的一種任命書,也就是委任狀,是古代授予官銜時的一種重要憑證。此帖又稱《自書太子少師告》。啟功先生從常理進行懷疑:自書己告,實事理之難通者。這說明顏真卿《自書告身帖》的書寫者或另有其人,有并非顏真卿親筆所寫的可能性。從顏真卿的《爭座位帖》的創作背景便可看出,顏真卿是一個非常重視朝綱禮儀的人,不可能自書委任狀,于常理不通。《自書告身帖》是在唐德宗建中元年(780)被委任為太子少師時的委任狀,顏真卿時年72歲,而同一年稍晚幾個月,顏真卿撰書了《顏家廟碑》,時間如此接近的兩件作品不可分開看待。如果《自書告身帖》為顏親筆之書,書風應與《顏家廟碑》相差無幾。由此,通過兩件作品的對比,或許可以確定《自書告身帖》的真偽。
書法藝術作品的真偽辨析意義重大,比如《自書告身帖》真偽直接關乎我們的書法學習范本是否可靠。隨著時代的進步,我們的書法辨偽技術和方法雖然有了提高和改進,但對于某一些藝術作品,我們還是無法解釋清楚其脈絡和流變。對于這樣的作品,我們如何去學習和把握?我想,首先要去關注與研究這類作品的作者,畢竟這會讓我們更準確地把握某一書家的情感表達。雖然現代科學的發展為我們的書法藝術作品鑒定提供了更為新穎的手段,但是,只有在藝術和技術相互滲透時,我們才會更為真切地感受到藝術作品所帶來的真正價值。如果這可以最后運用到我們的書法創作和藝術研究之中,那么,藝術與科學的聯系將會更為緊密。其實,藝術的發展和其作品的真偽是存在聯系的。筆者就顏真卿《自書告身帖》的真偽問題,嘗試進行一個深入的研究。對于一個有真偽爭議的法帖,我們心存敬畏,但同時我們也要盡可能地去弄明白它。
筆者通過將《自書告身帖》和《顏家廟碑》兩件作品進行對比,發現其中的“光”字寫法迥異。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說:“從火在人上,光明意也?!薄肮狻弊窒窕鹪谌祟^上的形狀,如“光”字的篆書寫法,顏真卿的書法以高古為取向,具有篆籀筆意。這也印證了顏真卿《顏家廟碑》中所書“光”字的合理性。然而在《自書告身帖》中的“光”字卻與之相左,令人不禁產生懷疑:《自書告身帖》是否為顏真卿所書?下面,進行一些對比分析:
1.《自書告身帖》和《顏家廟碑》中“光”字的對比
《自書告身帖》中“光”字出現了3次(圖2—圖4);《顏家廟碑》中“光”字出現了8次,選取3個較為清晰的(圖5—圖7)進行比較。我們將它們擺出來對比,發現寫法完全不一樣,而且字形也相差甚遠。同一年的書作雖然會有區別,有不同的風貌,但是書寫的習慣應該不會輕易改變。

圖2 《自書告身帖》例字1

圖3 《自書告身帖》例字2

圖4 《自書告身帖》例字3

圖5 《顏家廟碑》例字1

圖6 《顏家廟碑》例字2

圖7 《顏家廟碑》例字3
如圖2,按照一定順序將“光”字的筆畫分別用a、b、c、d、e、f代表(a:豎;b:左點;c:右點;d:橫;e:撇;f:豎彎鉤)。需要說明的是a部分在《顏家廟碑》中的例字“光”中為豎撇。
通過觀察,產生以下疑點。
①寫法完全不同。《自書告身帖》是楷書化“光”字的寫法,而《顏家廟碑》的“光”字則延續了篆書的寫法,具有篆籀筆意。
②a部分筆畫存在明顯差異?!蹲詴嫔硖分惺侵必Q,《顏家廟碑》中是豎撇。這不僅僅是寫法上的不同,本質已然有所不同。
③b部分的點畫起筆有差異。在《自書告身帖》中,點畫的起筆處是圓的,筆畫的形態也是圓潤飽滿的;在《顏家廟碑》中,點畫的起筆處是尖的,而且筆畫的形態也出尖,并不圓潤飽滿。
④將c部分和d部分的筆畫最右端連接成線,發現也有所不同。在《自書告身帖》中,c部分的點畫位于d部分橫畫的右上方,超過了d部分的最右側;而《顏家廟碑》中則是相反的,即c部分的點畫位于d部分的左上方,并未超過d部分的最右側。線的方向不同,決定了兩件作品在同一個字結構上的明顯差異。
⑤e部分的起筆有不同?!蹲詴嫔硖返钠鸸P是在橫畫的右上方翻轉出來,而在《顏家廟碑》中則是在整個字的中間偏左位置直接起筆。
⑥e部分的筆畫曲直不同?!额伡覐R碑》的“丿”是彎曲的,有“掠”的感覺?!蹲詴嫔硖分械摹柏眳s是略直的,顯得僵硬。令人疑惑的是,在碑刻中,尚能體現出是彎曲的,但在墨跡中是直的。碑刻尚且能表現的靈動性,為何在墨跡中絲毫體現不出,令人生疑。
⑦f部分與d部分的關系不同。《自書告身帖》中f與d兩部分筆畫中間形成夾角,且角度較大;而《顏家廟碑》中f和d部分則挨得很近,角度也較小。
從書法的角度來看,《自書告身帖》雖然為墨跡,但三個字雷同,顯得呆板,變化不足;而碑刻版《顏家廟碑》卻顯得靈動,三個字各具形態。由此可見,《自書告身帖》的豐富性遠不及《顏家廟碑》。
2.《自書告身帖》和《麻姑仙壇記》中“光”字的對比
在顏真卿的楷書作品中,《麻姑仙壇記》歷來為人所重。在《麻姑仙壇記》中,“光”字也出現了兩次(圖8、圖9)。不難發現,在《麻姑仙壇記》中“光”字的書寫性習慣與《顏家廟碑》如出一轍,但是與《自書告身帖》相差甚大,不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也就是說,《麻姑仙壇記》與《顏家廟碑》的書寫習慣相符。《麻姑仙壇記》是顏真卿62歲時所書,通過62歲所書《麻姑仙壇記》和72歲所書《顏家廟碑》風格上的統一,我們可以發現書寫習慣并非前后具有天壤之別,在本質上應該有一種延續性。所以,對《自書告身帖》和《顏家廟碑》書寫習慣相差大是因為書寫情境不同這一謬論可予以駁斥,書風的改變絕不能看作是書寫習慣的改變。

圖8 《麻姑仙壇記》例字1

圖9 《麻姑仙壇記》例字2
3.《自書告身帖》和《竹山堂連句》中“光”字的對比
對于另一墨跡《竹山堂連句》的真偽,書學界也是爭論不止。筆者認為這件作品比《自書告身帖》更加接近顏真卿的書寫習慣。在《竹山堂連句》中也找到了“光”字(圖10),這讓筆者頗為激動。同為墨跡本,《竹山堂連句》暫且不論其真偽,但它的特征卻比《自書告身帖》更貼近顏真卿。而《竹山堂連句》的真偽究竟如何,筆者尚不敢加以論斷,以待后續之研究。

圖10 《竹山堂連句》例字1
書畫鑒定絕非易事,其中可能涉及方方面面的問題,但是書畫鑒定對我們學習書法的后輩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通過追本溯源,分析書家作品的風格特色,可以提高我們對書法的認識和體悟,提升我們對學習范本的選擇與辨析能力,加強我們的書法理論修養。通過對書寫文本進行比較分析,從而在歷代書家作品中找到解鎖密碼,也是一種學習的思路與方法。本文僅僅將觀察到的細微之處進行深入對比,并加以推論,得出筆者的看法與思考。如有不同見解,請方家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