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 琦(景德鎮陶瓷大學,江西 景德鎮 333403)
《斯坦因西域考古記》:“覓得有釉之碎陶器甚多,率作青綠二色,間雜冰裂紋,大塊碎片不少,此種陶器疑即當地所產。”
黑城正是當時西夏所屬的軍事重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來,在眾多考古工作者的不懈努力下,寧夏、甘肅和內蒙古等地均發掘出了大量西夏瓷,由此揭開了西夏瓷的神秘面紗。
我國出土的西夏瓷裝飾紋樣種類繁多,造型多變,在西夏瓷眾多植物裝飾紋樣中,牡丹花主題的紋樣居多。西夏牡丹紋瓷器受宋代的寫實主義風格影響很深,且在此基礎上融入了黨項族特有的風格元素,具有濃郁的民族色彩。獨樹一幟的藝術風格使西夏牡丹紋瓷器不再只是一件被遺忘在歷史長河中的器物,而是逐漸發展為充滿獨特魅力的藝術作品。
民族文化是民族審美觀念形成的基礎,而審美觀念又會反作用于一個民族的文化發展。宋代是我國瓷器發展的巔峰時期,陶瓷在整體上發展到了一個新的水平,五大名窯代表著宋代制瓷工藝的最高水平。就陶瓷造型而言,宋代陶瓷中多為實用之器,如定窯中碗、盤、杯等生活器具種類較多而瓶、壺較少。宋瓷造型整體上簡潔大方,清新流暢,追求內在的美感。器物造型與時代審美一致,宋瓷造型優雅大方,線條飄逸流暢,與宋代自然、含蓄、質樸的審美觀正相吻合。曾經盛產西夏瓷的靈武窯正是在宋代磁州窯系、宋代定窯系的影響下逐漸形成并發展起來的,因此,西夏瓷器的藝術風格中既能體現黨項族的特色又帶有中原漢文化的意味,大夏王朝的民族文化意識和審美觀念也在西夏瓷器的藝術造型中有所展現。
寧夏靈武磁窯的褐釉剔花牡丹紋雙耳扁壺外形圓潤,高35厘米,口徑9.5厘米,腹徑31厘米,厚19厘米,扁壺的肩頸部和接近壺底的部分分別有一對穿耳,對稱存在,腹部正反面也有一對對稱的圈足,小口、斜唇。這種圈足的設計是為了方便游牧民族在使用時臥放。造型從整體上看像一只烏龜,扁壺首尾銜接自然,線條流暢,腹部整體輪廓弧度飽滿,氣脈貫通,連貫和諧。黨項民族生活在長期戰亂的時代,在艱難的游牧生活中,往往能夠從這些圓潤造型的器物上得到一絲心靈的慰藉。西夏牡丹紋扁壺大多圓口、圓頸、前后扁圓腹、肩部對稱圓形雙耳、圓形圈足,整體均衡的器物造型在視覺上使人感到平穩圓滿,進而在心理上獲得安定感和穩定感,體現了西夏人民的“求全意識”,是人民對于圓滿生活的一種向往和祈愿。

圖1 褐釉剔花牡丹紋雙耳扁壺

圖2 西夏牡丹花梅瓶
曲線作為最能表達人類情感的線型,在陶瓷造型設計中也曾廣泛運用。黑釉剔刻牡丹花梅瓶是西夏瓷器中體現“弧線”美的代表性器物。梅瓶作為瓷器的一種器型,是從陶制和青銅的盛水器中獲得靈感而設計出來的。明朝張謙德《瓶花譜》道:“古無瓷瓶,皆以銅為之,至唐時尚窯器。”西夏牡丹花梅瓶整體造型極具弧線型美感,小口、束頸、寬肩、深腹修長、直圈足,仔細觀察可以看出瓶口的造型似一只外翻的蘑菇,由長頸鼓腹形成曲折流暢的瓶身,給人端莊典雅之感。與中原地區所生產的梅瓶不同,西夏的梅瓶有其獨特的造型裝飾手法,即“蘑菇口”,在外翻的蘑菇口下沿水平方向切削,口與頸的差別較大,這也是梅瓶“僅能容一支梅花”的特色。西夏梅瓶的“曲”,展現的不僅是一種美感,更是一種美學情趣,體現出西夏人民對自然的崇敬和敬仰。
西夏牡丹紋瓷器受到后世的欣賞和稱贊,還因為它美在“自然”。自然美是人類以最純粹、本真的眼光欣賞自然,從而產生的具有根源性的一種審美感受。西夏牡丹紋瓷器的自然美首先在其“形態美”,單枝或纏繞的大朵牡丹花在瓷器上肆意綻放,牡丹花瓣和花蕊隱約可見,向人們展現牡丹花的高貴典雅;另一方面則表現為“寓意美”,自古時起牡丹在人們心中就是象征著富貴、圓滿的大吉之物。西夏牡丹紋瓷器上的紋飾圖案是一幅和諧、美好的圖景,牡丹花大朵盛開,或一枝獨秀,或繞枝交纏。制瓷工匠在創作中不夾雜任何功利欲念之心,僅純粹地再現出大自然牡丹盛開時的真實圖景。這種將自身完全置于自然之中,身心達到自由的創作狀態,更能凸顯出人對自然的喜愛,以及西夏人民對于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美好愿景。
西夏瓷器上的牡丹花紋飾形狀圓潤飽滿,勾勒牡丹花的工筆線條蒼勁有力,花瓣分布具有規律的對稱性。單看牡丹花花瓣,有單瓣和復瓣之分;按牡丹枝葉,又有折枝、纏枝、串枝的區別。隨著窯工年復一年的加工、提煉,西夏瓷上的牡丹花圖案逐漸形成了別致的造型風格:“凸”字形的花瓣頂端;“?”型的花瓣筋脈;花蕊多以圓圈表示。
折枝牡丹紋,即刻在瓷器上的圖案并非整株的牡丹花,而是對部分花枝進行圖案化創作,枝干形式靈活,可曲可直,是最常出現在西夏瓷器上的一種牡丹花紋飾。鄂爾多斯出土的黑褐釉剔劃牡丹紋罐,就是其中的典型器物。這只大罐,罐口呈圓狀趨近喇叭狀,罐頸短,罐身微微鼓起,上腹部所施釉為褐釉,同下腹部露胎的部分之間形成一道明顯的弧度交界線。罐身主體部分剔刻兩組牡丹花紋,正上方和正下方刻兩道弦紋,整個圖案都在開光內剔刻裝飾花紋。如單看此器物上的紋飾圖案,一只彎曲的枝干上生出一朵嬌艷欲滴的牡丹花,正面可見五瓣肥大的牡丹花花瓣,花瓣兩邊各有一組對稱的枝葉,枝葉搖晃襯托得牡丹花紋整體比較豪邁、質樸,符合游牧民族偏粗獷的審美習慣。此外,西夏瓷上的串枝牡丹和纏枝牡丹圖案也各有其獨特的節奏和韻律感,使牡丹紋瓷器顯現出生機勃勃的氛圍,更顯西夏窯工技藝嫻熟。
牡丹紋樣在西夏深得人心,與海水紋、鹿紋等象征美好寓意紋樣的組合在西夏遺存中也均有發現。鹿是黨項一族極為喜愛的動物,因此西夏人民常將鹿紋與牡丹紋結合,以表達對富貴、平安生活的向往之情。褐釉剔刻躍鹿牡丹紋扁壺上可見一只活力四射的小鹿,口中銜有牡丹,立姿回首,朝氣蓬勃。牡丹與鹿組合的圖案紋樣或是受到了漢地瑞鹿識仙草的影響,在漢地鹿被視作守護仙草的神獸,除此之外,“鹿”同“祿”,當祿與福、壽結合在一起時,“福、祿、壽”便成為人們表達祝福的一種美好祝詞。至宋代時,鹿已成為一種雅俗共賞的神獸,象征吉祥。黨項游牧民族長期生活在動蕩不安、戰亂頻發的西北荒地,對性格溫順、其肉可食、皮能制衣、角可入藥的鹿需求量一直很高,甚至體型較大的鹿還可以作為交通工具拉車載人,捕捉獵物對他們來說,也是一項能夠影響生活質量的重要活動。故受到中原漢文化影響的黨項族將鹿與牡丹花組合的圖案裝飾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瓷器上,意為富貴和諧。
從美學的角度看,西夏牡丹紋瓷器的出現,是制作者“觀物取象”的結果。通過“觀物”而取萬物之兆象,作為一種重要的藝術思維方式,影響了藝術創作的許多方面,也對作為獨特藝術的陶瓷造型有深層次影響。觀物取象是中國傳統藝術文化中的一個重要命題,同時也是藝術創作中不可或缺的一種思維方式,是以“物”為審美過程的開端,而不是從心開始。藝術創作的原型與對象應是包羅萬象的大自然和社會實象。西夏牡丹紋瓷器上所選區的牡丹花紋樣,就是西夏人民“觀物取象”創造的紋樣,瓷器上的牡丹紋飾一般是選取牡丹花最富有特征的局部加以構形而成。牡丹紋作為西夏瓷紋樣的母題,由母題又不斷生發演變出新的紋飾圖案。“一種對創作母題不斷重復的表達興趣,是對自然人化的不斷認可,即自然物象經過人化‘自娛’處理后轉成個體心象,傳遞出人的生命信息與情態類型”??梢哉f,牡丹紋樣高頻出現在西夏瓷器上的現象,體現了西夏人民與自然的親密關系,一定程度上說明了游牧民族對美和賞心悅目效果的追求。
其次,“觀物”并非照搬“物”,絕非人們常理解的對物特征或屬性進行簡單的“模仿”或“復制”,觀物的最終目的實際是創作者能夠通過捕捉客體形象,形成觀者心中之“象”。最初制作瓷器時,多采取直接觀物模仿的方式,圖形樣式單一。后來在制瓷工藝不斷發展的情況下,制瓷者以觀成象,再設計組合使之排列成為完整、對稱的圖案。西夏牡丹紋瓷器在紋飾的選材上,一是富有藝術性、充滿韻味的牡丹花圖案,或一枝獨秀,搖曳生姿,有的又兩兩相對,遙遙相望;二則選取具有某種象征意義的圖案,寄托西夏人民對美好富足生活的向往之情。

圖3 黑褐釉剔劃牡丹紋罐

圖4 褐釉剔刻躍鹿牡丹紋扁壺
受中原瓷器影響而誕生的西夏牡丹紋瓷器,最基本的意蘊在于形式美。造型之美并非一成不變,或圓潤或曲妙的造型恰恰體現出美的多變性。陶瓷非“動”物,人們通過觀賞靜立在一處的陶瓷就可以獲得美的愉悅感,因此,牡丹紋瓷器形式美美在視覺上;意象美以自然之物牡丹之“象”寄托“富貴、吉祥”之意,存心于物,凝神于形,寓意于象,意象兩者所代表的審美主體的主觀情感及客觀的審美意象在牡丹紋瓷器上得到了充分釋放。西夏牡丹紋瓷器不僅體現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態度,同時也是人類移情的產物,值得反復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