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培
(浙江農林大學 文法學院,杭州 311300)
近年來,數字化、智能化、信息化技術在廣大鄉村越來越受到重視乃至追捧。2022年中央一號文件提出“大力推進數字鄉村建設”,要求“以數字技術賦能鄉村公共服務,推動‘互聯網+政務服務’向鄉村延伸覆蓋”。2022年5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聯合印發的《鄉村建設行動實施方案》提出“實施數字鄉村建設發展工程”,要求“推進數字技術與農村生產生活深度融合,持續開展數字鄉村試點”。隨著數字鄉村建設戰略的提出,越來越多的鄉村引入現代數字技術來開展農村公共事務治理。例如,當前不少農村開始引入智能垃圾分類技術,利用信息化、大數據以及人工智能等技術手段來更好地推進生活垃圾分類的制度化、網絡化和智能化,從而實現農村生活垃圾減量化和資源化、無害化處理的目標。
“技術下鄉”并不僅僅是一個技術問題,更是一個復雜的社會問題。技術首先是一種手段。雖然技術能夠有效地提高生活垃圾分類的效率,但技術背后隱藏著的是人與人的關系,尤其是處在不同地位上的主體之間的權力關系。在權力關系網絡中,權力掌握者利用技術手段來控制權力相對者,致使權力相對者遭受更多的干擾和影響。農村生活垃圾分類過程中,也同樣遇到了類似的問題,即地方政府以推進生活垃圾分類為由,引入各種智能化分類技術,有效監控了每一農戶日常的生活垃圾分類行為,但也擾亂了鄉村社會原有的生活秩序和社會規則。以政府為代表的國家權力在進入鄉村環境治理領域的過程中,不僅需要結合鄉村社會的實際情況來開展生活垃圾分類,更需要理順國家權力與村民自治在鄉村治理中的內在關系。否則,上述“過度技術化”的行為不僅難以有效推進農村生活垃圾分類機制建設,甚至還有可能阻礙整個鄉村治理機制建設,割裂國家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導致嚴重的鄉村社會矛盾和社會問題。
在實踐中,可以更清楚地了解技術在鄉村生活垃圾分類過程中所發揮的效用。目前,智能垃圾分類技術引入農村地區,主要是靠地方政府通過財政投入、行政指令、日常管理等方式推進新技術落地。地方政府成了農村生活垃圾分類智能管理技術應用的主導者和決定者,這就決定了智能技術應用首先必須滿足地方政府行政管理的訴求,然后才有可能考慮是否符合鄉村社會實際狀況。在這樣一種管理邏輯之下,智能垃圾分類技術往往就不能從鄉村社會的生產生活實際出發,因而難免使得垃圾分類效果并不如預期的那么理想,甚至還會造成政府與村民之間關系的緊張。同時,以數字化、智能化垃圾分類技術為名的鄉村治理行為有可能成為華而不實的“形象工程”。
數字化、信息化、智能化技術大量應用到治理過程中,進一步推動了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進程。技術變化是政府治理變革的核心要素。從唯物史觀的角度講,技術的變化必然會引起生產力的改變,又會引起生產關系、經濟基礎的變化,進而對國家或政府治理等包括意識形態在內的上層建筑產生影響。
當前,學術界對政府治理中引入智能技術已有不少討論,其核心的爭論點在于智能技術應用對治理結構的影響。其中一種觀點認為,隨著數字時代的到來,數字化、智能化技術普遍應用于政府管理機制中,中央集權、自上而下的“金字塔結構”逐漸向扁平化結構轉變。隨著治理結構的改變,背后的權力關系也從原有的集中化向分散化轉變,形成一種合作性權力,并將從根本上重構人類的關系。這種重構是全方位的,將對未來社會產生深遠的影響。從智慧政府建設情況來看,信息化、智能化技術的發展為政府權力邊界和縱橫結構的調整提供了動力和可持續的約束力,權力結構轉變為協同網絡結構,信息技術對治理績效的正效應被釋放出來。[1]與此相對的是,有一部分研究者指出,隨著各類數字化、智能化、信息化技術在管理過程中的廣泛應用,政府的治理手段進一步強化了。英國學者胡德(Christopher C. Hood)把數字技術作為強化政府工具的利器,提出了由信息節點(Nodality)、政府權威(Authority)、公共財富(Treasure)和政府組織(Organization)所構成的NATO分析框架,探討了數字時代政府治理的新模式。[2]各種互聯網技術的應用增強了政府對社會的影響力。政府治理工具強化的背后則是權力關系和控制的進一步集中,這也是現代數字技術應用強化政府治理能力的另一種表現。所以說,盡管數字網絡的使用改變了經濟、商業、政府和政治的運作方式,但我們仍然無法真正洞悉這些新型人機網絡的本質。不過,深入分析以上兩種學術觀點可知,智能技術引入政府治理機制中引起權力集中或者分散的效果,關鍵在于智能技術的應用目的和應用方式。當政府引入智能技術是為了更好地服務于公眾時,可以促使權力結構趨向于扁平化;而當政府利用智能技術為的是進一步集中權力、加強控制時,則有可能導致權力進一步上移。所以,隨著智能技術的廣泛使用,技術與權力之間的關系將會變得更加多樣化、復雜化。特別是在新的智能技術應用場景下,將會產生一些意想不到的權力關系,這類新的權力關系有可能會對現代社會產生一些難以預料的影響,這值得我們深入研究。
鄉村治理作為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開始嘗試利用現代智能技術提升治理能力。從鄉村治理的本質內涵來分析,村民自治是村級治理的核心內容,不僅是民主政治的表現,也是應對中國轉型期農村社會中出現的各類問題的重要手段。有學者以村民自治制度為基礎提出了“鄉政村治”[3]模式,即依托地方性知識和傳統治理資源來開展治理活動。但是,鄉村治理機制在社會發展中遭受了各方面的沖擊和影響,以國家權力為基礎的行政管理機制經常干預鄉村治理過程、地方政府直接領導村干部開展治理工作以及村級組織“官僚化”[4]等現象日益普遍。
目前,對智能技術與鄉村治理之間關系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智能技術推動鄉村治理體系現代化,即“改變了鄉村治理的內容和形式,突出體現為完善村民協商自治、促進治理權力多元化、構建村民集體身份認同。同時,數字鄉村建設運用數字信息技術,重構傳統鄉村治理,促使鄉村治理主體增能、治理方式創新和治理共同體再造”[5]。也有學者認為,數字技術、智能技術對鄉村治理體系現代化建設的賦能主要體現于“促成多主體共治、促進治理決策智能化轉型、夯實治理物質基礎、創造良好人文環境”[6]。還有學者指出,數字鄉村韌性治理的建構體現了“秩序與發展的權力邏輯、利潤與效率的資本邏輯、溝通與網絡的技術邏輯、宜居與幸福的利益邏輯”[7]。不過,對鄉村治理中應用各類智能技術的研究還比較少,尤其是對智能技術引入后給鄉村社會結構帶來的變化以及治理背后國家權力與村民自治關系的調整缺乏關注。
鄉村環境治理中引入智能技術,背后是國家權力與村民自治的關系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中國改革開放中,國家治理經歷了“從總體支配到技術治理”[8]的轉變,主要表現于以治理方式的標準化、規范化為基礎的科層行政理性思維的擴散。從鄉村社會的現實情況看,各類智能技術進入鄉村社會,“深刻改變了村級治理的基本性質,使其‘自治’屬性被剝離,村級治理朝行政化的方向發展,村民自治開始出現異化”[9]。
總之,從現實的鄉村治理情況來分析,數字鄉村、未來鄉村建設成為當前鄉村振興、農村發展的重要目標,各類數字技術、智能技術被賦予各種功能來助力鄉村的發展。鄉村環境治理的技術化、數字化也成為鄉村治理機制創新的重要著力點,但往往忽視了治理機制背后國家權力對村民自治的擠壓,也難以深入發掘智能技術應用對鄉村治理結構的深層次影響。正是基于這樣一種擔憂和思考,本文試圖通過案例分析的方法來呈現智能技術在鄉村環境治理過程中產生的影響和后果,尤其是智能垃圾分類技術實施以來國家管理與村民自治關系的變化。
本研究基于理論梳理和實地調查,展開了對浙北石塘村(1)按學術慣例,對案例中的人、村、公司等作了匿名化處理。智能生活垃圾分類技術應用的現狀描述和問題分析,并理順智能技術應用背后的社會邏輯,更好地呈現智能垃圾分類技術在鄉村社會中的實際效用和價值。本研究主要采用人類學式的田野調查方法,筆者于2021年3—8月期間多次前往石塘村進行實地調查。在實地調查過程中,具體采用了現場查看、深度訪談、親身體驗等方法來掌握石塘村智能生活垃圾分類技術的應用狀況。通過與當地政府工作人員、村干部、村民以及社會組織人員進行訪談,全面掌握石塘村智能垃圾分類技術引入的全過程,更好地理解當前石塘村智能垃圾分類技術應用過程中面臨的問題和困境。
在理論研究方法方面,本研究還運用了橫向比較和縱向比較的方法。一方面,從橫向比較方法運用情況來看,主要是與尚未運用智能技術的村莊進行比較。筆者長期對長三角地區的農村生活垃圾分類進行實地調查,掌握了農村生活垃圾分類的具體情況以及農村環境治理的主要機制和手段。通過對鄉村社會是否引入智能垃圾分類技術的比較,就能夠直觀地反映出智能技術對生活垃圾治理以及鄉村社會治理結構的影響。另一方面,從縱向比較方法運用情況來看,主要是通過對石塘村引入智能垃圾分類技術前后的比較,全面、深入地理解智能技術進入農村生活垃圾分類體系之后給鄉村社會帶來的變化,尤其是國家進入鄉村社會進行環境管理對村民自治的影響。這些比較研究方法的運用,有助于分析智能技術在石塘村生活垃圾分類過程中所發揮的作用和產生的社會影響,從更深層次上理解技術與權力之間的內在關系。
石塘村地處浙北長江三角洲杭嘉湖平原東部,是典型的江南水鄉,村域面積4.26平方公里。石塘村共有13個村民小組,2021年8月在冊757戶,戶籍人口2 696人。近些年,石塘村的發展定位已經從以農業發展為主逐漸向以旅游業發展為主轉變,結合農旅、文旅發展新模式,打造產鄉融合示范區。為了進一步推進鄉村旅游的發展,環境治理越來越成為石塘村日常的“中心工作”,因為只有鄉村環境變好了才能更好地吸引顧客前來游玩。生活垃圾分類作為農村人居環境整治的重要組成部分,受到石塘村的重視,村里嘗試過多種方式來推進生活垃圾分類。2020年,在地方政府的推動下,石塘村引入了杭州“金寶衛”公司的智能生活垃圾分類技術,并結合村莊實際情況設定了獎勵機制,推動全村村民參與智能生活垃圾分類。目前,全村共有3輛智能垃圾分類三輪車,由3個垃圾清運員分片清運全村村民的生活垃圾。
在此,簡要介紹一下提供智能垃圾分類技術服務的企業“金寶衛”公司。該公司成立于2016年,是一家專業從事智能設備、大數據平臺研發和銷售的公司。經過幾年的發展,公司已經形成了三大核心業務,即數字平臺建設、智能設備研發生產、綜合解決方案構建提供,并正式開啟環境治理領域的第三方監管業務。截至2021年8月,相關業務已經在全國范圍內建成2 000余個項目,累計為100余個區縣的2 500來個行政村和社區提供垃圾分類運營服務。
石塘村引入的智能垃圾分類技術主要是智能垃圾分類大數據平臺,該平臺形成了從前到后的一整套系統。前端,農戶家中的垃圾桶貼有二維碼,以便進行數據采集;中間,裝有分類垃圾桶和數據采集裝置的垃圾清運車進行分類運輸、數據采集和上傳;末端,當地政府部門和村委會通過大數據分析平臺,時刻掌握村民的生活垃圾分類情況。每日,村莊內的清運員對農戶的垃圾分類情況進行拍照,并上傳到智能數據平臺,政府和村干部可以實時掌握村莊整體和村民個體的生活垃圾分類情況。
石塘村引入智能垃圾分類技術以來,圍繞著治理技術,建立起“地方政府—村干部—村民”的垃圾分類機制。首先,村民按照垃圾分類的要求在家戶層面開展生活垃圾分類,垃圾清運員每天定時上門來,分類收集生活垃圾,傳送每個農戶的生活垃圾分類具體信息(分類準確率和分類照片),該信息上傳到鄉鎮政府和村委工作的智能數據平臺。其次,村干部在村委工作平臺上可以隨時查看每日村民生活垃圾分類的詳細情況,包括每個農戶每日生活垃圾分類準確率和全村生活垃圾分類總體情況。同時,村內還建立了一支“四位一體”的管理隊伍(主要由一些退休干部、老同志組成)和一套微網格治理機制,每天進行管理和監督,并向村民宣傳普及生活垃圾分類的知識,開展勸導性工作,糾正不合理的分類行為。最后,鄉鎮政府工作人員在智能數據平臺上可以查閱全鎮各村每日生活垃圾分類的具體情況,關注生活垃圾分類的整體變化趨勢,及時發現問題并采取措施。截至2021年8月,石塘村生活垃圾分類率保持在70%到80%,村莊整體的垃圾分類情況較好。
從數據反映的情況來看,石塘村生活垃圾分類率總體較好且比較穩定,似乎是因為智能垃圾分類技術系統準確有效地監控了全村生活垃圾分類情況并及時向村干部和地方政府傳遞了相關信息。但是,經過實地調查,尤其是與當地垃圾清運員、村民進行深度訪談之后,筆者發現,垃圾分類率保持在較高水平并不是引入智能垃圾分類技術的結果。事實上,石塘村的生活垃圾分類從2017年就開始實施了,而智能垃圾分類技術是在2020年之后才引進的,前后兩個階段的生活垃圾分類率卻并沒有明顯的差異。據當地的垃圾清運員反映,跟智能垃圾分類技術相比,同生活垃圾分類相配套的村莊獎勵機制所產生的激勵效應更為明顯。一方面,村莊的獎勵機制給村民提供一些實實在在的物品,具有一定的經濟價值,受到村民的歡迎。石塘村每年在垃圾分類獎勵上的支出達到兩三萬元。另一方面,村莊的獎勵機制給村民帶來一種榮譽和精神需求上的滿足。對于普通村民而言,能夠獲得相應的物質獎勵,就意味著自己在村莊內是一名合格的村民,被大家所認可。可見,村莊內部的生活垃圾分類獎勵機制才是促進村民積極開展生活垃圾分類的核心因素,而智能垃圾分類技術體系則只是地方政府和村干部進行環境管理的一種手段。
我們村從2017年開始就實施生活垃圾分類獎勵機制,對一些垃圾分類到位的村民每個月會有一些獎勵,按照每個季度來發放,獎勵每戶100元現金。經過一段時間的實踐,村民的生活垃圾分類就慢慢地跟上來了,絕大部分村民都會自覺地開展生活垃圾分類。后來我們還實施“積分辦事”的獎勵機制,村民可以拿積分讓村干部干事。自去年鎮里要求實施智能垃圾分類系統之后,我們的工作量大了不少,因為即使是空桶也需要掃碼上傳信息,工作效率大大下降。但前后村民垃圾分類的情況總體差不多,基本上保持在六七成左右,大部分村民還是配合開展垃圾分類的。(2021年8月14日石塘村垃圾清運員周師傅訪談錄)
自從引入智能垃圾分類技術之后,石塘村以村民自治為主的生活垃圾分類機制逐漸轉變為以政府管理為主的分類機制,國家與社會之間的關系發生了明顯改變。此外,鄉村社會內部的很多地方性知識也在智能技術應用過程中被排斥,導致村民的垃圾分類行為發生改變。
1.國家主體進入鄉村,治理主體受到影響
石塘村引入智能生活垃圾分類技術,其本質上是國家主體對鄉村環境治理的介入。通過對智能生活垃圾分類技術引入前后的比較,可以發現,鄉村生活垃圾的治理主體已經從以村民為主轉向以政府為主,村民自身的主體性在智能技術應用過程中受到影響。借助“技術下鄉”的進入手段,國家主體順利地進入鄉村社會,并成為鄉村治理過程中的主要力量;與此同時,村民自治遭到一定程度的擠壓,村民的主體性地位也隨之弱化。地方政府成為石塘村生活垃圾分類的直接管理者,基于智能垃圾分類技術平臺,政府可以隨時獲取村民每天的生活垃圾分類具體情況,并采取相應的治理措施。從鄉村環境治理的本質來分析,作為村莊主體的村民應該是治理主體并且發揮核心作用,而以智能技術為手段介入鄉村治理的國家與政府則可能因治理方式、成本、效果等問題而難以持續推進鄉村環境治理。
鄉鎮政府那些人引入智能分類技術,只是從他們自己便于管理的角度出發來開展生活垃圾分類。自從實施了智能垃圾分類之后,鄉鎮政府就可以直接根據上傳的信息來督促我們村里開展生活垃圾分類,每日生活垃圾分類存在哪些問題都會打電話或者在微信群里通報,使村委面臨著較大的壓力。(2021年8月13日石塘村王委員訪談錄)
2.政府管理進入鄉村,治理結構有所調整
在智能生活垃圾分類技術的影響下,政府進入鄉村社會之后,也改變了鄉村治理結構。在智能技術進入之前,鄉村生活垃圾分類機制基本上是“村干部—村民”的治理結構,基于各類村莊組織,形成了一整套鄉村生活垃圾分類機制,體現了以村民自治為主的治理體系。而在智能技術進入之后,鄉村生活垃圾分類機制則形成了“地方政府—村干部—村民”的治理結構,以地方政府為核心的生活垃圾分類機制(如圖1所示)構建起來。此類鄉村生活垃圾分類治理結構的改變,進一步轉變了政府與村莊之間的關系,使其從原來的指導關系轉變為領導關系,村兩委組織直接成為地方政府在鄉村的“代理人”,必將會深刻影響鄉村社會的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
3.現代科技進入鄉村,地方性知識被排斥
石塘村引入智能生活垃圾分類技術之后,鄉村社會內部各類地方性知識逐漸被拋棄。鄉村生活垃圾分類必須按照智能技術規則來進行,容易忽視鄉村社會的現實情況以及村民的生產生活習慣。農民在長期的實踐過程中早已形成一整套符合鄉村社會實際的地方性知識,能夠合理、有效地處置日常生活垃圾,“在村莊內部形成了物質和能量的有機循環”[10]。可是,國家權力支持下的智能垃圾分類技術顯得更加強勢,地方性知識勢必難以與之抗衡,所以雖然有效,卻難逃被排斥的命運。從更深的層次來分析,隨著鄉村社會地方性知識逐漸被排斥在鄉村治理體系之外,進一步促成了鄉村治理體系的行政化、統一化,使得鄉村治理體系和治理力失去了原有的地方性特點。
智能垃圾分類技術說是智能,其實一點都不智能,反倒增加了我們的工作量。智能平臺每天都需要統計每一農戶的垃圾分類情況,可是我們村里三分之一以上的人都在平湖和嘉興上班,很多時候都沒人在家,那就不會產生垃圾,但是,智能垃圾分類技術很死板,每一個農戶的垃圾桶都需要拍照、上傳信息,大大增加了我們的工作量,本來兩三個小時能干完的活兒,現在需要花費一上午的時間。還有,這臺機器經常容易出現問題,一會兒網絡沒有了,一會兒機器死機了,麻煩得很,浪費我們的時間。最好就不要用,還是按照原來垃圾分類的收集方法來收運比較方便。(2021年8月14日石塘村垃圾清運員周師傅訪談錄)
拋開垃圾處理效果方面的判斷,從智能技術在鄉村環境治理過程中扮演的角色和發揮的功能來看,智能技術越來越成為地方政府介入鄉村治理的重要工具。
在智能技術應用的過程中,地方政府打通了鄉村社會內部的治理通道,建立起自上而下的科層制結構。通過智能技術的應用,地方政府能夠直接掌握當前鄉村環境治理的實際情況,并掌握村莊內部每一個個體的行動狀況。以生活垃圾智能分類技術平臺為例,地方政府通過末端數據平臺的監控,可以掌握農民生活垃圾分類狀況。這就為地方政府介入鄉村環境治理提供了技術平臺。
智能垃圾分類技術的引入,其本質是政府管理在鄉村環境治理中對村民自治的一種擠壓。先前,石塘村的生活垃圾分類工作更多的是通過村干部、村民小組長等核心人員力量來組織開展。鄉村社會在一定程度上依然是“熟人社會”,即使村莊合并成行政村,原來的自然村或村民小組內部村民之間的關系也依然較為緊密。所以,村干部和村民小組長主要是利用各種人情、面子、關系等資源來動員和組織村民參與生活垃圾分類。但在引入智能垃圾分類技術之后,這種村莊內部的村民自治方式被打亂,從村民的生活垃圾分類到村莊的垃圾分類情況,都時刻被地方政府監管。通過智能垃圾分類技術信息平臺,地方政府可以準確、及時地掌握村莊垃圾分類的每一個細節以及村莊管理上存在的漏洞。
智能技術的引入所建立的科層化行政管理機制給地方政府監管鄉村社會帶來了便利,卻并不受村民認同。從村莊層面看,本來生活垃圾分類這種村莊公共事務只需要村莊內部統一行動就可以應對,但隨著智能技術的應用,增加了地方政府管理這一層級,必然會增加村干部和相關工作人員的工作量,并改變村莊內部的治理結構。在地方政府行政管理機制下,村莊生活垃圾分類必須按照地方政府的統一要求和標準執行,難免會出現與村莊實際情況不一致之處,而這恰恰是村民自治可以避免的。
借助智能技術在鄉村環境治理中的應用,鄉村環境治理成為村干部政績考核的重要內容。在農村生活垃圾分類等環境治理過程中,地方政府除了利用智能技術建立科層化行政管理機制之外,還需要設立與之配套的考核體系,才能夠促進村干部更好地按照地方政府的行政指令來實施鄉村管理。而在智能技術的應用過程中,地方政府根據相應的信息反饋便可以準確地掌握村干部的工作情況,并將其作為對村干部進行考核的依據,甚至作為政府項目投入鄉村的依據。
基于智能技術的應用,鄉鎮政府對全域范圍制定了相應的考核體系,各村莊必須按照指定的要求完成相應的工作才能達標。在“壓力型體制”[11]下,村干部必須按照地方政府的指令開展工作,否則就難以完成任務,進而會影響村干部個人的年終績效考核。從石塘村所在的關城鎮的實際情況看,村干部績效考核較差、排名靠后的,會被取消年終獎勵。此外,各村之間的競爭也是地方政府實施政績考核的重要手段,比如按照類似地方官員“晉升錦標賽”[12]的競爭機制來推進農村環境治理,每兩周在各村之間進行比較并排名。這也給村干部帶來較大的壓力,需要按照地方政府制定的“游戲規則”來開展環境治理,進一步卷入“村干部行政化”的趨勢中。
現在我們面臨的壓力也很大,一方面政府考核和各村之間競爭的壓力大,另一方面村里人員有限,無法覆蓋到村莊的每個角落,難免會出現一些差錯。(2021年8月13日石塘村金書記訪談錄)
地方政府通過智能技術平臺和日常檢查機制來掌握村莊的環境治理狀況,并據以考核村干部和村莊工作,因而加重了村級治理的行政化趨勢。依托智能技術而形成的村莊環境治理考核機制在鄉村治理過程中會形成惡性循環。一方面,在地方政府建立同行政管理機制配套的績效考核體系之后,村干部行政化趨勢會越來越明顯,進而導致村級治理的行政化。另一方面,隨著村干部績效考核與村級管理的行政化,地方政府對村干部的領導和對鄉村治理的控制也會進一步加深,更容易使得村干部對地方政府的依賴性增強,鄉村治理的行政化也更明顯。可見,地方政府利用績效考核方式有效地把鄉村環境治理納入行政管理機制,促使村干部按照地方政府的行政指令來開展工作,此間,智能技術起到了重要的中介作用。
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一書中提出,現代社會是一個“全景敞視主義”[13]的社會,具有普遍的強制技術,居民受到普遍化的監視。從本質上說,“全景敞視主義”是一種權力關系的控制,它更輕便、迅速、有效地改善權力運作的功能機制,是一種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而進行的巧妙強制的設計。智能技術在鄉村社會的應用本質上就是一種“全景敞視主義”的體現。智能技術正是通過地方政府的權力關系引入鄉村治理過程中,而適用技術的選擇也是為了更好地保障地方政府權力的實施,以利地方政府實行科層化的行政管理方式。智能技術的引入對地方政府來說是一種監管手段,而這種技術的可達性也是確保行政管理機制進入鄉村社會的前提條件。因此,在權力與技術的關系互構過程中,權力越來越依托各類外來技術,來對鄉村社會實施控制,而排斥不符合行政管理要求的鄉土技術知識,外來技術則借助權力而成功進入鄉村社會,并形成具有獨斷性的技術體系,有效介入村民的日常生產生活行為。
自從用了智能垃圾分類技術之后,鄉鎮政府和村委都有后臺信息平臺,可以隨時查看村里的生活垃圾分類情況,對一些不合規的分類行為進行及時的制止或糾正。通過智能垃圾分類技術信息平臺,鄉鎮政府就能比較直接、清楚地掌握每個村的生活垃圾分類情況。(2021年5月13日石塘村王委員訪談錄)
在“全景敞視主義”監管體系下,鄉村治理過程中政府管理與村民自治的關系正在轉變,并面臨困境。依靠智能技術,地方政府在鄉村社會建立起一套“全景敞視主義”的監管體系,國家主體進一步深入鄉村社會,試圖以科層化行政管理機制來統領鄉村治理工作。從實際情況看,雖然這套行政管理機制較為容易地在鄉村內部建立起來,但管理機制要順暢有效地運行卻著實不太容易。從鄉村社會治理的歷史來看,村莊公共事務一直是以村民為行動主體來實施。鄉村社會是一個共同體,各種人情、面子和關系構成了村民開展行動的重要依據,各種村莊社會組織或團體是推進村民采取行動的動力來源。所以,在鄉村治理過程中,人情、面子和關系一直是村民自治所遵循的行動邏輯。隨著智能技術的引入,行政邏輯取代這種人情邏輯,忽視了村民自治的自主性和重要性,勢必會造成鄉村治理過程中不同主體之間的對抗和沖突。
在“內外夾擊”的狀態下,村干部在鄉村治理過程中面臨著較大的監管壓力和考核壓力,難以顧及與村民建立良好的社會關系。一方面,從地方政府的角度而言,通過智能垃圾分類技術平臺發現問題,自上而下的行政管理邏輯較為順暢,也是村干部行政化表現的自然結果。但另一方面,村民不會遵循行政管理邏輯,他們更講究的是村干部與自己的關系以及相互之間的聯系。但實際上,各種行政任務都壓在鄉鎮政府和村一級,即所謂“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數量有限的村干部大部分時間都在應付上級政府的行政任務和考核檢查,必然就沒有時間去跟村民進行交流和溝通,久而久之就會疏遠了村干部與村民之間的關系,增大了垃圾分類等工作開展的阻力。
從社會邏輯上講,智能垃圾分類技術進入鄉村社會所致的鄉村治理行政化是國家權力與村民自治之間關系的變化。從石塘村案例中可見,智能技術的應用并未有效提升村民生活垃圾分類率,也沒給村莊公共事務治理帶來明顯成效。但從地方政府角度看,智能技術引入鄉村社會發揮著多方面的功能:第一,智能技術被“標簽化”,成為地方政府對外宣傳和政績考核的一項重要內容。在當前建設數字鄉村、未來鄉村的政策大背景下,智能垃圾分類技術已然成為地方政府政績宣傳的“制勝法寶”。第二,智能技術的應用促使行政管理機制進一步滲入鄉村社會,國家主體在鄉村內部進一步擴大影響力,進而擠壓了村民自治空間。以村民為主體的農村生活垃圾分類處理機制被智能技術所重構,形成了以國家為主導的政府管理機制,村民成為農村生活垃圾分類過程中被管理的對象。第三,智能技術進入鄉村環境治理領域,地方政府對鄉村環境和村干部的行政化管理趨勢進一步加重。利用智能技術手段,地方政府可時刻掌握鄉村環境治理狀況,對村干部下達行政指令,并實時監管村干部的環境治理行為。
然而,從鄉村環境治理智能技術應用的背后可以發現,國家與政府依托技術手段來擠壓村民自治空間,造成了鄉村治理過程中的“自治壓縮”現象。治理機制背后國家與社會的治理關系的變化,是當前鄉村社會發展和鄉村振興過程中需要特別關注的問題。為了盡快實現鄉村振興戰略目標,不少地區的地方政府提出了建設數字鄉村、未來鄉村的計劃,而數字化、智能化技術的應用越來越成為地方政府和村干部打造“品牌鄉村”進而實現自身政績考核目標的重要砝碼。但本質上,什么樣的數字技術、智能技術適合鄉村社會、符合鄉村治理需求,更需要由生活在當地的村民來進行自主選擇,因為他們才是鄉村社會的主體。
歸根到底,鄉村環境治理智能技術本質上只是一種工具或手段,最關鍵的是技術掌握者以何種目的和方式來運用智能技術。從鄉村環境治理的過程來看,應當建立以政府為主導、以村民為主體、多方協同參與的治理體系,提高智能技術改善鄉村生態環境的整體效能。因此,對于智能技術在鄉村環境治理領域的應用,政府需要樹立正確的智能技術應用理念,以符合當地村莊社會結構、社會關系、地方文化以及村民生產生活習慣的方式來引入技術,真正實現智能技術的在地化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