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艷 峰,丁 巍
(浙江萬里學院 法學院,浙江 寧波 315100)
2021年12月向社會公布征求意見的《公司法(修訂草案)》第89條規定了認繳制下股東未實繳出資即轉讓股權的出資義務承擔主體。其第2款吸收了《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8條規定的精神,同時增加了“出資未屆期股權轉讓后出資義務承擔主體”的規定。該增加規定與《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8條完全相反,不符合法律理念的整體性和法律適用的一致性要求,缺乏法理基礎。筆者對該條規定持反對態度。2013年公司資本制度改革確立了完全的認繳制,在該資本制度下,未實繳出資股權的轉讓普遍存在,那么股權轉讓后出資義務主體是否會隨之轉移?其理由如何?理論界和實務界均存在爭議。基于此,筆者針對《公司法(修訂草案)》第89條規定予以評析,并對未實繳出資股權轉讓后出資義務主體如何確定進行詳細論述。
對于瑕疵股權轉讓之后出資義務的承擔問題,《公司法司法解釋三》已經明確規定,《公司法(修訂草案)》第89條第2款作出了基本相同的規定。但亦有學者從商事外觀主義的角度提出了反對觀點,認為根據商事外觀主義,瑕疵股權轉讓后的受讓人即成為具有權利外觀的股東,其應當是承擔出資義務的第一順位主體,轉讓人是否仍然承擔出資義務則取決于受讓人是否知情。如受讓人知情,則意味著轉讓同時包含著出資義務的轉讓,由此轉讓完成,轉讓人無需再承擔出資義務;相反,雖然受讓人承擔出資義務,但可以向轉讓人追償。對于認繳期限內股權轉讓后的出資義務承擔問題,我國現行法律和司法解釋均未明確規定,有學者從合同法的債務承擔(轉移)規則入手進行分析,得出受讓人承擔出資義務的結論。還有學者從商事外觀主義的角度進行分析,同樣得出受讓人承擔出資義務的結論。《公司法(修訂草案)》第89條第1款亦規定由受讓人承擔出資義務。上述觀點均有欠缺,筆者對《公司法(修訂草案)》第89條第1款持反對意見,上述觀點和《公司法(修訂草案)》第89條第1款未能從組織法的角度深入全面地分析股東出資義務的性質,及可轉讓性規則適用的法律后果。為回歸正途,糾正理論界和實務上已經存在的認識錯誤,本文將從組織法角度進行矯正,為理論提供思考,為公司法修改提供意見。
《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8條使用了“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概念,但是對于其是否包括認繳期內的出資義務,學說上存在爭議。“廣義說”認為,認繳期內的出資義務亦包括在第18條規定的范圍內,即使在出資期限未屆至而出資義務未履行的情形下,轉讓股東不因轉讓股權,免于承擔出資義務。梁上上教授支持廣義說。司法實踐中亦有采廣義說的判例,將認繳期內的股權轉讓按照《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3條或者第18條的規定處理,納入到“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范疇。安徽省亳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的(2020)皖16民初402號民事判決書認為:“雖然程某(筆者注:程某為股權轉讓人)出資期限尚未屆至,但是根據《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8條第1款的規定,程某作為本案被告訴訟主體適格。”安徽省蕪湖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的(2019)皖02民終95號民事判決書認為:“根據《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8條第1款的規定,A公司作為B公司股東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將其持有的股權轉讓給C公司,B公司現主張A公司繼續履行其出資義務,應予支持。A公司上訴稱,B公司章程約定A公司2013年5月4日到期的420萬元出資,在股權轉讓時尚未到期,不應視為A公司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該420萬元的出資義務應由受讓人C公司承擔。由于A公司作為B公司的股東,其雖享有對其持有的B公司股權的處分權,也負有履行其認繳的出資義務,A公司雖有權將其持有的B公司股權轉讓給C公司,但其認繳的出資義務并不能當然隨之轉移。”湖北省當陽市人民法院作出的(2016)鄂0582民初343號民事判決書首先認定了甲公司各股東第二期出資期限均未到期,被告乙公司(筆者注:該公司為甲公司的原股東)在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情況下將甲公司的股權轉讓給被告丙公司,雖在工商部門辦理變更登記,對于被告乙公司是否承擔責任及丙公司是否承擔連帶責任問題,又認為:根據《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8條規定,原告訴請被告乙公司在未出資本息范圍內對公司不能清償的債務承擔補充賠償責任,丙公司對其承擔連帶責任。”
學界更多學者采用“狹義說”。狹義說認為,認繳期限內的股權不包括在第18條規定的范圍內,第18條僅指實繳期限屆滿后的瑕疵出資行為。王建文教授認為,瑕疵出資是股東對出資義務的違反,構成對其承諾的違約,且其不具有公開性;而出資期限未屆至是股東承諾的出資期限未到,不存在違約,且該事實是法定的信息披露和公司信息公示的內容。因此,二者具有本質區別。劉敏研究員認為,“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是股東在出資期限屆至后未履行或者瑕疵履行的不法行為,其與認繳制下出資期限未屆至股東享有合法的、不繳納出資期限利益的情形有著本質區別。王東光副教授認為,《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8條針對的是瑕疵股權轉讓,而不是出資未到期的股權轉讓。最高人民法院對于《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8條規定的解釋亦認為,實繳出資期限未屆至的股權轉讓不包括在該條規定的瑕疵出資股權轉讓范圍內。司法實踐中亦不乏采狹義說的判例。山東省日照市東港區人民法院作出的(2017)魯1102民初2892號認為:“被告出資期限未屆滿前將股權轉讓,不屬于出資期限屆滿而不履行出資義務的情形,故不應承擔補充賠償責任。”持狹義說的學者為了解決出資未屆期股權轉讓后出資義務的承擔問題,提出了采用債務承擔規則。該觀點在民事判決中亦有體現。安徽省蕪湖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的(2019)皖02民終95號民事判決書認為:“基于民法原理,義務的轉移應當取得該義務的相對權利人的同意,即應當取得B公司及其股東和公司債權人的同意,本案中A公司并未就此提供證據予以證明。”
狹義說的學者認為,既然公司法及其司法解釋對于出資未屆期股權轉讓未有明確規定,亦無法通過法律解釋確認出資義務承擔規則,那么應當回歸到《合同法》的視角,通過合同法規則的解釋路徑,確認出資未屆期股權轉讓的出資義務承擔主體。根據合同法的解釋路徑所適用的合同法規則,為債務承擔規則。持狹義說的學者按照債務承擔規則構建了相應的規則,如公司同意權和按照減資程序設定對債權人的告知義務等。
我國原《合同法》(已廢止)和現行的《民法典》規定一致的債務承擔規則。根據《民法典》第551條的規定,債務人轉移其債務須經債權人同意才能發生法律效力,否則債務轉移無效。
在認繳制下,股東認繳出資是對公司出資義務的承諾,在承諾中明確了具體的出資期限和出資數額。因此,在認繳制度下,股東所認繳的出資并非股東向公司開具的“空頭支票”,而是股東對公司作出的承諾必須履行的義務,其不但是股東對公司的約定義務,亦是《公司法》所規定的法定義務。《公司法》第3條將股東對公司承諾的出資義務規定為股東對公司債權人的有限責任,據此,該出資義務為法定義務,具有一定的強制性,除非法律的明確規定或者各方當事人的合意,否則不發生轉移。公司最初的注冊資本源于股東的出資,出資義務是股東對于公司的最主要的積極義務,認繳制度下雖然允許該義務的履行期限為遠期,但該義務的實質并未發生改變。
因此,認繳制度下出資期限未屆至的股東雖然享有法定的期限利益,但其對公司的出資義務是現實存在的,由此,公司享有對股東出資的債權。對此,我國亦有學者采否認態度,認為我國法律和相關司法解釋,并未將未到期出資義務的法律屬性采債務說,并進一步從《破產法司法解釋二》第1條規定的債務人財產范圍入手,認為其已經明確規定了債務人依法享有的債權屬于債務人財產,如果股東出資屬于公司債權的話,那么則不應當在《破產法司法解釋二》第20條中再規定股東未繳納出資屬于債務人財產,《企業破產法》第35條、《公司法司法解釋二》第22條第1款中關于股東未繳納的出資屬于清算財產的規定也沒有了必要。由此可以認定,我國《公司法》《企業破產法》及相關司法解釋并未將未到期出資視為公司債權。然而,更多的學者則是從債務形成的視角,認識股東與公司之間的認繳關系。趙旭東教授認為,與一般的合同一樣,股東通過出資協議、公司章程、增資協議等向公司作出認繳出資的承諾,使公司得以成立或者增資協議得以簽訂,則股東與公司之間的認繳契約得以成立,契約必須嚴守原則在這里仍然適用,股東應當按照認繳契約履行出資義務,違反認繳契約則構成違約,也構成對公司法規定的股東義務的違反。對于出資期限不確定的認繳,給人一種出資人沒有出資義務的錯覺。實踐中在認繳制下,確實會存在很多直到公司清算都處于休眠狀態的出資,公司從未進行過催繳,直到公司解散清算或者破產清算才被喚醒,這種情形并不能否認股東與公司之間的債權債務關系。這就像沒有約定履行期限的債務一樣。沒有履行期限的認繳出資,只是股東向公司實繳出資的期限不確定,履行期限的有無只能決定債的種類,不能否定股東對公司負有出資義務之債的存在。袁碧華教授認為,股東自愿以一定的金額購買公司的股權,以公司章程或者出資協議等方式達成協議后,在股東與公司之間就建立一種契約關系,是“私人自治的契約安排”。在這種契約關系中,股東負有按期足額繳納出資的義務,公司擁有請求按期足額繳納的權利,二者是債權債務關系。丁勇副教授亦認為,公司章程或者增資協議等是股東確認自己認繳出資意思表示的行為,基于該意思表示形成的是債的關系,根據該債的約定,股東應當按期足額繳納出資。在認繳制下,公司不即時取得出資而僅取得對股東來說未到期的出資債權,是公司與股東出資關系的常態。《德國有限責任公司法》亦規定,股東是承諾但未繳納股款的債務人。筆者贊同公司與未實繳出資股東之間的債的關系界定,股東是該出資之債關系中的債務人,公司是該出資之債關系的債權人。
既然公司是在其與未實繳出資股東之間債的關系中的債權人,因此作為債務人的股東將其內含出資義務的股權轉讓給他人的時候,該內含的出資義務能否隨之轉移給受讓人,有學者認為可通過債務承擔規則進行構建。根據《民法典》關于債務承擔規則的規定,債權人同意是其生效要件,否則,債務轉移不發生效力。因此,在出資關系中,股東轉移其出資義務時,需經作為債權人的公司同意。該學者以此為根基設計了公司同意的規則。
然而,值得強調的是,股東出資不但是公司物質財產的基礎,亦是公司債權人實現債權的物質擔保。因此,對于股權轉讓中所內含的出資義務的轉移,除了需要經過債權人(公司)同意外,還需要考慮公司債權人的利益,畢竟公司資本是公司資產的重要組成部分,對公司債權人利益保障發揮著重要功能,這一點在認繳制下亦未發生改變。“繳”即使是在認繳制下,仍然是股東不得不履行的義務。股東認繳出資后的出資義務并非簡單的債,其不但是對公司的出資債務,而且對于公司的債權人來說是信用。對于該信用,公司無權以意思自治的方式放棄或者同意轉移。因此,許多國家的法律均規定了公司減資的強制性程序,不但需要經過股東會決議,而且應當通知和公告債權人,并且賦予債權人提前清償債務或者提供擔保的請求權。可見,不考慮公司債權人的利益,而僅公司同意就發生出資義務轉移的效力,違反公司資本制度的立法精神,有違建立在《公司法》第3條規定的股東對公司債務承擔有限責任基礎上,股東出資對公司債權人的擔保功能。這也是有的學者反對債務承擔規則的原因,其認為對于未實繳出資的股東,債權人不但是公司,還包括因相信特定出資主體的實力和信用而與公司進行交易的第三人。
基于此,有學者提出未實繳出資的股權轉讓不但應當經過公司同意,而且應當經公司的債權人同意,該程序可以參照減資程序中對債權人的保護規則,即在法定期限內通知和公告債權人,并給予債權人為保護自己債權,要求轉讓股東提前繳納出資或者提供相應擔保的請求權。
筆者不同意該觀點。筆者認為以減資程序作為債務承擔規則中公司債權人同意的標準,存在以下問題:
1.減資程序不符合債務承擔規則的“明示同意”標準。根據《民法典》關于債務承擔規則的規定,債務轉移時需要經債權人同意,非經同意不發生法律效力。根據《民法典》第551條第2款的規定,該同意應為明示同意。減資程序對于債權人的告知,并非征求債權人的明示同意,而是以默示的方式推定債權人的意思,如債權人不行使償債或提供擔保的請求權,即推定同意。減資程序無法滿足債務承擔規則的“同意”標準。
2.減資程序中“公告”不符合債務承擔規則的要求。即使考慮到公司事務的特殊性,允許公司債權人以默示方式表達“同意”,減資程序亦無法滿足債務承擔規則的要求。債務承擔規則要求債權人“同意”,其前提是債權人得到通知,如無法通知債權人,債務人不能以公告方式代替,公告也無法換來債權人的同意,因為債權人存在看不到或者無法看到公告的可能性。股東出資義務所擔保的公司債權人并非特定債權人,信賴股東出資的公司債權人亦非某一債權人而是公司的全體債權人,為避免遺漏債權人,公司法規定對減資程序適用通知和公告并舉的方式。債務承擔規則中如果用公告的方式通知債權人,則會難免出現債權人因未收到通知的不知情,也就無法確認是否得到了所有債權人的同意。
3.減資程序存在遺漏債權人同意的可能性,從而導致股權轉讓行為效力處于不確定狀態。減資程序規定公告債權人的原因,還在于公司存在為了實現減資而故意不通知債權人的情況。因此,假如適用減資程序,對債權人予以通知和公告,即使在公司看來所有的債權人都表示了同意,也無法保證之后還會出現因公司故意或者過失遺漏未表示同意的債權人,從而推翻股權轉讓行為,恢復到原來的狀態,導致法律行為效力的不確定性。
4.《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8條明確規定了轉讓股東對股權轉讓后的出資仍然承擔繳納責任。如果通過債務承擔規則能夠發生出資義務的轉移,那么無論對于出資期限未到的出資義務,還是出資期限已屆滿的出資義務均應當予以適用。有學者所說的“出資期限一旦到期,則股東喪失了出資期限利益,仍不履行出資義務將構成對公司的違約,故已屆期的未實繳出資股權轉讓過程中,出讓人有在先的過錯,其雖然可以通過轉讓股權暫時退出公司,但并不能當然地免除出資義務”不能解釋為什么出資期限屆滿后的股權轉讓不能適用債務承擔規則。同為義務,僅因期限是否屆滿即發生承擔主體的不同確定規則,違反法律解釋和法律適用的統一性原則。
因此,以減資程序替代債務人承擔規則中的債權人同意,缺乏《公司法》及相關司法解釋的特別規定,也不符合《民法典》債務承擔規則中的“同意”規則,更重要的是,以減資程序替代債務承擔規則,將可能損害沒有被征集是否“同意”或者對股權轉讓不知悉的債權人的利益,也會造成“同意”的擴大化適用,違背《民法典》債務承擔規則的精神。
《公司法(修訂草案)》第89條第1款規定的,認繳期限內股權轉讓后的出資義務由受讓人承擔的規則,違反債權人的信賴和對債權人利益保護原則,缺乏法理基礎。
商事外觀主義是商法犧牲公平而換取效率和安全的制度,其所蘊含的理念是保障交易安全。外觀主義的基本要素和邏輯結構是外觀、信賴、責任,故外觀主義產生的原因在于對外觀產生了信賴,并基于該信賴從事了法律行為。“法律所指的信賴是脫胎于精神世界的以內心狀態為基礎的外部行為,實際上是‘信賴行為’。信賴行為在英美法上通常被稱為地位的改變、受損的信賴或損害,在大陸法系上,德國法將它稱為一種信賴投資或安排。”因此,如果僅存在于主觀內心狀態,僅是交易主體根據自己的知識、經驗和信息對他方提供情況真實與否的判斷,并未基于此進行交易,則并非法律調整的對象。
德國私法學者莫瑞茨·維斯派徹是最早提出“外觀主義”的學者,其認為:“行為人依賴對外部要素的信賴產生對法律上或者交易習慣上某些權利、法律關系和其他在法律上被視為重要要素的確認,該種信賴應當予以保護,即使在從事法律行為時外部要素的信賴是由于不利受益人的協助而確定的,也不例外。”
商事登記制度和相應的公示制度為商事外觀主義提供了前提和保障,商事登記信息公示以及法律賦予的公信效力,給予了商事外觀主義適用的充分理由。由此,各國法律大多規定了商事主體設立的登記和公示,及變更登記和公示。
基于此,有學者提出應當根據商事外觀主義確定出資義務的承擔主體。這些學者認為,從商事原理來看,根據商法的外觀主義原則和公示公信效力,交易第三人基于對商事外觀的信賴利益應當給予保護,以保證維護商事交易秩序的基礎不動搖。《公司法》第32條第2款確立了外觀主義規則。商事規則的價值導向為保護交易安全,因此貫徹外觀主義的立場是商事規則的核心。該學者繼而認為,根據商事外觀主義,轉讓人將股權轉讓給受讓人,并對股權轉讓進行變更登記后,對于交易第三人來說,股權即完成轉讓,股東即發生變更,受讓人成為公司股東,轉讓人因轉讓行為的完成而喪失股東資格。股權轉讓完成后,受讓人應成為出資義務的主體。因此,一旦完成股權轉讓的變更登記,對于外部債權人來說,受讓人為公司股東,在交易時被交易相對人所信賴,受讓人應當成為承擔出資義務的股東。而轉讓人因股權轉讓退出公司,完成變更登記后,受讓人替代轉讓人在股東名冊和公司登記機關的股東位置,因其不再具有股東的外觀,而不需要承擔出資義務。
雖然商法根據商事外觀主義確立了保護交易第三人信賴利益的規則,“外觀主義實質是一種利益衡量的規則,相較于真實權利人的個人利益,外觀信賴人的利益表征了商事交易的安全和迅捷,從利益衡量的結果來看,無疑法律應優先保護外觀信賴人的利益,這是政策選擇的結果。”在未實繳出資股權轉讓后,公司對外交易時,并不存在真實權利人與外觀信賴人的利益沖突問題。正常情況下,公司會按照股權轉讓后的股東變化變更股東名冊和登記機關,故股東名稱和公司登記記載均為真實的股東,不存在轉讓股東和受讓股東身份不清或者身份錯位的問題,交易第三人交易時通過公司登記信息所知悉的股東亦是真實的股東,所知悉的公示信息,包括股權轉讓的信息、認繳實繳期限和數額的信息等也均是真實的。因此,在未實繳出資股權轉讓后,不存在交易第三人基于信賴的認知,發生與真實信息不一致的情況,這里僅存在的交易第三人對于未實繳出資義務由原股東承擔還是現股東承擔的判斷問題。上述學者認為,根據商事外觀主義應當由現股東承擔。筆者認為,這種觀點不周延,不能得到充分的解釋和論證。具體理由如下:
1.根據《企業信息公示暫行條例》第10條的規定,同時,經在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查詢得到印證,公司的注冊資本數額、認繳實繳數額及股東變更狀況等基本信息均是應當公開的信息。也就是說,在股權轉讓中,不但受讓人應當知情轉讓人認繳和實繳出資的情況,而且在股權轉讓完成后,公司交易的債權人不僅能夠通過公示知悉公司的現股東情況,也能夠通過公示知悉公司的原股東情況,以及股東認繳實繳出資情況。既然都是公示的信息,原股東與現股東以及二者的股權轉讓都有外觀,何來債權人與公司交易時通過外觀信賴的是現股東而非原股東之說?
2.根據連帶責任的規則,主債務人不承擔責任,連帶債務人亦無須承擔責任。如按照商事外觀主義規則,確定股權轉讓后出資義務的主體,即現股東承擔責任,原股東不承擔責任。那么在該種情形下,公司設立時的股東或者發起人之間的連帶繳納出資責任是否還繼續存在呢?理論上來說主債務人沒有了責任,連帶責任失去了根基,因此,《公司法》關于“出資繳納擔保責任”的規定是否還能適用存在疑問。如果此時股東之間的繳納擔保責任無需再承擔,則為轉讓股東和公司設立時的其他股東或者發起人逃脫責任開啟了大門,使資本充足的目的無法實現,違反資本維持原則。
3.不應因公司公示信息的變更,改變公司其他股東和債權人的信賴。雖然股權轉讓完成后,公司變更股東的登記是公示信息的內容,但是,該內容的變化不應成為對公司承擔出資義務、對債權人承擔出資范圍內責任的主體變化依據。對于公司其他股東來說,其與轉讓股權的股東成立公司時,信賴的是轉讓股權股東的信譽和出資能力;對于公司債權人,尤其股權轉讓前的公司債權人來說,其與公司發生債的關系時所信賴的主體,亦是當時的公司和當時的股東。該種信賴均不應隨著股權轉讓被強制轉化,否則這將成為股東逃避出資義務,逃避對債權人責任的方式。因此,《公司法(修訂草案)》第89條第1款規定,認繳期限內股權轉讓后的出資義務由受讓人承擔,強行改變了公司其他股東和債權人,對出資義務主體的信賴,違反信賴規則,不具有合理性。
關于組織法與契約法的關系,學界越來越多的人認為組織法屬于“契約法”的范疇。然而公司領域的契約自由因組織這一特性而受到限制,從而導致公司領域的“契約不自由”或者不充分自由大量存在,這成為公司法上契約行為的一個特征。公司契約不自由的原因在于組織性契約的本質。組織性契約具有更強的外部性和公共性,使公司更容易成為涉他主體,一個局部性的公司契約會涉及或者影響到公司內部或者外部關系中的相關主體。與民事合同僅僅涉及相對人及少量第三人不同,公司事務往往涉及眾多主體,利益相關者是公司法需要考慮的群體,因此,公司法規則需要運用組織說來平衡眾多主體的利益。
股權轉讓是一個涉及公司整體利益的組織法問題,因此,在公司關系中,契約僅是手段,在本體上,公司關系實質是組織關系、團體關系。團體與成員的關系并非純粹的合同關系,也不是僅通過意思自治就能協調和處理的,還需要維護組織體的信賴關系、協調處理組織體與成員之間以及成員與成員之間的利益沖突、實現各主體的法益平衡。從組織法關涉公司整體利益以及公司契約強大的涉他性和公共性之下,未實繳出資股權轉讓后轉讓人的出資義務和出資責任不會發生變化,更不會因此而免除。基于公司的獨立人格和責任性質,股東對公司承擔的出資義務雖源于股東的出資承諾,但實質是公司法上關于公司資本形成的義務,股東的該義務不因股權轉讓而當然免除。
轉讓人承擔出資責任還源于組織法上的公司資本制度。公司中的合同具有長期性,而長期性的合同最大問題在于風險防范,公司法設置了大量的制度和規則以防范風險,資本制度是其中的防范風險的制度之一。該制度防止了空殼公司的存在,使公司成立之初就具有一定的資金從事經營活動,使公司具有一定的償債能力。公司具有獨立人格的前提是有獨立的財產,而該獨立財產的主要來源是股東的出資義務,不僅如此,公司法規定的股東有限責任的前提也是股東的出資義務。公司獨立人格源于公司的獨立意思和獨立財產。股東出資義務是公司取得與其公示的注冊資本相一致的財產的方式,以創立和維持公司的獨立人格。股東有限責任在隔離公司責任與股東責任的同時,支撐著公司的獨立人格和獨立責任,股東出資義務的履行是股東實現有限責任的方式。股東出資義務如不需要履行,則股東有限責任被架空,公司獨立人格被虛化。股東有限責任與股東出資義務是一體兩面的關系,股東完全履行了出資義務即承擔了有限責任,從而使公司以其全部財產承擔獨立責任而完全獨立于股東,因此,股東出資是公司獲得獨立于股東的人格,獲得獨立責任的重要面向。股東出資是股東必須履行的義務,該義務不履行則公司獨立人格和股東有限責任不完全,確保該義務得以履行是公司法作為組織法的責任。在認繳制下,資本真實繳納原則并未改變,其仍然要求股東按照章程和法律規定真實履行繳納出資的義務。資本真實繳納原則決定了公司成立后,“價值確定的出資債權已成為公司財產以及對債權人的責任財產,不能再由股東任意支配,這是組織法維護公司獨立人格和財產的必然要求”。公司的出資債權和股東的出資義務,在股東認繳后,其價值已經確定,則不能再從事改變其價值的法律行為。股權轉讓行為因為會改變股東,如因此改變履行出資義務的主體,則會因履行能力的差別而改變已經確定的出資義務的價值,使真實出資的可能性減小甚至喪失,是違反資本真實繳納原則的行為。對此,美國特拉華州公司法認為,股東認繳后的出資義務不能免除,即使在股權轉讓后。我國也有類似的司法判例。安徽省亳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的(2020)皖16民初402號民事判決書認為:“在股東行使通過認繳出資形式獲得股東權利時,其也應當承擔股權受讓人日后未能出資的風險,故程某的股東出資義務不因股權轉讓而免除。”安徽省蕪湖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的(2019)皖02民終95號民事判決書認為:“A公司作為B公司的股東,其雖享有對其持有的B公司股權的處分權,也負有履行其認繳的出資義務,A公司雖有權將其持有的B公司股權轉讓給君華科技公司,但其認繳的出資義務并不能當然隨之轉移。”
在公司法領域,獨立于公司的兩大利害關系人——股東和債權人利益相比較,債權人的利益保護優先于股東,是基本原則。在未實繳出資股權轉讓的情況下,該原則亦不應當改變。在該原則的指引下,分析學者們提出的關于未實繳出資股權轉讓后出資義務承擔主體的三種觀點:一是“轉讓人承擔、知情受讓人連帶”的觀點,認為《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8條規定了瑕疵股權轉讓后出資責任承擔的主體,進而認為對于第18條的規定應當做廣義解釋,其包括瑕疵股權與認繳期內的股權兩種情形下股權轉讓的出資義務承擔主體的確定;二是“受讓人承擔、轉讓人補充”的觀點,認為未到期股權轉讓后受讓人對到期出資承擔出資義務,轉讓人承擔補充責任;三是“受讓人承擔、轉讓人無責”的觀點,認為未到期股權轉讓如按照債務承擔規則構建,經公司同意后受讓人承擔到期的出資義務;在瑕疵股權轉讓的情況下,根據商事外觀主義,由受讓人承擔責任,受讓人不知情的,可向轉讓人追償。筆者認為第一二種觀點具有相似性,都是轉讓人與受讓人承擔連帶責任,只是連帶責任的性質不同,承擔出資義務的主債務人不同,但都能起到最大限度的保護債權人利益的作用。第二種觀點與第一種觀點相比較而言,第二種觀點是補充責任,即只有在主債務人即受讓人不能承擔責任時,轉讓人才承擔責任,轉讓人享有先訴抗辯權,債權人則因該承擔債務的順位而不能同時要求轉讓人與受讓人承擔責任,延長了債權人實現權利的時間,增加了風險。而且如前所述,基于商事外觀主義,認為股權轉讓直接發生出資義務轉移的觀點,也是不周延的。基于此,筆者主張應當選擇第一種觀點。該觀點主張的轉讓人承擔出資義務,貫徹了公司組織法的精神,維護了資本維持原則。知情的受讓人因對未實繳出資知情,基于過錯亦應當承擔出資的連帶責任,這為出資義務的繳納又增加了一層擔保,不但使未實繳出資的股權轉讓不會損害公司和債權人的利益,而且增加了債權實現的保障,堅固了公司獨立人格和獨立責任的根基,維護了公司的信賴。相反,如果隨著股權的完全轉讓,尤其是對于轉讓時出資尚未到期的股權完全轉讓,免除轉讓人的繳納出資責任,這為股東逃避出資繳納責任提供方便。不可否認的是,根據我國現行的公司信息公示規則和公示的內容,受讓人在受讓未實繳出資股權時,對于出資未實繳的事實應當是知悉的,因為出資認繳、實繳以及繳納期限、數額等信息均是公示的內容。當然,受讓人也可以舉證通過公示的信息無法知曉股東實繳出資情況,也沒有其他知曉的途徑,其完全的善意的。對此,美國特拉華州公司法也認為,初始轉讓方承擔繼續繳納出資的責任,但善意且不知情的受讓人可免責。因此,在“轉讓人承擔、知情受讓人連帶”規則下,受讓人對轉讓人的未繳納出資承擔連帶責任將會是常態。至于,轉讓人或者受讓人承擔出資責任后的追償問題,則可以通過轉讓人與受讓人的約定,以及沒有約定時的對價等合同條款確定追償權人和被追償人。
基于以上論述,筆者認為《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8條規定的股權轉讓時未繳納出資責任承擔問題,符合公司法的原理和組織法的精神,出資未屆期的股權轉讓與瑕疵出資股權轉讓具有相似性,區別僅在于出資到期與否,如適用不同的規則,違反法律的體系化和法律規則的統一性。雖然筆者不贊同梁上上教授對“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擴大解釋,但筆者認同梁教授在擴大解釋后的規則一體適用。據此,筆者支持《公司法(修訂草案)》第89條第2款吸收《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8條規定精神,反對《公司法(修訂草案)》第89條第1款的規定,認為應當將《公司法(修訂草案)》第89條第1款與第2款規定合并,統一規定為:無論是出資未屆期的股權轉讓還是出資屆期后的股權轉讓,未實繳出資的義務均由出資人承擔,知情受讓人在出資不足范圍內承擔連帶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