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復的藝術
——讀王祥夫小說《明年沒有夏天怎么辦》

○李葦子

很多年前看《阿內(nèi)西阿美女皇后》，讀到第二個部分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重復了，和第一部分開頭段落一模一樣。瞬間產(chǎn)生了一個懷疑：這是一本盜版書，印重了。繼續(xù)往后讀才知道那就是原文原意。作家利用這種重復，將一個危險與遺忘的故事講述成“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式循環(huán)往復的寓言。作為藝術創(chuàng)作中一個重要手法，重復是指將同一元素反復利用，多次呈現(xiàn)，形成一種強烈的視覺沖擊，從而產(chǎn)生意義。這方面最典型的便是波普藝術家安迪沃霍的《32 個金寶湯罐頭》和《瑪麗蓮·夢露》。當藝術家將雷同的元素不停重復，平行并置于同一畫面時，單一元素所不具備的巨大能量便產(chǎn)生了，觀者某方面的意識被喚醒，于是，我們開始思考那些深層的問題。

無論是在單個文本之內(nèi)還是在多個文本之間，很多作家也喜歡利用重復這一手段來抵達修辭目的，實現(xiàn)創(chuàng)作意圖。美國當代批評家J.希利斯·米勒將重復分為詞匯、修辭、隱喻等語言成分的重復和事件、情節(jié)、人物、主題等故事層面的重復。這些重復的元素組成了作品的內(nèi)在結構，也決定了作品與外部因素的多樣化關系。實際上，作品的多重含義恰恰就來自于諸種重復現(xiàn)象的組合。

國內(nèi)作家王祥夫老師便是這方面的高手。他在新作《明年沒有夏天怎么辦》（刊發(fā)于2022 年第8 期《上海文學》）將這一技巧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在這篇小說中，作為修辭手段的重復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類，詞語的重復

例句1：他是想把冰箱挪一下地方，因為冰箱那邊的墻不知怎么裂了一道縫，水就是從那里慢慢滲出來，他要把冰箱挪動一下，冰箱很沉，里邊塞滿了東西。

例句2：妻子還對孟冬說要儲備一些水，一旦有什么大事發(fā)生最缺的東西應該就是水，到時候你去什么地方找水？

例句3：你去了千萬別忘了說水井的事。妻子對他說。沒有比水井更重要的事了。妻子又說。這種事一般人肯定想不到。孟冬說。水最重要了，比什么都重要。妻子對孟冬說你等著看吧，到時候鄉(xiāng)下日子要好過一些，有糧食和水就什么也不用發(fā)愁，美元和金子又不能吃。孟冬覺得妻子說得對，鄉(xiāng)下起碼還有井。

這篇小說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詞語是“冰箱”“水”和“水井”。這些反復出現(xiàn)的詞匯恰恰構成了表意的留白，正像猜字謎游戲一樣，謎面絕不會出現(xiàn)謎底的字眼。作家讓人物滔滔不絕地重復，暗示了隱藏在文字背后那個永不出場的所指——人物內(nèi)心的焦慮與不安。注意，這里的冰箱絕非一個簡單道具，而是一個重要象征物。三九嚴寒的北方，在最冷的那段時間，陽臺和戶外都是天然冰箱，真實的冰箱常常被閑置，這是民間百姓的真實生活。聯(lián)系到小說中反復提到的火山、地震、暖冬等自然現(xiàn)象，由此可見，小說中的冰箱是對反常現(xiàn)象的某種深刻隱喻。

第二類，句子或句式的重復。

例句4：妻子讓女兒也多儲備些東西，能儲備多少就儲備多少，儲備得越多越好，記住，最好還要多儲存些綠豆和黃豆……

例句5：

“我女兒也結婚了，他們在另外一個城市。”孟冬說，他奇怪自己怎么會說這些？

“別打架，好好吃飯過日子”老婦人又小聲說。

“我們中午吃餃子。”孟冬覺得自己很奇怪，怎么說這些？

“我以前是教員。”老婦人突然說。她為什么介紹自己？她歲數(shù)確實已經(jīng)不小了。

“我們中午吃胡蘿卜羊肉餡兒餃子。”孟冬又說。孟冬覺得自己更奇怪了，怎么說這些？

人物話語（包括內(nèi)心活動）的重復顯然是作家塑造人物的一種重要策略，突出了人物性格的同時，這種“絮絮叨叨”式的反復強調還會使讀者加深對于該人物的印象，形成記憶的抓手，從而牢牢地記住該人物。這種重復并非一成不變，或者說，藝術家是通過表面靜止的重復來實現(xiàn)潛在情緒的波動與起伏。從音律的角度來講，重復產(chǎn)生了一種蕩氣回腸、余音繞梁的效果。如同我們站在回音壁前的吶喊。

第三類，人物行為的重復。

小說中有三個主要人物，孟冬、孟冬妻子、樓下老太太。孟冬妻子如同忙碌的螞蟻一般，每天周而復始地采買、儲存，采買、儲存，采買、儲存……中間穿插著給各色人等打電話，電話內(nèi)容也不過是囑咐他們采買與儲存，因為明年沒有夏天了，物資將出現(xiàn)嚴重短缺；孟冬重復的事情是經(jīng)常去南邊的陽臺上站一會兒，朝樓下看看，第二件一直重復的事情便是試圖挪動那只塞滿食物的冰箱；樓下老太太則是一遍遍爬樓、敲門，告訴孟冬不要制造噪音，卻又不是興師問罪，更像因為孤獨，故意上樓找茬兒，跟孟冬聊天的意思。

人物重復的行為和人物重復的語言一樣，都是內(nèi)心焦慮與不安的外化。作家巧妙地用孟冬某次站在陽臺上看到的一個物像作了注解：

“那條狗在不安地走來走去，這是條灰白色的大狗，很不好看，雖然脖子那地方有一片地方顏色比較深，接近咖啡色，但還是不好看。這只狗很少叫，總是走來走去，總是很不安的樣子。”

第四類，象征、隱喻的重復

除了前面提到的冰箱和狗，這個作品中的象征物還有很多，比如，孟冬脖子里反反復復生長的疙瘩，妻子認為這是丈夫的荷爾蒙分泌出了問題。總之是一種生理疾病。而孟冬的疾病和地球的疾病，全球變暖、火山地震頻發(fā)等反常的自然現(xiàn)象又構成了隱喻的重復，這恰巧就是作家要表達的主題了，明年沒有夏天怎么辦？沒有夏天委實可怕，但，比沒有夏天更可怕的卻是，有夏天，人們卻沒有享受夏天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