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給了他一生的美
——評山中人詩集《我的心，有山有水有詩》

文 王立世

我與山中人相識，純粹是因為詩。他出版第一本詩集《詩意的生活》時，雜志社一朋友約我為他寫序。從他的詩中，我發現他與一般商人不同，有情懷，有境界。他博覽群書，又見多識廣，在一塊兒總有說不完的話。加他微信后，幾乎每天都能在朋友圈讀到他的原創詩歌。他的創作正處于井噴狀態，好像上了高速公路剎不住車一樣。沒多久他的第二本詩集《我的心，有山有水有詩》又出版了，翻開后看到前面是著名詩人、中國作協副主席高洪波先生作序，我就一口氣讀完這本精美的詩集。說實話，與第一本詩集相比，大話少了，空話少了，廢話少了。細節多了，情感更濕潤了，意象更飽滿了，思想更深刻了。他的創作一直在螺旋式上升，實現了從量變到質變的飛躍。

山中人把愛情詩放在最后一輯，作為壓軸之作。雖然沒有多么深奧，但是發自內心，其真誠質樸讓人感動。在《致愛人》中寫道：“愛人啊！我的愛人！/前世今生，花前月下/我們就是那唱歌的蜜蜂/釀造了甜蜜，感受到幸福/而你就是主宰命運的神。”詩中，用蜜蜂的意象寫愛情，愛情與勞動自然結合在一起，愛情就有了內涵和重量，就能結出甜蜜和幸福的果實。“而你就是主宰命運的神”，雖然有點突兀，但合乎情感邏輯，思想得以升華。《思念的狀態》像泉水一樣叮叮咚咚地響，是聞一多倡導的新格律詩：“我不知道/今夜的月亮為何如此皎潔/我只知道/那月光的花園里有你的影//我不知道/今天為什么會下著柔潤的雨/我只知道/這雨淋濕的那朵紅傘下有你//我不知道/今日的信息為何多得煩亂/我只知道/你的信息讓我的眼睛發亮//我不知道/今天的我為何如井口孤獨/我只知道/孤獨的我住著笑著的你。”這狀態讓我找到了讀《詩經》的感覺。用四個“不知道”反襯四個“只知道”，凸出“你”在“我”心中的重要。其實“不知道”并非真的不知道，只是主次有別。節與節之間形成排比，生成纏綿悱惻的情感。句式整齊美觀，結構均衡穩固，具有建筑美。讀起來朗朗上口，語言的節奏與心靈的節奏相統一，具有音樂美。月下花園、雨中紅傘，意象顯明，具有繪畫美。三美集中于一身，說不美也難。《額角上有一絲白發》，如果彼此漠不關心，這些細微的變化不可能發現。詩人卻感到它特別醒目：“一頭飄逸的青絲/比不過/這絲白發的耀眼。”進而與“臉上泛著紅暈”的神態對比，突出愛人精神的昂揚。“目光陷入深思”，是在深思歲月的無情，還是深思人生的短暫？很多人因白發而煩惱，詩人一反常態贊美道：“這絲白發，來得正好/無須緊張，無須惶恐/因為——/它見證了歲月的滋養。”一掃心理陰云，白發是歲月的饋贈，是成熟的見證，曠達超然，足見其胸襟氣魄。詩人沒有就此停頓，而是繼續升華：“在你青絲飄飄/寫下自身成長的詩里/它作為詩眼/道出了——/你沉淀的人生智慧/還有前進的力。”把一頭青絲比作詩，把額角上的一絲白發比作詩眼，只有詩人才能想到這樣浪漫的比喻，最后又從一絲白發中提純出智慧和力。這白發在詩人眼中是詩意的白發，是智慧的白發，是力的白發，有著無與倫比的美，有著大海般的深情，把一絲白發寫到了極致。《你的影》意象叢生，出現了彩蝶、蜜蜂、牡丹、松、舞者、大樹、陽光、月色，像龐德一樣借助客觀類比物表達內心感受，但龐德的詩拒絕個人的觀點和情感，幾乎不用形容詞，山中人偏偏用了很多形容詞，如：薄明、清亮、專注、清純、妖艷、雍容、舒朗、高潔、輕柔、活潑、硬朗、柔潤、長短、朦朧、冷清、閃亮、美麗。這些形容詞不是堆砌在一起，而是分布均勻，一個意象搭配幾個，把影子寫得五彩繽紛，美不勝收。全詩沒有一個愛字，但處處是愛，每個影子都搖曳著愛，真可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心里的你》共四節，每節三行，中間一行承上啟下，回環往復，造成情意綿綿的效果。第一行是實景，第三行是感悟，像函數的自變量和因變量彼此關聯，這變化全是因為愛。第一節：“風吹起你的長發/我的心里——滿世界都是瀟灑的飄逸。”其他三節寫到雨、鳥兒、身影，虛實結合得好，實而不滯，虛而不空，張弛有度，緩急有序。人們說愛情詩難寫，一點也不假。心中有真愛，還是能寫出好的愛情詩來的。上面這五首詩，標志著山中人的寫作開始由外在向內在轉變，由開門見山向曲徑通幽轉變，由傳統向傳統和現代結合轉變。

詩集的中間兩輯是寫自然、人生和社會的。這兩輯中，有幾首詠物詩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一首是《筆》：“你的使命/就是為了表達/你敢于把——/真假、善惡、美丑/盡情抒發/那是因為/你胸中有自信的筆墨。”詩人寫的筆是有操守、有骨氣的知識分子的象征，知識分子的自信來自信仰，使命在于為真理和正義發聲。索爾仁尼琴說過，“一句真話要比整個世界的分量還重”“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這樣的知識分子才是國家、民族和人類社會的良心。詩人從正面贊美知識分子的良知，既是肯定，也是呼喚，更是警醒。第二首是《鏡子》，與古今中外任何一位詩人筆下的鏡子都不同，詩人為我們塑造出一面追求真相的藝術鏡子：“眺望遠方時，你修身為望遠鏡/視野開闊時，你修行為凸透鏡/聚焦幽光時，你修煉為凹透鏡/洞察秋毫時，你修為為顯微鏡/近視者，你以近視鏡正視/老花者，你以老花鏡視正/即使隔著骨骼和皮囊/你也要變成透視鏡、腸鏡/讓那隱藏著的種種真相曝光。”思維的開闊、想象的豐富、排比的氣勢、意象的飽滿、動詞的精準、蒙太奇的轉換，藝術上臻于完美。角度在轉換，在變中寫不變，可謂別具一格。第三首是《帽子》，涉及社會、階層、倫理、情愛、道德、安全、物質、精神幾乎人類所有的問題，是一首博大精深的詩：“農民戴的是草帽/工人戴的是安全帽/軍人戴的是軍帽/護士戴的是燕尾帽/貴族戴的是禮帽/時髦者戴的是時尚帽/出軌者給愛人戴頂綠帽子/缺德者給無辜者戴頂黑帽子/每個人都戴有一頂帽子/有的帽子有形，有的帽子無形/每個人都該找見/屬于自己的那頂帽子。”詩人采用意象并置的方法，把顏色不同、身份不同、用途不同、動機不同的各種帽子并列在一塊，形成意義的張力，結尾更是畫龍點睛之筆，有人找不見自己的帽子，為什么？留下了廣闊的想象空間。

山中人是位商界的精英人士。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批評“商人重利輕別離”。山中人在《岸》中寫在“錢海”里游泳，“很沉很累/仿佛要窒息似的沉底”，因而才一心想上岸，“我抖落滿身的臭味，掙扎著/抓住岸邊的草，想上岸/岸上的綠草連接著遠方的天/心一下子開闊得無邊無際”。不了解山中人的生活，以為他矯情，在裝腔作勢，在無病呻吟。和他交往多了，才能理解他真實的內心世界。在物欲橫流的環境下，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毅然抽身，辭去讓人垂涎三尺的總經理職務，開始投身文化事業，實現自己的另一種人生價值。再說“輕別離”，強調商人無情無義，不在乎兒女情長。山中人卻不同，他在《別離》中這樣寫道：“不知道你的鬧鐘響了沒？/不知道你的早飯吃了沒？/不知道你去上班遲到沒？/不知道夜里的窗戶關了沒？/也不知道你餓了？飽了？/累了？困了？還是走著？/跑著？健身了嗎？……”想的是家常瑣事，但想得如此周到細致，這才叫牽掛。“沒有你的夜晚/就是沒有星光的暗夜/ 我的眼睛——/ 閉著也是睜著/ 睜著也是閉著/沒有了空間，沒有了時間……”。離別帶來的是輾轉難眠，時空錯亂，心境暗淡，這是典型的“重別離”。更多時候，山中人在我眼中是詩人，是文化人，他用自己的行動改寫了商人的內涵，重塑了商人的形象，為新時代的商人譜寫了道德和理想、社會和人性、家庭和事業并重的靈魂交響曲。

山中人是低調的，他沒有成功商人身上常有的傲慢，如果混跡于人群中，你認不出他是個高級管理精英。他喜歡把自己比作一粒塵埃、一顆小樹、一根木柴，愿意為別人飛舞，愿意為別人遮陽，愿意為別人燃燒。他既是有情有義的人，又是腳踏實地的人。《我和歲月一生的戀愛》寫多情的歲月一直和他約會，從母親溫暖的懷抱到瑯瑯書聲的教室，到火熱的工作現場，到花前月下的戀愛，到天倫之樂的飯桌。每一場約會，他都像戀愛那樣全身心投入，收獲的是事業的成功和家庭的幸福，別人的尊重和信賴。他從不發牢騷，感恩有幸生在這樣一個偉大的時代，發自肺腑地寫下了“我感激歲月給了我一生的美”這樣的詩句。山中人也有很多獨特的人生感悟，比如，在《路》中寫道：“人倦了/該給心找到路。”商場猶如戰場，詩歌能使他精神放松，就是他找到的心路。在《朋友啊，享受孤獨吧》中寫道：“享受孤獨的人生才能與日月同輝。”山中人把孤獨當作享受，這是他成功的秘訣；在《風景》中他寫道：“這個世界/不缺風景/缺的是會看風景的人。”不會欣賞，再好的風景也黯淡無光，在主觀上提高自己很重要。只有對生活刻骨銘心，再加上善于思辨，才能寫出這樣觸動靈魂的警句。

這本詩集的第一輯基本上是政治抒情詩。政治抒情詩確實難寫，一不小心就會掉入概念化的陷阱，容易寫成空話連篇、大話無邊的非詩，犯泛抒情、同質化的通病。新詩中有價值的政治抒情詩很多，比如艾青的《給太陽》，雷抒雁的《小草在歌唱》，葉文福的《將軍，不能這樣做》，石祥的《周總理辦公室的燈光》，舒婷的《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等，好的政治抒情詩往往都是找到了一個獨特的視角，在一個點上實現了突破，從而具有血肉豐滿的意象和深厚的生活底蘊。山中人的政治抒情詩搖曳著時代的光影，奏響了高昂的主旋律，但缺乏承載這些情感與思想獨到的美學介質，散文化傾向比較嚴重，藝術質地相對粗糙。當然，他的政治抒情詩也有感動我的地方和引起我思考的地方，比如《人類幸福的根本》從一家四口人分布在三個國家，探討“人類命運共同體”這個話題，構思巧妙，角度新穎。《宇宙的感嘆》從宇宙宏大的視角反思人類在保護生態等方面存在的問題，視野開闊，思想深邃。

我更想看到山中人去偽存真的美，去粗取精的美，脫胎換骨的美。期望他的詩大話再少一些，空話再少一些，廢話再少一些。如何克服呢？我認為花紅柳綠的形容詞再少一些，把美女比作花的比喻再少一些，像《天凈沙·秋思》那樣的名詞再多一些，像寫羅敷美貌那樣的動詞再多一些。空洞無物的內容再少一些，日常生活和人性的東西再多一些。文字上再凝練一些，情感上再充沛一些，思想上再敏銳一些，意象上再厚重一些。學會以小見大、以少勝多的手法，避免雷聲大、雨點小，或體形龐然，但不堪一擊。這些要求有些苛刻，但詩歌這東西，唯有“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的心血付出，唯有把握好度，唯有精益求精，方能突破超越，獨樹一幟。我對山中人的詩歌創作充滿更多更大的期待，但愿理想之花在他筆下如意綻放，讓更多的好詩從他靈魂的土壤中生長出來。我們干渴的靈魂需要好詩，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需要好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