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怕，不痛

文/黃宗慈

印象中，我換牙時期的門牙都不曾自然掉落，因為在掉落前，爸爸總會先幫我拔掉了。許多次爸爸幫我拔牙的早晨，就像在昨天。

我僵著身子，站在清晨的陽光底下，仰起頭，雙眼緊閉，雙手往后伸直，10 根手指頭向外張開，像等著受罰的犯錯者。“別怕，不痛的！”爸爸的聲音像一股溫水，落入我耳里，流入我的心里，讓那忐忑不安的心情，慢慢地沉淀。

我將緊閉的雙眼，偷偷睜開一條小縫，在模糊的光影中，我看到爸爸笑著蹲下身來，很專注地看著我大大張開、呈橢圓形的小嘴。他雙手的拇指和示指緊緊地捏住一條縫紉用的白線，很靈巧地用它套住我那搖搖欲墜的門牙，然后很篤定地對我說：“準備好了嗎？爸爸要拉了！”這一回，他用10 根手指緊緊地握住白線的兩端，然后很快地一拉，再一扯。我還來不及轉神，他已經像熟練的釣魚高手般，把一顆還在跳動的門牙“釣”出來了。在淚眼中，我看到爸爸很得意地拿著微沾著血水的乳牙，在我面前邊晃邊說：“是不是，爸爸都說了，不痛的，不是嗎？”

爸爸到底幫我“釣”了多少顆乳牙，我已記不清楚了，但奇怪的是，在那模糊的光影中，爸爸那專注、篤定的眼神卻隨著我的年齡越來越清晰。有許多次，爸爸的事業陷入困境，但他總是堅持著那份專注和篤定。記得在我還上高中的時候，爸爸因為生意失敗而必須離家到另一個邊陲小城工作。有2 年，我們很少見到爸爸，但是每一次見面，他還是十分開朗。

面對人生困境，他就像幫我拔牙般，很篤定地一拉，再一扯，就走過去了。我在成長歲月中的許多突破，少不了爸爸對我的專注。他每每一拉一扯，就把我幼稚年歲中的不成熟、小信、膽怯、自憐都拔掉了，就像拔牙一樣。

后來，我在外地工作時，爸爸在家摔斷了腿，有1 個星期躺在床上，動不了。媽媽從電話中告訴我：“唉！你的爸爸，天塌下來當被蓋，躺在病床上，還是嘻嘻哈哈的?！甭牭綃寢尩脑挘倚α?，但我的眼眶是濕熱的，在模糊的光影中，我似乎又看到了爸爸在一拉一扯中那專注的眼神。

那時候，我想我和爸爸應該互換角色了，當他的身體漸漸衰弱時，當他因為腿疼而步履蹣跚時，我會學習很專注地看著他，用我的肩膀輕輕撐起他的身子，一扶，一牽，告訴他：“別怕！不痛的。”當然，他哪會怕痛呢？他有的依然是那一份篤定，那是我這一輩子都要學習的功課。

不久后，我在醫院的急救室里緊緊握著爸爸的手。在寂靜中，爸爸的呼吸聲越來越微弱，心電圖上那跳動的小紅燈也越來越弱，我告訴爸爸：“爸爸！不要怕，不痛的！”此刻，爸爸卻再也聽不到我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