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譯
(1. 湘潭大學 法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5;2. 湖南勤人坡律師事務所,湖南 湘潭 411105)
從監察調查權的實然運行出發,國家監察體制改革之初學理上存在著對監察措施的性質探討,其中主要包括“刑事偵查屬性說”與“調查屬性說”。持“刑事偵查屬性說”的學者認為,監察機關的職務犯罪調查應區別于職務違法調查,職務犯罪調查中運用到的監察措施均類似于刑事偵查措施。由于監察機關的職務犯罪調查程序運行結果一般表現為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這作為銜接刑事訴訟的程序標識,跨越了刑事立案、偵查兩大訴訟階段,從而具備了刑事犯罪偵查的基本特征。例如:卞建林教授認為,監察調查涵蓋職務違法和職務犯罪兩類情形,所以不能統稱為監察偵查。對于職務犯罪調查程序中具備刑事偵查屬性的部分,須依照刑事訴訟程序運行的一般原理,由《監察法》在未來規則完善中作出與《刑事訴訟法》相一致的規定。[1]孫煜華教授認為,監察機關對職務犯罪案件的調查應稱之為“法定的職務犯罪偵查權”。為強化“偵-訴”銜接,應當避免監察調查基于辦案的需要而隨機任意變更或者切換監察措施。[2]陳越峰教授認為,職務犯罪調查中運用的監察措施屬于刑事偵查行為。基于監察調查的過程必須滿足程序銜接的法定性,應從刑事和行政的視角,將職務違法與職務犯罪案件中可運用到的監察措施從內部進行分類與轉換。[3]施鵬鵬教授認為,監察機關保留并拓展原有的“偵查”手段及強制措施,并將“法外”的黨紀調查手段及強制措施進行了“合法化”重塑。因此,職務犯罪案件中監察措施的適用與規制從程序上應與刑事強制措施保持匹配。[4]上述觀點從監察調查權的運行視角,將監察措施的特征和效果與刑事強制措施進行了對比。
從法解釋學層面作體系解釋,持“調查屬性說”的學者將職務犯罪調查權視為一種獨立的權力,將其從原職務犯罪偵查權力體系中剝離出來。職務犯罪調查權與刑事偵查權之間存在獨立的適用界限。例如,洪浩教授認為,留置與刑事訴訟中的拘留以及逮捕也具有明顯差別。留置的適用屬于監察權的“子權力”運用,作為新權力系屬的重要部分,其不應作為司法權和行政權對待。[5]劉艷紅教授認為,監察調查雖具有刑事偵查的“外觀”,但因其承繼“黨紀審查-行政監察-檢察偵查”三種權力,從而具備權力的復合性。即使是職務犯罪案件,也應將監察措施與刑事強制措施予以區分。[6]上述觀點肯定了監察調查權的特殊性,即不可簡單地將其與刑事強制措施劃上等號?!罢{查屬性說”不僅同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的權威解釋保持了高度的一致,也吻合了監察立法的“一元”政治屬性要求。但是,若在學理上以單一的“政治”屬性為由,排斥與《刑事訴訟法》當中強制措施的有關內容,則難以從強制措施的變更以及退回補充調查的視角評價職務犯罪調查程序中的刑事訴訟特質。
在《監察法》當中,不少條款呈現出與刑事訴訟程序高度相似的文本框架,實際是基于法律運行的功能主義立場回歸監察措施適用的深層內涵?!侗O察法》實施之前,國家監察體制改革集中于北京、山西、浙江的三地試點。學理上關于監察措施的探討多以監察調查權的“二元屬性”為依據,將監察措施的屬性予以分類處理。不論持“偵查屬性說”“調查屬性說”還是“混合屬性說”,均不能遮蔽監察措施在監察調查銜接刑事訴訟運行過程中的意義與價值。
基于監察調查的職責源于《監察法》的直接授權,監察措施的適用依據是《監察法》而非《刑事訴訟法》。刑事強制措施的適用條件、范圍及其限度由《刑事訴訟法》規定,此謂之二者間的程序銜接空間。因而,監察措施能否在職務犯罪案件的調查過程中呈現與刑事強制措施一致的共性特征,可影響監察措施銜接刑事司法的效果。基于此,監察措施的程序規制從立法邏輯上才能形成自洽。監察措施的適用能否允許外部主體介入,這一問題也應建構在監察措施的性質之上。當前,立法限制了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的時間要求,職務犯罪案件的調查過程中尚未明確第三方主體的介入。從“職務違法-職務犯罪”的二元追訴機制到“監察主導”的一元辦案主體,其在追訴對象、追訴時效、程序啟動標準、程序運行機制及違反程序的規制等方面與現有的刑事偵查程序存在理論上的重合。不論監察調查程序的啟動是基于何種性質的調查原因,當以強制措施作為監察措施的對照時,只有在對比二者之間共性與個性特征后,方能進一步明確監察措施適用規則的理論完善空間。
對照刑事強制措施的性質、功能及適用范圍等內容,監察措施與刑事強制措施存在著共性基礎。
監察措施在立法定位上與監察調查權能內涵密不可分。監察調查的權力屬性源于權力承繼來源的復合性。在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國家立法制定《行政監察法》時,行政監察中的一項重要職責即監督和檢查行政機關在履行職務時是否存在不廉潔的情形。行政監察部門與黨的紀律檢查機關合署辦公以前,廉政監察的行政職能在查辦行政職務違法的案件中并不多見,而常以檢查和督辦的形式體現。因此,當時的行政監察部門在調查過程中并沒有調查手段上的強制處分權。在《行政監察法》正式實施后,黨紀部門與行政監察機關“合署辦公”。由機構整合而產生的信息與硬件資源便利,使得行政監察部門在查辦貪污腐敗和瀆職案件中可充分運用到如下強制手段,例如“查閱復制”“責令停止違法行為”“暫扣、封存材料”“責令不得變賣、轉移財物”“責令在指定時間、地點作出解釋和說明”“建議停職”“查詢并提請法院凍結存款”等。因此,行政監察機關可運用的強制手段在《行政監察法》實施后獲得了法律效力層級的準入空間。[3]從職務犯罪偵查的視角觀之,刑事強制措施的適用依據在于《刑事訴訟法》授權。而國家監察體制改革試點期間,已經明文規定停止適用原《刑事訴訟法》第3條、第18條、第148條關于檢察機關對直接受理的案件進行偵查的規定。由此可知,職務犯罪調查從授權文本的內容來源與偵查并無二致。筆者認為,試點過程中,有關部門從形式上盡管要求停止適用《刑事訴訟法》,職務犯罪案件的調查程序仍不能回避刑事偵查的程序特質。因此,監察機關在行使承繼于檢察機關職務犯罪自偵權的職務犯罪調查權時,職務犯罪調查中的監察措施即已具備了與刑事強制措施相近的規范來源。憲法作為“母法”存在于現有的法律文本框架體系中,《監察法》的頒布實施使得《憲法》隨即作出了配套性修改。從《監察法》第4條第2款可知,總括性的原則規定反映了監察機關在司法活動中應當秉持“互相配合、互相制約”的精神。①《監察法》第4條內容,“監察機關辦理職務違法和職務犯罪案件,應當與審判機關、檢察機關、執法部門互相配合,互相制約”。恰是“互相配合”這一表述,明確了監察機關在職務犯罪案件調查過程中的主導地位。監察措施與刑事強制措施存在的司法程序銜接,這也同監察機關的憲法定位緊密相關。然而,監察實踐中“互相制約”這一原則性規定卻難以具體化展開。尤其在監察調查程序的具體運行過程中,參與辦案的其他相關主體難以把握“相互制約”的精確幅度。
因此,從監察措施與刑事強制措施間的銜接、變更與轉換作為切入點,立法應考量檢察機關提前介入職務犯罪案件的法律監督延展空間以及賦予法律幫助權利的可能。這是為了在監察措施適用過程中,通過規則完善以實現監察機關與被調查人之間的程序相對平衡。從大陸法系強制處分的實施原理可知,對公民基本權利產生同種或者相近規制效果的強制處分。強制處分從內容上應當包括了有形力約束以及對人和物的權利及利益限制,因而強制處分的不同類型劃分應當考量“法定主義”與“令狀主義”的產生來源,明確法源的同一性或者相似性。[7]由此,監察措施銜接刑事強制措施過程中方能確保被調查人、犯罪嫌疑人的權利不被侵害,實現程序運轉的順暢。同時,刑事強制措施還可在變更監察措施的程序遞進邏輯層面作為監察措施的程序制約手段,從而防止監察措施的錯用和濫用。
在《監察法》規定的12種監察措施當中,均可不同程度地對被調查人的人身自由、財產權利乃至個人隱私形成干預,性質上類似于大陸法系的“干預處分”。根據人身自由強制程度大小的不同,以羈押性與非羈押性措施為視角,可對比監察措施與刑事強制措施之間的共性特征。例如,針對被調查人進行的“談話”、“詢問”和“訊問”實際上是為了實現非連續的人身自由限制效果。此時,即便“談話”是在“工作場合”中與談話對象就可涉及的問題進行了解,此即已反映出監察機關在初步核實到正式立案的辦案態度。談話對象在成為正式的被調查人之前,不存在拒絕談話的權利。由此可見,“談話”的強制效果應與被羈押后的首次“訊問”效果趨于一致。監察機關對被調查人正式立案并采取留置后的第一次“談話”從效果上應視為“訊問”。而“詢問”和“訊問”之間,不僅體現為言詞的嚴厲程度,更表現在主體身份與程序階段上的差異。不同表達的背后隱喻了有差別的強制效果,“訊問”是一種嚴厲地發問,應以被確定為犯罪嫌疑人為前提。而“詢問”既可針對被調查人,也可針對證人等其他程序參與主體。
“留置”在法定的監察措施體系中最具強制力,體現為連續的人身自由限制效果。從強制程度上,留置應與刑事強制措施中的“刑事拘留”或“逮捕”更為接近。因此,職務犯罪的“留置”在人身自由的強制程度上已經達到甚至超越了當前刑事強制措施的適用標準。對比行政處罰中的“行政拘留”,治安管理中的“留置盤問”以及黨紀審查中原有的“兩規”“兩指”,其均不同程度地呈現出人身自由的限制效果。而《監察法》第44條明確了留置折抵刑期的規定,這更加反映了留置變更為刑事強制措施時的刑事訴訟屬性。而其他監察措施并不存在刑期折抵的規定,因而人身自由限制效果多基于懲罰的目的?!傲糁谩痹诜ǘㄟm用情形中,其目的主要是為了防止被調查人串供、逃跑和自殺,與刑事強制措施的“非懲罰性”程序保障效果原理相同。而調取、查封、扣押和凍結等監察措施,其適用目的在于限制被調查人的財產權利。鑒于我國的刑事強制措施具有對人而非對物的屬性,此類監察措施僅在刑事訴訟中作為偵查措施對待。因此,該部分對物的監察措施并不能與刑事強制措施一一對應。
另外,監察機關要求公安機關協助開展技術調查,發布通緝令等,這對被調查人的個人信息權利產生了必要限制。這主要體現為監控類技術調查行為涵蓋了記錄監控、行蹤監控、通信監控、場所監控等在內的具體手段。[8]當此類非羈押性的調查手段運用到職務犯罪案件中時,從效果上也能呈現出與刑事偵查高度一致的涉公民隱私的信息屬性。對于“監視居住”和“取保候審”,該兩類強制措施并未出現在監察措施當中,因而也無從在職務犯罪調查程序中實現。此兩類強制措施對犯罪嫌疑人的人身自由可實現有限的約束,且適用過程中受限于場域要求。由此,職務犯罪案件中除了“留置”可實現完全的羈押效果外,還可探索其他替代性羈押措施的立法空間。
正因監察措施從性質來源到法律效果均呈現出與刑事強制措施相同的特征,因此在適用范圍上存在交叉重合之處。從時間范圍上,監察機關在移送審查起訴前適用留置的時間節點與偵查機關適用拘留并無二致。當刑事拘留與留置適用的案件均屬刑事案件時,查封、扣押、凍結等偵查手段雖未納入刑事強制措施體系,但其在刑事偵查中仍具財產型強制處分的效果。因而,當查封、扣押和凍結作為監察措施適用于職務犯罪案件的調查過程中時,其銜接至刑事訴訟后無需轉換。再如,當被留置的被調查人作為犯罪嫌疑人時,應當由檢察機關決定“先行拘留”從而解除留置。由此,不同類別的強制處分在程序銜接過程中,必須以接近或者等同的適用范圍作為運行前提。①例如在行政強制措施中,查封、扣押和凍結因運行程序的性質差異,不可將其與職務違法調查中運用到的監察調查措施相提并論。后者更多的是強調監察調查程序運行過程中,涉案財產證據的收集與固定作用,其自身所蘊含的程序價值乃為保障程序順暢運行,此理與刑事強制措施類似。從空間范圍上,基于《監察法》第34條第2款,即使職務犯罪的立案管轄主體存在多元化特征,監察機關在職務犯罪案件中具備了立案管轄上的主導權。不論基于“并案管轄”還是“分案管轄”,一旦啟動職務犯罪調查程序,則應優先適用監察措施。此意味著,只有在職務犯罪案件的辦案空間上形成相似的強制處分適用環境,此時方能實現不同類別強制處分的程序適用銜接效果。針對司法工作人員的瀆職犯罪案件,2018年修訂的《刑事訴訟法》第19條第2款保留了檢察機關的自行偵查權。然而,監察機關若基于監察辦案主導地位先行開展調查,則此時應優先適用監察措施。若檢察機關針對司法工作人員的瀆職行為已經開展偵查,且監察機關對該部分瀆職犯罪線索未予并案處理的,此時仍應遵循偵查程序要求而適用強制措施。②此處反映的是監察機關與其他偵查主體間案件管轄上的重構,此即產生措施適用上的差異。而《監察法》第34條早已明確監察機關對職務犯罪調查的一般性主導地位。即在瀆職犯罪案件中存在其他犯罪的,監察機關是案件立案管轄的首要主體,其可確立其他偵查主體在調查程序中的配合協助義務及從屬地位。
盡管監察措施與刑事強制措施從性質、法律效果以及適用范圍上存在諸多共性特征,但仍應明確此種程序銜接建立在不同類別和性質的程序差異之上?!般暯印钡那疤峒创嬖谙嘟?,但性質上仍屬兩類不同事物,具體表現如下。
從性質上論,監察措施在職務違法調查程序中還具備了某些類似行政強制措施的特性。在職務違法調查中,監察機關可運用的談話、詢問、調取、查封、扣押和凍結均屬此類。行政強制措施源于大陸法系警察法中的即時強制,其目的是在警察公共執法過程中運用盤查、管制、現場扣押和查封實現保護性的約束,即不涉及對公民權利義務的確認和處分。[9]行政強制措施的適用不局限于內部行政關系,適用行政強制措施的目的在于確保行政權順暢進行。例如,制止違法行為、防止證據損毀、避免危害發生、控制危險擴大等。[10]對照監察措施中的“留置”執行效果,職務違法的留置與原行政監察中的“兩指”均屬臨時性羈押措施,從性質上有別于刑事訴訟中的逮捕。③逮捕作為非臨時性羈押措施,其與刑事拘留的臨時性羈押特征存在本質區別。一般來說,刑事拘留期限屆滿或變更為逮捕或予以釋放。在“捕訴合一”的改革形勢下,“刑事拘留”一旦轉為“逮捕”則呈現為更多的涉罪考量,此應與監察留置變更為“先行拘留”而非“逮捕”進行比較。
從效果上論,職務違法案件適用監察措施不涉及刑事司法評價。盡管監察措施的適用可作為監察處置的依據,但職務違法案件不涉及移送刑事司法的情形,此時無法對應折抵刑期的效果。職務違法調查過程中,監察措施的適用仍屬于臨時的保護性約束措施。此種措施不具有懲罰性,而是為實現證據收集、固定上的安全與便宜的需要。④行政強制措施不同于行政強制執行,執行行為本身所具備處分性質決定其對權利義務關系具有調整作用。從內部行政關系的權力運行視角考量,運用此類強制措施的目的主要體現為內部的監察處置效果。職務違法行為的監察處置頂格處罰應以開除公職為限。刑事強制措施的適用從啟動到執行均體現了刑事訴訟程序運行的特征,目的是為了確保刑事追訴程序的順暢進行。
由上述差異可知,監察措施的適用范圍不僅涵蓋了刑事偵查和原行政監察領域,也包括了內部行政行為。例如,行政機關的教育、監督和檢查活動。①此處所指行政監察不包括專項監察,例如勞動監察,環境監察等,其仍屬于行政機關的工作職責,而非監察調查所涉范圍。監察措施相較于刑事強制措施覆蓋面更大,在不區分職務違法和職務犯罪的監察措施混同適用程序當中,其與刑事訴訟中的強制措施存在明顯的銜接空間。
當以留置作為分析對象時,監察機關開展職務違法與職務犯罪調查活動中適用的留置,屬于完全限制被調查人人身自由的監察措施。由前述可知,留置在不同性質的調查程序中兼具刑事偵查與行政執法的雙重特征。回歸大陸法系比較立法,留置作為強制處分的類型之一,在職務犯罪中可體現為“犯罪嫌疑人的人身保全”。因而,留置適用的必要性應涉及被調查人“逃跑”或者“銷毀證據”等情形。[11]以留置作為監察措施的代表,其在銜接刑事強制措施的過程中可成為主要研究對象。留置適用存在著批準主體單一、類型化處理有限以及適用期限混同等問題,立法應圍繞這些問題合理審視留置審批與執行程序的內部構造,科學界定職務違法與職務犯罪調查中的留置。同時,留置從概念到適用中存在著語義與實踐的雙重困境。在職務違法調查程序中,因留置不涉及刑法的“入罪”評價,因而從啟動條件、幅度、種類和期限上須與職務犯罪留置區別對待。筆者認為,職務違法的留置應參考行政法上的比例原則,以行政裁量基準理論為判斷標尺。而職務犯罪留置則可視為刑事司法銜接前的類刑事強制措施,從而體現監察調查程序原因性質的“二元”分類。
“留置”概念存在用語上的“一體化”現象。例如,民法上的“留置權”概念,行政法上的“留置盤問”概念,其均可對監察“留置”造成語義理解上的混同。在清末光緒年間,“留置人”、“留置權”、“留置局所”和“留置通知料”等詞已被收錄于日本法而傳至我國?!傲糁谩钡暮x起初為“放置以備自取”,經改造后才成為了符合現代漢語習慣中的“留置”內涵。[12]從刑事訴訟視角分析,羈押前的“留置”意義在于傳喚或者拘傳。羈押后的“留置”體現為長時間、不間斷地訊問,這與治安管理中的“留置盤問”存在內容交叉但功能有別。監察“留置”因存在羈押期限較長、可折抵刑期以及較強的訊問效果,這與“留置”原始語義中的“暫時放置”內涵大相徑庭。從本意上,監察“留置”所指的是“根據調查需要所需的自由限制”。這一限制不論從強度、期限還是效果均超出了“留置盤問”的涵攝范圍。在行政處罰體系當中,盡管行政拘留的自由限制程度最高,但仍不應將其同監察職務違法的留置相提并論。同時,刑事強制措施體現為程序性保障措施,而非對公民自由權利實現干預處置的懲罰效果。比較漢語概念與法律概念,從“留置”概念的源流發展與內涵演變可知,當前監察“留置”已經不限于最初“留置”的語義內涵,而立法應從監察調查與刑事訴訟程序銜接的視角,考量留置語義“一體化”背后法律概念適用與漢語語義重塑的區別。[13]
從內部的權力監督層面考量,留置審批實行的是“提級批準”,這參考了檢察機關對自偵案件的提級批準逮捕規定,但此仍無法避免同體監督的弊端?!巴w監督”的優勢在于確保適用程序的統一、防止辦案秘密泄露并提高效率,但問題總體表現在決策權、執行權與監督權合為一體。[14]174比較域外立法,部分國家在監察體制設計中,將職務犯罪的調查權通常交由檢察官行使。而檢察官不享有職務犯罪調查權時,法官可基于“法官保留”的“司法令狀”對羈押措施享有批準權。[15]留置的“提級批準”規定盡管可通過監察機關內部實現,但是職務犯罪案件的留置從外觀上可視為刑事羈押或者強制處分的形態之一,應當在審前形成合理有效的司法審查。與刑事羈押的必要性審查相匹配,職務犯罪留置經由司法審查后,在移送審查起訴時即可由檢察機關通過變更為輕緩化的強制措施,從而維護公民的基本權利。①參見《監察法》第43條第1款。當監察措施的啟動與批準僅能從監察機關內部上下級形成制約時,不免影響到外部監督主體的實效。且監察措施的適用過程中,律師因無權介入而無法為被調查人代為申訴控告以及提供程序選擇和變更監察措施的建議,遑論會見和閱卷權的實現。為確保辦案效率,留置作為羈押型強制處分在監察實踐中只要符合《監察法》第22條的情形即可得到審批上的默許,由此降低了非羈押型強制措施的替代可能性?!稒z察院刑事訴訟規則》對于檢察機關提前介入職務犯罪案件限定的時間條件,這難以對包括留置在內的監察措施實現外部的監督效果。誠如《禮記·中庸》所言,“君子慎獨”。同體監督的矛盾集中于程序設定的權力制衡問題,若審批者品德高尚,這依然難以避免現實中存在的權力濫用可能。[14]173-176
從《監察法》第22條規定的“留置”適用法定情形,留置期間的設定不區分職務違法和職務犯罪而混同適用“無差別的羈押期限”。首先,審前未決羈押作為對犯罪嫌疑人的臨時性約束措施,其目的在于將可能影響到法官證據調查的情形予以預先排除。從該視角觀察,職務犯罪留置的期限設定在3至6個月之間,符合刑事偵查的一般性期限要求。但是,職務違法的留置在適用相同的期限標準時,其正當性難免會受到質疑。因監察機關錯誤適用留置而對被調查人造成侵害的,上級監察機關按照監察申訴的規定對相關人員予以追責無可厚非。但是,除了法定的監察申訴、復審和復核的救濟路徑之外,與監察機關有關的國家賠償法尚在修訂之中而無法得知。因此,職務違法案件的辦案結果若最終體現為監察處置決定,合法的留置即使限制被調查人的人身自由長達3-6個月。此種留置在超出行政處罰當中的行政拘留限度時,仍無法從現行規范中填補被調查人因較長時間段內人身自由限制而遭受的侵害。在排除此類留置適用上的違法或錯誤情形時,國家賠償在該情形中存在著救濟路徑上的真空。職務違法案件中留置適用盡管表現為合法的形態,這既不能以刑期折抵方式形成監察處置上的邏輯自洽,被留置對象也不存在獲得國家賠償的合法依據。(見表1)

表1 留置的刑期折抵規定與國家賠償之間的關系
對比原《行政監察法》第32條規定,雖然職務違法的留置比原行政監察中的“兩指”期限減少一半,但仍未立足于比例原則將人身自由限制的“手段”與職務違法調查的“目的”保持相稱。從程序效果上,職務犯罪的留置可折抵刑期,而職務違法的留置因欠缺刑法評價而不存在折抵刑罰的適用空間。從臨時性拘束行為的視角,職務違法的留置更應接近于類行政強制措施。對比職務犯罪調查過程,監察機關調查收集證據應立足于刑事追訴的程序視角。在該情形下,立法僅可通過“列舉+排除”的方式明確職務犯罪留置期限的邊界,從而將職務違法留置適用的合比例性要求體現在期間設定的立法調整上(見圖1)。[16]

圖1 職務違法和職務犯罪案件中適用留置的不同路徑
職務犯罪的留置作為審前未決羈押的形態之一,其應著眼于刑罰的預防功能。未決羈押可折抵刑期是因為刑罰具備了功利性,這是基于功利主義審視審前未決羈押折抵刑期規定的法理依據。有學者提出,監察機關決定正式立案的同時作出了對被調查人予以留置的決定,此應與正式立案后未予留置的情形相區分。這是由監察機關正式立案調查時,根據是否同時作出批準留置的決定而形成的留置適用標準差異。 筆者認為,不論在決定正式立案之時還是在監察調查過程之中,立法都明確留置適用的案件類型,不應簡單地將留置的適用在立案和調查的時空階段上劃分判斷標準。由此可知,審前未決羈押與臨時扣押的性質有別,二者之間體現了不同的程序運行特點。職務違法和職務犯罪案件辦理過程中,留置應當根據案件調查程序的性質形成有差別的適用程序、規制期限與救濟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