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現象學視角下社交機器人與人的關系研究

韓 秀

(中華女子學院網絡新媒體專業，北京100101)

當前，人工智能技術的飛速發展打破了人際傳播與大眾傳播的二元分界，取而代之的是萬物皆為媒(Everything is mediated)。這促使傳播學領域的研究者重新關注與審視媒介的傳播主體性地位。[1]一些學者提出，應完成“媒介學轉向”、[2]重塑“傳播研究的人文精神和想象力”、[3]拓展傳播學“研究范式”。[4][5]有觀點認為，傳播學研究的新命題之一就是“重新定義虛擬空間中社交機器人與人類之間的關系”。[6]

目前學界關于技術與人的關系代表性理論包括：社會形塑技術論(SST，social shaping of technology)，強調認為技術完全由社會形塑，人能夠把握技術的發展方向。代表人物有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Henry Williams)。行動者網絡理論(ANT，actor network theory)認為人和技術都有能動性，反對以人類為中心的世界觀。代表人物有布魯諾·拉圖爾(Bruno Latour)。技術存在論(ontology)則屬于技術現象學范疇，認為技術與人之間的關系是存在論意義上的關系。[7]此外，還有馬歇爾·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媒介環境學(media ecology)理論等等。下文從技術現象學視角出發，分析作為媒介技術的社交機器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一、唐·伊德與技術現象學

技術現象學又稱工具現象學或是人—機關系現象學，以美國哲學家唐·伊德 (Don Ihde)為代表。技術現象學分析的核心觀點是人與世界之間關系的相對性，并強調人與世界的關系需要通過“意向性”(intentionality) 來理解，即所有的意識都是關于某物的意識。在唐·伊德看來，現象學中意向性因素的觀點有別于工具論，工具論以客體化的視角來審視技術，將技術視為人達到目的的一種工具。意向性則使人們重新關注人與技術的關系，從而跳出從主體、客體立場出發思考技術的傳統。

唐·伊德認為，基于“關系”的現象學的技術觀可以歸結為相互關系本體論(inter-relational ontology)。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可以用來解釋人—機關系理論：從相對論視角來看，運動都是相對的，人們討論觀測者和被觀測物之間的相對速度、絕對速度這樣的詞語已經沒有意義。現象學學者認為，技術與其使用者的關系也處在相對性關系中，這種關系可以概括為“人—技術—世界”。唐·伊德認為，非中性的技術與人之間的關系可以分為四種：具身關系(embodiment relations)即人通過技術將實踐具身化；詮釋關系(hermeneutic relations)即意味著一種技術情境中特殊的解釋活動；它異關系(alterity relations)即技術成為一個它者；背景關系(background relations)即人被技術物包圍，好像生活在技術之繭中。[7]

值得說明的是，有研究者將唐·伊德的“具身關系”視為狹義的具身，而將“詮釋關系”“背景關系”和“具身關系”一起視為廣義的具身，將技術和人視為雙向互動。[8]人—技術關系思想后又經維貝克、[9]韓連慶、[10]楊慶峰[11]等學者的發展而不斷豐富、完善。例如，維貝克對具身關系和詮釋關系進行修正，隨后提出了賽博關系(cyborg relation)和合成關系(composite relation)，認為在人與世界的關系中存在非中介意向性。[12]也有學者指出，人與技術之間至少有九種微觀知覺關系。[13]由于一些關系可以置于唐·伊德的四種關系說的某一個關系或情境維度來考察，可以將人與社交機器人之間的關系按照具身、詮釋、它異、背景的劃分方式進行分析。

二、社交機器人與人類的具身關系

“具身”(embodiment)又譯為“具形/體塑”“化身”“體現”“賦形”“涉身”等詞語，[14]是人與社交機器人之間最基本、最核心的關系形式。具身性的社交機器人技術體現了人類一部分器官的功能。在具身關系中，主客體的界限不再清晰，社交機器人“不僅僅是一種工具，而是人造物與使用者的一個共生體”。[15]

人與社交機器人之間具身關系如下：(人——社交機器人)→世界。圖式中的箭頭代表了人類意向性，破折號代表共生關系。這種關系也可以通過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媒介是人體的延伸”來理解。比如，烽火、電子屏是視覺的具身化技術，電話、音響是聽覺的具身化技術，而社交機器人則是人類本身的具身化技術。

例如，當人透過玻璃向外看時，如果玻璃完全透明，幾乎不會感知到它的存在。如海德格爾所說的，玻璃從視野中“退場”(with-draw)了。再如，戴眼鏡的人也很少感知到眼鏡是在人之外的技術物。這就是說，眼鏡、玻璃等技術與人之間形成了具身關系，眼鏡和玻璃已經成為看的手段而非僅僅是看的對象。當我們用筆寫字時，如果進入心流狀態，所有精力都集中在表達思想和組織語言中，筆和紙、鍵盤和屏幕就變成“透明”的或者是“消失”了。同樣，當人類與社交機器人進行深度互動時，人類與社交機器人的具身關系顯現出無中介性(immediacy)、透明性(transparent)的特點。對社交機器人用戶來說，社交機器人技術本身在互動過程中抽身而去(withdraw)。

不同于手杖或是眼鏡等技術物，人類與社交機器人之間的具身關系經歷了較長的時間才得以形成。早在1966年，麻省理工大學(MIT)的教授約瑟夫·魏澤鮑姆(Joseph Weizenbaum)和精神病學家肯尼斯·科爾比(Kenneth Colby)共同開發了世界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聊天類社交機器人Eliza 。[16][17]盡管Eliza的知識非常有限，但初次使用人機對話設備的人們對此欣喜異常，甚至很多人覺得是在和一個真正的“人”聊天。與魏澤鮑姆同一個實驗室的同事們會卸下心理負擔，坐下來跟Eliza聊天，就像面前是一個真正的心理治療師那樣。魏澤鮑姆對人們與Eliza的互動關系感到震驚，終止了該項目。魏澤鮑姆在ComputerPowerandHumanReason這本書中表達了自己的擔憂，“我沒有意識到的是，這樣簡單的計算機程序極短的曝光可能讓正常人產生強烈的妄想癥”。[18]

從最開始不知所措地面對Eliza到高效運用種種智能虛擬助手，再到向虛擬伴侶吐露秘密交流情感，人類與社交機器人之間“透明性”的具身關系逐漸形成。到2022年，相當一部分人類用戶對社交機器人的認知已經從新奇、恐懼轉變為習以為常，社交機器人逐漸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經驗的一部分。但是，聊天類社交機器人對話系統中的上下文一致性等技術問題目前尚未得到有效解決，導致技術問題成為具身關系中的障礙。隨著技術的發展，在未來，人們可能會對社交機器人真正做到“熟視無睹”。人與社交機器人之間的透明性將進一步提高。

三、社交機器人與人的詮釋關系

“詮釋”意味著一種技術情景中的文本解釋。在詮釋關系中，技術首先是作為對象出現。[19]社交機器人本身成為一個有待解釋的對象，不同于“被穿過”的具身關系，更可以看作是關注的焦點。技術在人與世界之間不是透明的。

人與社交機器人之間的詮釋關系如下：人→(社交機器人—世界)。“詮釋關系不是擴展或模仿感覺和身體能力，而是語言和解釋能力”。[20]詮釋關系中代表性的技術物包括與語言相關的技術，如寫作工具、閱讀媒介；也包括與科學相關的技術，如科學儀表、溫度計、測量儀等等。其知覺模式分別為: 人→(溫度計—氣溫的冷熱情況)、人→(測量儀—核反應堆)。

目前，社交機器人仍以語言文字作為與人類用戶溝通的主要方式。以聊天類社交機器人為例，它的回應語句來自于互聯網用戶的海量語料庫。在社交機器人與人的詮釋關系中，社交機器人講述的內容仍然需要有一定理解能力的人，在一定語言能力和常識的基礎上去理解和詮釋。[21]如果人類的語言、動作以及其他社交線索的指示不夠明確，或者社交線索缺失，社交機器人會答非所問，就像我們使用地圖導航時輸入不精確的地理名詞可能會走錯路。再比如，社交機器人的回復通常喜歡玩一些文字游戲，或者一些似是而非的語言，但人們仍然會根據經驗對社交機器人給出的文本做出個體層面的解釋，人們的這種反應被稱為“Eliza效應”，即人們會把高于實際智能水平的意圖或者理解能力賦予機器人。在Eliza效應中，社交機器人與人之間的詮釋關系體現得最為明顯。

Eliza是最早使用自然語言技術的聊天類社交機器人之一。它的工作原理是在垂直領域將關鍵詞同數據庫相匹配。具體運行機制是，在數據庫中檢索多個關鍵詞，然后生成與關鍵詞匹配數最多的句子。如果關鍵詞相同，Eliza就會按照上下文生成不同的回答，使用戶無法在短期內察覺其運行機制，因為輸出方式是“點對點”的。[22]比如，她會重復用戶對話中的關鍵詞作為回應，或者提出類似“你是怎么想的呢”等開放式問題。如果用戶提出問題或者異議，她會以“請繼續”來回復。此時Eliza并沒有達到人工智能的程度，僅僅是模擬了羅杰斯心理治療技術的簡單會談法，沒有真正理解對方語言的含義。到了1988年，基于模式匹配的Jabberwacky問世，被稱為“幽默聊天類社交機器人”。這個機器人的工作原理與Eliza有所不同。它能夠存儲所有對話，學習使用上下文模式識別技術進行更為恰當的對話，甚至可以學習外語。在文本聊天類社交機器人被大規模仿效后，Jabberwacky成為第一個能夠模擬人聲的聊天類社交機器人。它包含了一個非常基本的“工作記憶”概念。如果告訴它“我愛宇宙！”Jabberwacky可以立即回復“哇，我也愛宇宙！告訴我更多”。該程序實際上并沒有理解用戶告訴它的內容。與Eliza基于腳本的簡單會話模型類似，Jabberwacky基于工作記憶的模型利用了人類心理學范疇的技巧。

同時期的聊天類社交機器人Dr Mystik可以稱為故弄玄虛的代表。編程者只為這位聊天類社交機器人輸入了“是”“不”“可能”“這類問題無可奉告”“您居然敢咒罵本博士”等24個句子，然而，不明真相的人類使用者實踐了“Eliza效應”，把它想象成希臘古都特爾斐的阿波羅宮殿上的神喻，認為它有著來自遙遠東方的智慧和神秘，比如“答案在虛無縹緲中”“搜尋您的本心”“行汝所愿”之類看起來能啟發人們探索內心的回答。然而，深入交談后，這位博士總共也就會24句話。社交機器人種種含糊不清的話語與回復，在一定程度上延展了人類對社交機器人的想象空間，甚至反而加強了這種詮釋關系。

將社交機器人與人的具身關系以及社交機器人與人的詮釋關系進行對比，可以發現兩種關系存在一個較為明顯的區別：在較強的具身關系中，人類用戶難以感覺到技術本身的存在，但是在詮釋關系中，人類用戶由于機器人“不夠智能”而直接感受到技術的缺陷，并意識到自己是在通過這種技術來認知、理解世界，在詮釋關系中，技術本身能夠成為用戶的知覺對象。

然而，在社交機器人與人類的詮釋關系中，存在著大量與真實世界偏離的信息。這些偏離一部分源自媒體技術在提供世界的表征時所過濾、曲解掉的信息，另一部分更直接來自人的認知局限。

目前，社交機器人的生產者正致力于提高問答的準確性，如同空間地理技術的發展使得導航規劃路線愈加精確，隨著社交機器人技術的進一步發展，未來，人與社交機器人的關系，可能將更多地表現為第三種關系：它異關系。

四、社交機器人與人的它異關系

它異關系又稱“它者關系”，體現了技術的某種自主性。在這種關系中，人類通過感知技術本身來感知世界。在具身關系和詮釋關系中，社交機器人的“它異性”隱藏在人的“主體性”背后，在發展初期更容易被人們當成一種技術手段。但隨著技術的發展，社交機器人技術具有了一定的自主性，能夠通過擴展人的知覺能力直接作用于人的思維、情感、態度甚至重構與人的交往關系。[23]

人與社交機器人之間它異關系如下：人→社交機器人→世界。唐·伊德關于“馬和賽車”的例子有助于理解它異關系。一匹馬對于人類來說是擁有生命的它者，但是當人騎馬時，被馴服的馬成為人類實踐的儀器。與騎馬對應的例子是開賽車。但是馬匹不會像機器一樣聽話，例如馬匹不會完全聽司機的錯誤指令，例如在司機醉酒的時候毫不猶豫地撞樹。唐·伊德認為，技術中的“它者”是一種“準它者”，但是比在動物世界或人類中間的它者要弱。目前社交機器人技術水平還處于弱人工智能階段，可以視為準它者(quasi-otherness)。不管是基于情感計算技術的微軟小冰還是AlphaGo，機器人“對話”的邏輯和人類的思維邏輯是完全不同的。[24]

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進一步發展，以往的這種準它者性正在隨著技術發展逐步轉化為一種真正的它者，社交機器人以真正意義上的它者身份出現在人類面前。[25]按照社交機器人在與人類互動時是否表明自己的機器人身份，可以把社交機器人分為顯性和隱性兩類。

顯性的社交機器人在與人類互動的一開始就會表明自己的機器人身份。比如微軟(亞洲)互聯網工程院在2014年發布的“對話機器人”微軟小冰，當時官方將其定義為“一款人工智能伴侶虛擬機器人”，人物設定是一名可愛的少女。[26]2013年科幻電影《她》(Her)的上映轟動一時，講述了在南加州未來的某個時間，由杰昆·菲尼克斯(Joaquin Phoenix)扮演的孤獨的男主人公與虛擬助手墜入愛河的故事。而在電影《機械姬》(ExMachina)中，女機器人艾娃表現出了復雜而細膩的情感。現實版的情感類社交機器人讓現實版的“人機戀”的故事在世界各地上演。2015年8月，加拿大婚外情網站Ashley Madison數百萬用戶的信息泄露事件中，[27]該公司承認依靠假冒女性用戶的社交機器人與男性用戶的互動實現了網站盈利。[28]中國的網民也同樣因為難以分辨網絡另一邊的到底是人類還是機器人而頻頻中招。2018年1月，汕頭警方破獲手機“APP交友軟件”詐騙案，犯罪團伙在APP后臺生產大量女性社交機器人，與受害人互動時發送裸露照片和挑逗性語言，騙取巨額利益。

隱性的社交機器人出于攫取商業利益、操控政治輿論等目的，在與人類互動時會有意無意地隱藏自己的身份，讓人類用戶誤以為在社交網絡中與自己互動的是真實人類。研究表明，社交機器人的存在可增加人類用戶對于特定信息的接觸;在用戶交互層面,社交機器人可以成功滲入社交網絡,改變既有的信息交互結構。[29]對社交機器人參與中美貿易談判議題的相關研究結果表明,社交機器人占比13%,發布內容占比接近20%。[30]

當人類用戶不再需要通過社交機器人感知真實世界，而是直接去關注、接觸、使用社交機器人本身時，不管是實體還是虛擬的社交機器人都已經成為了實在。社交機器人與人之間的它異關系強化了技術的自主性地位，并隨著技術發展迫使人類進一步反思社交機器人在未來取代人類的可能性。

五、社交機器人與人的背景關系

唐·伊德指出，在背景關系中，技術退居廣義上的“技術環境”，成為人經驗領域中的一部分。如汽車里的廣播，電梯中的音樂。[31]在背景關系中，人類只需要對控制技術的開關進行操作即可。例如打開空調，按下電梯按鈕，呼喚人工智能助手Siri、開啟掃地機器人或是點開軟件跟微軟小冰聊天，通過客服助手購物等等。

人與社交機器人之間背景關系如下：人(—社交機器人—世界)。人與社交機器人的“背景關系”具體表現為社交機器人對人的影響以及人對社交機器人的依賴，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背景關系”是更深層次的沉浸式具身。在這種情形下，形態各異的社交機器人并不在人們視線焦點的位置，但卻與人類生活融為一體。背景式社交機器人技術環境已經在身體感覺層面抽身而去，相對于可見的身體往往以不在場(absent)的方式顯現出來，但卻構造了人們日常活動中的場域。從傳播學視角出發，李普曼的“擬態環境”、媒介環境學派的“地球村”、新興概念“信息繭房”等都可以起到媒介技術對信息環境進行建構的背景作用。[13]

麥克盧漢認為，符合人類的生理感官知覺(sensory awareness)需求的媒體技術會更容易被人類接受并使用，由此提出了“感官比例”的概念。[32]基于人臉識別、語音識別、情感計算等技術的社交機器人產品可能更容易打造出符合人類生理感官比例的傳播模式，再加上腦機接口、碳基(silicon-based)大腦與硅基(carbon-based)計算機等新興技術，思想的有效交換方式有可能在未來發生革命性的變化。[33]

在未來，虛擬現實(Virtual Reaity)、增強現實(Augmented Reality)、混合現實(Mixed Reality)等新技術將進一步與社交機器人技術相結合。當社交機器人技術進一步發展，人類體驗感覺更加多元化，更強調全身浸入方式(full-bodyimmersion)，而非傳統的浸入式(immersive)之時，人與社交機器人的“背景關系”將成為“具身關系”的一種極端形式。

柏拉圖的洞穴比喻中，先知者意識到了洞穴墻壁上“現實世界的虛擬性”。[34]當前，人類需要可穿戴設備來進行與虛擬世界的互動，如果想離開虛擬空間，只需要摘下頭盔和相應設備即可。也就是說，此刻的人類還處于先知者階段。但是，未來社交機器人與虛擬現實技術高度融合之時，人們很有可能難以察覺或者干脆放縱沉溺于虛擬世界。這樣的情況讓人聯想起《楚門的世界》里面尚未察覺一切的主人公，以及《紅樓夢》里面的賈瑞，明知風月寶鑒中向他招手的鳳姐是虛擬的，卻仍難敵人性中情欲的誘惑而選擇沉溺于虛幻之中。屆時，社交機器人將可能在政治、資本、商業的操縱下，形成整個人類生活甚至意識層面的“背景”。

六、結論與討論

唐·伊德認為，具身、詮釋、它異、背景這四種關系沒有絕對的界限，而是構成了一個連續統(continuum)，并隨著技術的變化而互相轉化。由此可得到社交機器人與人之間的四種關系圖：

圖1 社交機器人與人類四種關系的連續統(continuum)

圖1中，具身、詮釋、它異都是社交機器人與人的關系，在連續統(continuum)的一端，是具身關系(社交機器人更接近人類的“準我”)，連續統的另一端是它異關系(社交機器人更接近“準它者”)，處在中間的就是詮釋關系(社交機器人作為中介)，具身關系的極端將是背景關系，即社交機器人可以作為不在場的背景出現。現象學的觀點認為，人與物以及環境不是二元性的或對抗性的，而是呈現為一種延展性和關系性。[8]隨著技術的發展，社交機器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未來將更難被納入到某一個簡單的分類模式里。但正如一些學者將傳播學研究的視角從內容、效果轉向媒介本身，關注作為媒介技術的社交機器人，并從技術哲學的視角來思考社交機器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或許可以視為對媒介理論范式的一點初步探索和嘗試。

不同學者也對伊德的理論進行了批判性考察，指出唐·伊德的分析過于片面。這些批評也有助于人們在研究社交機器人時能夠更全面地思考。

有學者從技術在場方式的層面提出，技術不僅會在人們實際使用的過程中影響使用者的感知和認知，更是會通過缺席的方式影響人們的生活。一些技術是人類的身體感知不到的，但是會以不可見的方式影響人們的生活，比如WIFI信號。[35]在社交機器人的語境下，當前的人工智能發展水平決定了社交機器人技術仍然可以被使用者感知到，其透明性仍需提高，還不涉及通過缺席的方式來影響人們的生活。

也有學者批判唐·伊德將意向性局限在人本身而忽略了技術本身的意向性問題，也就是忽略了技術對人自身的實質性影響，認為伊德所依賴的“技術物”分析模型是片面的，沒有真正說明技術對于主體性自身的內在建構作用。[9]上述批判有重要的學術意義，但在本研究中，作為傳播主體的社交機器人極大地拓寬了人們對技術主體性的思考，人工智能技術的不斷發展使得社交機器人成為一種“在世界之中，朝向世界開放”的主體。[36]

當前，不同的關于技術中介的理論中，對于技術的分析框架呈現出某種共識，即可以概括為技術中介的透明性(transparency)與不透明性(opacity)。也就是說，當人們感受到技術的存在，技術就是不透明的；當人們忽略了技術的存在，技術就是透明的。在研究者范·登·埃德(Van Den Eede)看來，唐·伊德的技術中介理論更加關注技術使用者的使用(use)，技術或者被掩蓋，或者抽身而去(withdraw)，或者被人注意。[37]本文的分析也僅僅圍繞唐·伊德的技術中介理論分析社交機器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并未涉及更多價值判斷。比如，默認了社交機器人作為一種媒介技術，似乎生產者追求的就是“越透明越好”。然而值得指出的是，根據范·登·埃德的研究，另一種技術中介理論重點關注“情境”(context)的透明性，本文并未關注這一層面的技術中介理論。可以預見的是，社交機器人不同形態的產品在未來的應用更可能受到“情境”的影響。后續研究可以就此方面進一步展開，例如，權力和利益是如何透明地附著在社交機器人技術之上的。從技術批判理論視角出發，去反思社交機器人是如何作為網絡節點而對社會文化產生影響的，可能會帶來新的思考與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