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江茜 戴竺芯 滿奕廷
黎海超總想回到3000多年前。
那時,他不再是四川大學考古隊在三星堆發掘現場的帶隊老師,所置身的考古大棚消失,滄海桑田,變遷消弭,歷史復原。身處燦爛的古蜀國,他或許是那正在主持儀式的大祭司,風從曠野呼嘯而來,那些長久以來令他興奮又沮喪的疑問,此刻終于有了答案。
“我們這里的人,誰又沒想過回到3000多年前呢?”27歲的許丹陽也想回到古蜀國,這位參與三星堆遺址新一輪發掘的4號坑“坑長”,笑起來有兩個深深的酒窩。他曾長久凝視過自己親手發掘出的銅扭頭跪坐人像:國字臉、顴骨突出、劍眉、杏仁眼,“這是否就是千年前的古蜀人”?

——這就是三星堆,好奇心再重,都能超越你想象的三星堆。
從2020年9月6日啟動新一輪考古發掘至今,6座新發現的祭祀坑里已經出土編號文物11 000余件。這個5月,四川廣漢鴨子河南畔,三星堆考古大棚內一片寧靜。幾百米外的三星堆博物館新館已破土動工,出土于3號祭祀坑的銅神獸首次與觀眾見面。而黎海超、許丹陽和伙伴們,更享受在祭祀坑內一待一整天的時光,泥土和器物就在眼前,誰也無法打擾。
黎海超長久凝視著眼前的祭祀坑,他清楚,“現在的挖掘只是冰山一角,還需要一代代考古人不斷延續,還會有更多驚喜,未完待續”。
乍一看,黎海超是位嚴肅的學者。他是內蒙古人,身材高大,不茍言笑,即使在塵土飛揚的考古現場,襯衣也永遠干凈熨帖。作為四川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最年輕的教授,他幾乎是沿著一條最純粹和理想主義的道路抵達三星堆。“好像之前人生的所有選擇,都是為了成全這一刻。”黎海超細數,青年時,他進入武漢大學歷史基地班,在大二選專業時一頭扎進考古,一路讀到博士,27歲被聘任至四川大學,此前,他從未到過四川。在他來川后不久,四川就正式印發《古蜀文明保護傳承工程實施方案》,制定了“2025年建立起較為完善的古蜀文明保護傳承體系”等發展目標。在此背景下,對三星堆祭祀區重啟勘探,一舉新發現6座祭祀坑。夢幻,成為他對自己和三星堆相遇的概括。
此次重新發掘中,黎海超是5號、6號、7號祭祀坑的“坑長”。他會用家長的口吻評價自己負責的幾個坑:“5號坑雖然最小,但是從最開始就一直在刷新我們的認知,里面器物的細碎程度,組合關系的復雜程度,幾乎是所有坑里最高的。”還有6號、7號坑,“6號坑以打破關系(考古借用地質地層學原理,認為文化層的堆積應有時間先后,當晚期人類活動的遺跡打破了早期的地層或遺跡,即形成打破關系)出現在7號坑的西北角,兩個坑形成時間有先后,坑上有坑,發掘難度很大。”
幾個坑沒一個“省心”,但每一個都讓他欣喜。在5號坑,發掘到一小塊隱藏在土中的金箔片,起初毫不起眼,之后卻越清理越大,感覺應該是一件大東西。接著,這件東西露出了一個類似耳朵的輪廓,“我們恍然大悟,是個金面具!”漸漸地,當泥土一點點被撥開,半張黃金面具,驚艷世人,“這是重新發掘以來第一件重要的文物”。
“當時那種興奮真的沒法用語言形容。”黎海超的思緒隨之奔涌——挖6號坑的古人是否知道下面還有7號坑的存在?那個擺放規整的木箱,碳化得厲害,箱子里有絲綢,那么大眾最為關注的焦點之一——文字,是不是已經呼之欲出?
事實上,三星堆的發掘早已變成一場多學科交叉研究的接力。在同時展開考古發掘和文物保護的新探索下,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聯合了中國社科院、北京大學、四川大學等國內39家科研機構和院校共同參與。黎海超長久凝視著眼前的祭祀坑,他清楚:“現在的發掘只是冰山一角,還需要一代代考古人不斷延續,還會有更多驚喜,未完待續。”
“那是3000多年來,大面具被現代人看見的第一眼,我看到了。”霍嘉興是來自四川大學的研究生,這一幕讓他堅定了自己繼續在考古專業走下去的決心。
事實上,對整個中國考古界而言,三星堆的新一輪考古發掘,從最初就承載著代表21世紀中國考古最高水平的期待。“這里匯集了中國考古的幾代人。”許丹陽當年以全市第二名的高考成績考進北京大學考古專業。在三星堆考古大棚內,他幾乎能遇到自己師門內的所有人。
作為最年輕的“坑長”,許丹陽最怕別人說他是天才。畢業后,他來到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做了助理館員。三星堆新一輪發掘,是他深度參與的第一個大型考古項目,成長也是無聲無息的。兩年來,他記住了伙伴們在面對文明和歷史時天然的敬畏,在保護本能下更強調文物安全的團隊默契,記住了每一次文物提取中的屏住呼吸、慎之又慎……
2021年6月23日,青銅大面具正式提取。到了提取時刻,所有發掘艙的工作人員、媒體、紀錄片拍攝團隊都擠到3號坑,原本抑制不住激動的小聲討論,隨著機械緩緩而上逐漸安靜,所有人都屏氣凝神,直到它被成功裝進文物箱的那一刻,現場爆發出掌聲。
這是屬于許丹陽的凝神時刻,也是被很多年輕考古人銘記的一刻。“那是3000多年來,大面具被現代人看見的第一眼,我看到了。”霍嘉興是來自四川大學的研究生,這一幕讓他堅定了自己繼續在考古專業走下去的決心。
面對如此瑰麗宏大的歷史,那時風動,此時心動。這樣的凝神時刻,在每個祭祀坑發掘現場,每一位參與其中的人都能講述出來很多。年輕的考古隊員用開盲盒來形容每天的心情,于他們而言,“三星堆考古人”的共同標簽,足夠讓他們跨越地域和專業,惺惺相惜。
有序、敬畏和傳承,流淌在2000平方米的考古大棚內。曾經,故宮博物院院長王旭東來此參觀后,站在考古大棚外感嘆:“深深被四川考古界、文博界,那樣開放、包容的心態與氣派所震撼。”
黎海超覺得,人們對三星堆的熱情是一種文化自信的體現,“一個個體的人需要有記憶,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也是一樣的。”
開放和包容還在考古之外。
三星堆就如同奔跑于古蜀文明中的少年,張揚熱烈。在網絡上,三星堆博物館有超過400萬粉絲。網友才淺親身實踐,用一塊500克的黃金仿制了5號坑出土的金面具。幾個月后,他再次仿制了1986年1號坑發掘的長1.4米的三星堆金杖。
人人都愛三星堆,讓這群考古人有點始料未及。自詡是“桃花源中人”的許丹陽,第一次有了被媒體群訪的經歷,“誠惶誠恐的”。
黎海超的感受更直觀,由于三星堆“上新”帶起了周邊房價上漲,考古隊在廣漢的房東要趁熱賣房。于是,他帶著隊員抽空搬家,一邊將被子抱進車,一邊感嘆:“第一次感受到考古項目對地方的影響。”
黎海超覺得,人們對三星堆的熱情是一種文化自信的體現:“一個個體的人需要有記憶,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也是一樣的。”也因此,當三星堆的意義已經延展至公眾考古領域后,這些習慣沉默的考古人,開始走到人前。
在四川,從高校到研究院所,關于三星堆考古的科普講座早已在線上線下開設了數百場,聽眾從稚子到老者,內容也從三星堆的辟謠,延伸到古蜀文化和其他區域文化之間的聯系,乃至科學考古的介紹。
這樣的講座對黎海超的改變是悄然的。從前,他沉浸在自己的研究中,在意個人生活和工作的邊界。如今,他會在面對高中生的講座上,認真解釋行規:“你做了考古,就不能沾手和文物買賣相關的事。”也會在講座后,面對要求留下聯系方式的學生來者不拒,再匆匆趕回發掘現場。
類似的,還有許丹陽。他大概算了一下,從三星堆啟動新一輪發掘以來,自己參加了100多次公眾考古活動。他總是會充滿喜悅地去分享,也會面對質問實事求是地回答:“沒發現文字我也很無奈呀。何況,文字是很重要,但考古工作本就不依賴文字,更不代表沒有文字,我們對古蜀國的了解就停滯了。”

這個夏天,葉攀就要成為公務員,霍嘉興計劃繼續深造,黎海超已經將自己未來20年內的研究方向都轉向了三星堆……他們都在認真成為幸福的人。
了解當然不會停滯,考古人的夢想正在傳承。
最近,一位研究生告訴黎海超,好像終于摸到了一點考古的“門”。因為是跨專業考研,這位基礎相對薄弱的同學,在研一伊始迷茫焦慮。黎海超將她帶到三星堆,讓她在一點點的發掘中找到興趣,再慢慢拓展成研究方向,這個過程,也叫“入門”。“所以,能夠到三星堆工作,我和同學們都很幸運。”從參與發掘至今,四川大學考古隊已經輪換了近70名學生現場參與。從前,考古專業招生需要調劑,這幾年卻是第一志愿就能招滿。
“在現場,人與歷史相互凝視,遍地細節都是課題。”黎海超幾乎預見到了,未來幾年甚至十幾年,將會有很多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的畢業論文從三星堆考古現場“打撈”起,“這極大提高了學生的論文質量,也促進了學生對行業的認知。”
但另一方面,他從不對學生灌輸要成為考古學家,他認為:“做幸福的人,這是最大的前提。”
而立之年的霍嘉興正在準備考博。本科是金融專業的他,在畢業工作幾年后,辭職備考。在四川大學的考古團隊里,他的年紀比同學們都要大,但他總是很開心,開心地趴在平臺上清理器物,“親手捧起一塊金子、一塊玉,能夠感受歷史的厚重感”;開心地做團隊的司機,“都是女同學,我要擔負起接送任務”。他認為,青春就是用來試錯的,如今找到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自然做什么都是歡喜。
霍嘉興的師弟、2022年畢業的葉攀已經考取了德陽市的公務員。畢業前3個月,他抓緊時間爭取到來三星堆考古現場參與發掘的機會,這是他送給自己的畢業禮物:“或許以后不會在考古發掘現場,但我從事的還是文旅領域,我會用另一種方式守護三星堆。”
守護的范疇可以無限擴大。于三星堆考古研究所所長冉宏林而言,眼下三星堆考古人的挑戰是:“我們要考慮以后做怎樣的研究,要怎么講故事,才能讓公眾真正體會到中華文明是多么偉大。”
面對時代的命題,每個人都在做出自己的選擇。這個夏天,葉攀就要成為公務員,霍嘉興計劃繼續深造,黎海超已經將自己未來20年內的研究方向都轉向了三星堆……他們都在認真成為幸福的人。
只有三星堆,祭祀區的發掘工作仍在繼續,作為2021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它永遠年輕,永遠等待著被揭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