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姬 李婷婷

從本期開始,《新民周刊》“魔都山海經”欄目推出《為孤勇者吶“罕”》系列,通過一個個不同的罕見病病例,讓大家對于這個群體有著更全面的了解和認識。關注罕見病,讓這個“孤勇者”群體不孤獨!
在9月開學前的最后一個周末,85后上海女性夏夏(化名)和老公孩子一起出門。老公牽著兒子的手走在前面,夏夏推著嬰兒車慢慢地跟在父子倆的后面。很多人可能并不知道,這輛嬰兒車主要不是為即將上幼兒園的兒子小寶準備的,而是作為夏夏外出的“拐杖”——夏夏是一名成年克拉伯(Krabble)病患者,目前的癥狀是痙攣性截癱。
很多人對于“克拉伯病”十分陌生,這是全世界7000多種罕見病中的一種。給夏夏確診的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神經內科章悅教授告訴《新民周刊》,克拉伯病通常是兒童患者,成年患者十分少見。從醫以來,夏夏是他接觸的第一個成年克拉伯病例,沒有特效藥,也沒有成年病例的有效治療方案可以參考。
在今年2月28日第十五個國際罕見病日當天,華山醫院成立了罕見病中心,章悅就是第一屆工作小組成員。對他來說,像夏夏這樣的病例雖然很少,但每一種罕見病都值得被重視。章悅表示:“就好像之前全世界通過‘冰桶挑戰’了解了漸凍癥那樣,如果大家對于其他罕見病也那么了解,也許夏夏這樣的病例可以早一點確診,而更多病例的及時確診也有助于開發相關藥物和進行有關診療方式的有效研究。”
每一個罕見病群體,都值得被看見。
今年35歲的夏夏,之前從沒想過自己會是一名罕見病患者。
罕見病,又稱“孤兒病”,是指在一定時期內發病率極低且患病人數較少的一類疾病。據統計,罕見病中80%為遺傳性疾病,90%為嚴重疾病,50%患者為兒童,常具有嚴重的致殘致死性、發病機制復雜、確診和治療困難等特點。
世界衛生組織將罕見病定義為患病人數占總人口0.65%到1%的疾病。按照《中國罕見病定義研究報告2021》定義,在我國,新生兒發病率小于1/萬、患病率小于1/萬、患病人數小于14萬的疾病被稱為罕見病。
目前世界上已有超過7000種罕見疾病,每年大約還新增250種。在我國,醫學上能夠對其有一定了解,并納入罕見病目錄的僅有121種。這意味著還有很多的罕見病未能為我國醫學界所認知,社會對罕見病的了解極其不足,由此也形成了罕見病知曉度低、檢測難度大,以致錯過最佳治療時間等問題。
對于夏夏而言,喪失獨立行走能力是在近兩年才發生的事。其實,她的身體很早就出現一些癥狀,念大學時的走路姿勢就有些異常,但她并沒有放在心上。2010年參加工作后一年,夏夏發現自己會規律性地每三四個月就摔一次跤,她開始意識到自己需要去醫院。
從2017年開始,她幾乎跑遍了上海的各個三甲醫院,但一直未能確診。就這樣到了2018年,夏夏懷孕并生下了兒子,但她發現當了媽媽后,自己已經不能獨立行走了。更殘酷的是,她的病情讓她無法站著抱兒子。于是,她從2020年9月再次踏上了尋醫求診之路。在初診醫生的建議下,夏夏在當年11月去了華山醫院神經內科,接待她的就是章悅醫生。
“當時她掛號的是普通門診,我看了以后,給我感覺這個患者可能得的病是痙攣性截癱的一種。因為臨床表現、查體(視、觸、叩、聽的方式進行檢查)都符合痙攣性截癱的表現,所以我當時就把她約到我的專病的門診去看了。我們每周五下午在華山醫院總部有一個專注于神經內科遺傳病的專病門診。約過去以后,我就給她仔細地檢查了一下,建議她做一個基因檢測。”
這是夏夏第一次做痙攣性截癱的基因檢測,這樣針對一套疾病所作的基因檢測費用要自費數千元,而這并不是每一個病人都會考慮去做的,一方面是因為價格昂貴,另一方面是每次基因檢測只能針對一部分疾病,如果不是相對確認某一范圍的情況,這樣的檢測很可能白做。
夏夏在2021年1月拿到基因檢測報告,被確診為克拉伯病患者。“我當時有點不敢相信,因為我查了資料,這個病大多是小孩子得的。但是我又進一步做了檢查,的確是成人晚發型的克拉伯病。”夏夏對《新民周刊》回憶道。

今年2月28日第十五個國際罕見病日,華山醫院成立了罕見病中心。
章悅告訴《新民周刊》,痙攣性截癱是一大組疾病,它里面很多的分類。比較常見的是遺傳性的痙攣性截癱,盡管顯性遺傳比較常見,但少數是隱性遺傳的。因此,通過詢問家族史,是有可能問不出克拉伯病的,因為父母帶致病基因,但并沒有發病。“我們當時把整個痙攣性截癱的所有基因全都測了一遍,最終測出來就是克拉伯病。這意味著夏夏的父母都是攜帶者,而這是非常小的概率。”
克拉伯病,又稱球形細胞腦白質營養不良或半乳糖神經酰胺脂質化癥,是一種罕見且常常致命的溶酶體貯積病,可導致神經系統的進行性損傷。85%—90%的患者在嬰兒期表現出進行性神經功能惡化并在兩歲前死亡。癥狀包括易怒、發熱、四肢僵硬、喂養困難,以及智力和運動發育緩慢等。而成人發病的克拉伯病極其罕見。
國內有關克拉伯病的研究非常少,根據國外的文獻,克拉伯病的發生率約為十萬分之一,為常染色體隱性遺傳。患有常染色體隱性遺傳的患者的父母每人攜帶一份突變基因,但他們通常不會表現出這種疾病的跡象和癥狀。如果父母雙方都攜帶變異基因,則子女有25%的概率患病。兩種概率同時切中又是成年發病,夏夏的經歷同其他罕見病患者一般帶著“被選中”的無奈。
在確診前,夏夏從未聽說“克拉伯病”這個詞,這是由丹麥兒科醫師克拉伯(Krabbe)于1916年首先報道而被命名的。在這個病被確立106年后的今天,有關克拉伯病依舊沒有特效藥。
沒有專門藥物可以對其治療,沒有人知道以后將面臨什么,每一步都是摸著石頭過河。這是夏夏所在的病友群中成年患者最大的感受。
在嬰兒時期發病的克拉伯患者可通過骨髓移植或造血干細胞移植進行治療,而將其用于成人發病疾病的案例則少之又少。目前的治療僅僅是針對相應的癥狀進行用藥,以及進行一些體育鍛煉,僅此而已。
夏夏確診以后加入了病友群,如今有100人左右,成年患者大約只有10個,大部分患者都是不太吃藥的。“比如我們下半身可能有時候會痙攣,醫生給的藥物其實只是針對痙攣的一些現象去做改善,但是如果長期服用這個藥物的話,其實身體是會對藥物產生依賴性的。”夏夏無奈地說道。
因為患病群體數量太少,針對克拉伯病的藥物研究舉步維艱,這也造成100多年來始終沒有研發出根治克拉伯病藥物的窘境。
而令人揪心的是,成年患者只能從兒童患者身上來推斷自己可能發生的病情惡化——視力變差,可能慢慢癱瘓,到后期更嚴重的情況下正常進食都變得困難,只能吃一些流質食物,甚至表情開始變得呆滯。“就像漸凍人的晚期,躺在床上,你什么也做不了。”夏夏平靜地說。
“成年患者非常罕見,現在來說病程會怎樣發展,很難講。克拉伯病屬于‘髓鞘脫失類’的一種疾病。”章悅醫生了打了一個形象的比方,“我們的神經就像一根電線,中間是銅絲,外周包裹著塑料。那么得了克拉伯病,就是這層塑料里面某種物質沒有辦法進行代謝,堆積在里面,時間長了,這個‘銅絲’外的塑料皮就’脫失’了。脫失以后就造成這個疾病的出現”。而正是這種物質使夏夏的行走能力“脫失”,也進一步封閉了她的人生。

患有克拉伯病的夏夏(前排居中)和“希有女孩”樂團成員一起參與一個關于職業和人生方向的探討會。
從去年1月確診到去年7月摔了一跤后,夏夏的身體下半部分左側一直處于全麻的狀態,無法獨立行走。在家中活動時需要扶著墻慢慢移動,兒子的小推車也成了她“走路”的工具。兒子今年3歲,但她從來沒有站在原地抱過他,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她經常對丈夫說:“其實我很羨慕你們能夠跟小朋友手拉手這樣并排走,我永遠都做不到。”在與記者的對話中,夏夏兩次說到“做不到”,第二次說時聲音帶著顫音,似乎努力克制著某種情緒。
雖然身體狀況隨時有可能進一步惡化,但夏夏依舊保持樂觀。
在懷孕前,夏夏曾在一家企業做HR(人力資源)工作,因為經常摔跤而腿腳不便,影響到了她在公司的出勤,她干脆懷孕后就辭去了工作。后來確診后,她反而有些釋然了,更加希望出去上班,擴大自己的社交圈,充實自己的生活。
“基本上所有的公司都會面試,而看到我的走路姿勢,就把我淘汰了。”夏夏坦言,再次求職的不順利,讓她也備受打擊。“作為曾經的HR,我很能理解企業這么做的理由。但是我們是具備工作能力的,希望更多企業可以給予我們這樣的群體一個工作機會。”
因為腿腳不便,夏夏目前只能居家工作,為一家罕見病生態圈公司做客服+主播。每天早上,兒子被老公帶到公婆家,她就在家打開電腦開始上班,朝九晚六,直到老公下班把孩子接回來。雖然現在的薪水比以前的工作要低不少,但是夏夏覺得自己已經很幸運了。畢竟不少克拉伯病成年患者處于“失業+單身”的狀態。
給夏夏可以經常走出家門的動力,還有樂隊排練和演出。
2021年10月,夏夏加入了“希有女孩”樂隊。樂隊成員都是患有罕見病的年輕女性,除了克拉伯病,其他女性罹患的是多發性硬化癥、視神經脊髓炎患者、結節性硬化、苯丙酮尿癥、庫欣綜合征等。而這些罕見病女性,有的正奮斗在職場,有的選擇成為自由作家,有的當了幸福的媽媽,還有的剛結婚,她們經歷著不同的人生,但卻擁有同樣堅韌的女性力量:不妥協、與命運抗爭。她們未曾學過聲樂,但珍惜每周一次的集訓時間,用飽滿的情緒和質樸的聲音唱出愛與堅強、生與希望。
如今,全球罕見病患者的總數已超過了全部癌癥與艾滋病患者的總和,而除了漸凍癥、血友病、脊髓性肌萎縮癥(SMA)、白化病等常見罕見病因為某個活動、一批影視劇或者某個名人患病而為公眾所知曉,大量的其他罕見病卻不被社會所知。這些罕見病人散見于茫茫人海之中,常被人忽視。
而“希有女孩”樂隊的創立,就是希望讓更多的人關注到罕見病這個群體。“希有女孩”創始人慧慧是一名多發性硬化癥患者,她表示:“大多數罕見病是無法徹底根治的。但我們通過合理規劃工作、規劃職業、堅持鍛煉、合理用藥等措施,也能生活得跟健康人沒有什么差別。”
與命運斗爭的同時,罕見病患者也在進行著“自救行動”。2021年3月發布的《中國罕見病綜合報告(2021)》中數據顯示,國內存在的名稱固定、活動規律的罕見病患者組織已有130家。其中,有37家(28.5%)由患者發起,其余組織由家屬共同發起。
慧慧也相信“自救”是重要的力量。為此,她創建了賦能女性患者職業夢想的組織——“希有引力”。她特別強調,“希有引力”有一點區別于傳統公益組織,就是它從不向患者提供直接捐款或愛心關愛活動;它更像是一個鏈接社會多方專業力量來激發患者“自救力”的平臺,為罕見病患者提供著就業機會、知識引導和法律援助等多樣化服務。
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訪時,夏夏一再強調,希望社會各界可以給予罕見病患者更多的就業機會,讓他們可以自尊地獨立生活下去。

在2022年2月25 日的罕見病公益主題音樂會上,“希有女孩”樂團上臺表演,左一為夏夏。

華山罕見病中心醫生章悅出版的《神內病例拍案驚奇》。
事實上,這幾年國內對于罕見病的重視程度正在與日俱增。
2018年10月,中國罕見病聯盟成立。2019年2月,國家衛健委發文宣告建立全國罕見病診療協作網,首批醫院包括全國各省份的324家醫院。中國還建立了中國國家罕見病注冊系統,以期形成統一的罕見病注冊統計的技術規范和標準,從而聯合全國罕見病研究的優勢單位,形成協作網絡。
為了讓更多人了解罕見病,章悅愣生生地被逼成了“科普作家”——在每周治病救人的同時,他在微信開了“章悅的公眾號”,把這幾年看過的罕見病案例用淺顯易懂的文字記錄下來,集結出書《神內病例拍案驚奇》,沒想到成為今年華山罕見病中心成立時的“意外成果”。
“一方面,我希望更多老百姓了解罕見病是什么,并對于這個群體有一個正確認識;另一方面,我更希望上海各大醫院可以針對某一類型的罕見病形成診療特長,或者成立一個集中的罕見病檢測中心,也許這樣可以讓更多罕見病人盡快確診,而檢測費用則大大降低。”
當越來越多的人知道罕見病,更多的確診病例出現,針對某一罕見病的特效藥就有可能被研發出來。而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像夏夏這樣的群體,仍然需要被看見,被關注,被像正常人一樣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