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樂,賈 康,2
(1.中國財政科學研究院,北京 100142;2.華夏新供給經濟學研究院,北京 100089)
居民收入差距和消費差距問題,皆為當下我國經濟發展中的重要問題。《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下文簡稱“十四五”規劃)[1]中提出,我們要“堅持居民收入增長與經濟增長基本同步……持續提高低收入群體收入,擴大中等收入群體,更加積極有為地促進共同富裕”;針對包含消費的擴大內需問題,要“形成強大國內市場,構建新發展格局,暢通國內大循環,促進國內國際雙循環,加快培育完整內需體系”。2020年第一季度以來,隨著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爆發,我國經濟增長一度面臨急速下行的壓力。從統計數據上來看①,我國GDP增速在2020年第二季度已轉正,全年有2.3%的正增長水平,2020—2021兩年平均增長速度為5.1%,2021年第三季度后,又出現了較明顯的需求收縮、供給沖擊和預期轉弱三重壓力的交織。在遭受疫情沖擊后,2020年中國政府就經濟現狀研判,提出構建新發展格局,著力暢通作為主體的國內大循環,并實現與國際市場高效互聯互通、循環發展,其內在邏輯就必然包括充分發掘我國本土內循環的雄厚內需潛力,切實提振消費。
我國自2000年加入WTO后,國內生產總值(GDP)經歷了十年高速增長時期。隨后又經歷了認識、適應和引領新常態過程中的高速增長,出口、投資和消費三大需求對國內生產總值增長的貢獻率悄然發生了變化(見圖1)。在2000年,我國出口對宏觀經濟增長的貢獻率僅為-0.5%(2009年低到-42.9%),投資的貢獻率為21.7%,而消費的貢獻率則高達78.8%。而后,隨著國家政策調整和情況變化,投資逐漸成為宏觀經濟增長的支柱力量,尤其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發生后,投資對我國國內生產總值增長貢獻率一度攀升至85.3%的最高點。然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在世界金融危機發生以來,我國消費需求在暫時回調后又逐漸發力,對國內生產總值增長貢獻率保持在55%以上。2019年,三大需求對國內生產總值增長的貢獻率分別是:凈出口為11.0%、投資為31.2%,消費則高達57.8%。

圖1 2000年以來三大消費對宏觀經濟貢獻率走勢
然而,就國內消費現狀而言,仍存在諸多制約著進一步提振居民消費水平的因素。其中,由城鄉居民收入差距所導致的消費差距是不可忽略的一個方面[2-3]。本文首先實證考察1992—2019年我國城鄉居民收入差距與消費差距的顯著動態關系,接著緊密結合我國城鄉制度變遷背景,將實證結果邏輯推演歸納為四類組合,從而再利用相關結果,探索對相關制度變遷與政策優化的認識,得出實證研究及制度透視結論,并提出建設性思路和對策措施建議。
學界針對中國城鄉居民收入差距與其消費差距之間動態影響的相關研究,可主要從三類途徑展開觀察:一是在將居民收入進行結構性劃分的前提下,重點分析某些時間節點上不同類別的收入對消費作用程度的差異性;二是通過分析城鄉居民收入與消費的關系,論證一段時期內城鄉居民收入差距是消費差距形成的主要成因;三是觀察中長期城鄉居民收入與消費差距的動態演變。
城鄉居民收入差距不僅是一個整體概念,可用以描述城鎮居民與農村居民的收入差異,更可以在不同的結構性視角下劃分收入類別,往往或可得出城鄉居民不同收入類型對其消費差距影響的差異性。
1.收入等級結構劃分下對消費影響的差異。長期以來,中國消費市場,尤其是農村消費市場面臨嚴重不足現象。即使按照收入等級來劃分,位居于同一等級的城鎮居民消費也遠高于農村居民,并且不同收入等級的群體對同一消費品的消費也具有較大差異。有研究選取我國20世紀90年代中個別時間段的城鄉居民收入數據,再將之五等分、七等分處理,用以對比考察同一收入等級中城鄉居民的消費差異性,以此說明經濟發展中農民雖增加了收入,但其消費仍乏力[4-6]。在考察我國1988年、1995年和2002年3個年度城鄉居民收入十等分組別數據可發現,分布于低收入區域的較多組別因其收入限制出現消費乏力的困境,為數不多進入了高收入階層的組別因其投資、儲蓄等優先選擇,也產生了消費不足的現象,由此引發我國居民整體消費的下滑[7]。但也有研究選用了較長時間區間上的多個時間節點數據得出部分收入與消費的關系并不顯著的結論。如張艷華、李秉龍[8]將1985—2000年城鄉居民收入七等分后考察其對消費的影響,發現長期來看,農村居民收入差距擴大對其消費的影響并不顯著,反而城鎮居民收入差距持續擴大直接決定了其消費差距擴大,尤其制約了城鎮低收入組別的消費需求。在對城鄉居民收入進行等分后,孫鳳等考察不同組別對消費結構的影響發現,較高收入組別的城鎮居民對住房、教育等的消費大幅增加[9]。隨著農村人居環境改善與農民收入提高,農村居民對交通、通訊以及文教娛樂等的消費支出提高,但水平仍明顯低于城鎮居民[10]。
相比城鎮居民,農村居民消費不足困境更為明顯,并且城鄉居民不同收入組別間收入對消費結構影響各不相同。但由于已有的研究大多局限于單一時間節點上觀察城鄉居民收入與消費的關系,存在結論大相徑庭的現象,在靜態視角下觀察城鄉居民組別間收入差距對消費的影響,忽視了中國城市化進程之中一些重要時間節點上城鄉政策變革對居民收入與消費的短期、長期影響作用,如農村稅費改革使得農民當期、預期收入均穩步提高[10]。
2.收入來源結構劃分下對消費影響的差異。中國國家統計局對居民收入按其來源不同,劃分為工資收入、經營性收入、財產性收入以及轉移性收入等4大類,并且由于城鄉居民收入來源的差異性,造成了對其消費水平不同的影響。一是在工資收入方面。有實證研究指出工資收入對城鄉居民消費均存在穩定協整關系[12],尤其對城鎮居民而言,工資收入為其穩定收入來源,長期來看,該類型收入對城鎮居民消費刺激效應明顯[13]。二是在經營性收入方面。農村居民經營性收入主要表現為農產品的市場售賣,城鎮居民經營性收入更多源于城市第三產業的發展,有研究指出,短期來看農村居民經營性收入增加,刺激其消費效益最為明顯[14],但由于氣候、農產品價格波動等外生沖擊,長期來看,農民經營性收入對其刺激消費的作用卻并不顯著。就城鎮居民經營性收入對其消費水平影響來看,短時間內促進作用不明顯[15],但也有學者通過長期數據觀察,認為城鎮居民經營性收入對擴大消費需求影響顯著[16]。三是財產型收入方面。不論是城鎮居民還是農村居民,僅短期內對消費存在促進作用[17]。也有學者將房產租金收入等財產性收入劃歸為穩定收入,指出其顯著影響城鎮居民消費[18]。四是轉移性收入方面。農村稅費改革,可視同變相增加了農民轉移性收入,不論是從當期還是預期來說,均有效擴大消費而有利于縮小城鄉居民消費差距[11]。
將城鎮居民收入劃分為4種不同類型考察其對消費的影響,雖立足現狀,但也有局限性。隨著科學技術的進步,新興行業興起,僅通過有限的人為列舉收入類型方式,看待細分收入與消費的關系,忽視了新興行業的勞動者收入的多重性質,難以精準識別劃分不同收入類型(如互聯網直播“打賞”收入)。
從全球各國來看,城鄉居民消費差異的影響因素眾多,如消費習慣、地理以及文化等[19-21]。經濟增長過程伴隨著城鎮化開發進程,中國傳統的“城鄉分治”格局下的農民工進城務工、全面取消農業稅以及鄉村振興戰略等諸多現實的改革與政策調整因素,也都影響城鄉居民消費及其差距的變化,但學者在對中國城鄉居民消費差距的成因分析時,往往側重于收入差距的形成過程。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城鎮化過程加快,城鎮人口大幅增加,但城市新增常住人口的消費比重增幅不足、城鄉居民消費差距進一步拉大,從原因上探究,可著重指出兩點:第一,農村居民進城后的“身份”問題。蔡昉[22]從城鎮、農村人口的流動性入手,說明了城鄉居民二元“身份”束縛勞動力自由流動,并造成其收入差距增大、進而以“戶籍”區分的城鄉居民間消費支出產生了較大的差異性。李強[23]明確指出我國特有的戶籍制度是妨礙農村居民進城務工后收入、消費等方面與城鎮居民存在較大差異的主要原因。萬海遠、李實[24]對城鄉居民收入數據進行實證分析,結論是戶籍歧視現象對收入差距的影響顯著。但蔡昉等[25]提出有關城鄉居民“身份”等政策的變化,有其時代背景及勞動力保護內涵,實現目標不應一蹴而就,宜主要遵循漸進式勞動力市場化改革思路,這樣有助于收入調節以及減少政府對勞動力市場的直接干預,逐步放松“戶籍”制度更有助于引導消費。陳斌開等[26]以實證測算結果得出,城鄉居民戶籍差別取消后居民人均消費提高20.8%。第二,城鄉居民動態流動視角下的統計問題。在城鄉居民收入分配格局形成中,部分農村居民進城打工獲取收入,但因其家庭仍在農村,因此主要消費仍在農村地區,該類收入對城鎮地區消費的促進作用較小[27],并且當較富裕的農村居民率先轉化為城鎮身份后,就統計口徑而言,在居民收入總額不變的前提下城鄉收入差距出現擴大[28]。也有研究者指出我國城鄉居民消費差距被低估的問題,如按官方統計口徑對比,通過先計算出消費品支出彈性,隨即代入需求函數用以估計消費差距,得出1993—2010年城鎮居民消費差距修正后增加67%的結論[29]。
也有研究者認為,隨著我國居民收入穩步提升、社會性托底政策的逐步完善、農村生產力的釋放以及政府運行的“簡政放權”,我國城鄉居民收入差距有所緩解[30]。有學者將收入按時間維度劃分為前期、當期以及預期,論證得出當期收入是影響居民消費的主要因素,而隨著國家對“三農”政策的傾斜力度加大以及農村環境改善,預期收入逐步成為影響農村居民消費的重要因素[31-33]。
具有中國特殊性的戶籍制度及其相關統計口徑,加上國家有關城市、農村的政策調整,制度演變,都有必要納入城鄉居民消費差距分析的視野,但諸多因素形成的城鄉居民消費差距,其主因分析可歸納為兩者的收入差距,這符合基本原理和邏輯聯系層面研究者易達成的共識,即收入決定了“有支付能力的購買力”于消費環節的實現。但某一時間段上的居民收入、消費的差異值與政策、制度等變量,長期表現互為掣肘,已有的研究尚缺乏長期動態視角下看待兩者差異變化的成果。
中長期視角下觀察城鄉居民收入與消費差距,如何認識兩者相關性,還存在見仁見智的不同觀點。國外學者對美國各州城鎮、農村居民收入、消費情況的研究中,與經濟周期相結合發現,在經濟衰退時,居民收入、消費差距的關聯性顯著,但復蘇時期,兩者關系并不顯著[34-35]。經濟周期現象在中國經濟增長中的表現是在經濟實踐層面尚未出現過嚴重的大蕭條時期,若將城鄉居民收入、消費數據的時間維度拉長來看,諸多研究是從不同的角度表明兩者關聯性比較顯著:第一,從收入、消費差距測度方法入手,利用時序計量方法考察其關聯性時,有國外學者利用泰爾指數分解考察中國城鄉間、城鎮與農村內部收入差距[36],進而利用修正泰爾指數的方法測度出1978—2011年城鄉居民收入、消費差距值后,利用協整方程等時序數據計量檢驗方法,對兩者的相關性進行驗證,得出以2007年為時間節點,之前消費差距明顯高于收入差距,隨著時間的推移,兩者差距逐漸縮小。但有國內學者指出上述研究并未結合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分析對城鄉居民收入、消費的沖擊擾動[37]。也有學者從基尼系數入手觀察兩者差距,如陳宗勝、吳志強[38]通過1985—2014年城鄉收入、消費差距相關數據收集,以最小二乘法估計了城鄉居民基尼系數與平均消費傾向的動態關系,指出兩者均呈現“倒U”型,并得出消費差距的拐點位于2000—2002年,收入差距的拐點位于2006年,由此可以看出消費行為的調整或可指向經濟形勢向好時個體預期收入的增加。喻勝華[39]利用1981—2010年城鄉居民收入、消費數據,并以協整方程、誤差修正模型等定量推斷出相比城鎮居民,農村居民收入對其消費的影響更為顯著。第二,以定量因果關系推斷入手考察其關聯,如有學者通過工具變量法實證得出中國城鎮居民收入與消費具有高度協同性,并且由于市場化改革的推進,1990年后城鎮居民收入對消費具有顯著的正相關影響[40]。陳斌開[41]基于多元線性回歸模型考察我國1978—2008年各省域城鄉居民收入、消費的關聯性,得出收入差距向上擴大1倍,則消費率下降6.5%。胡日東等[42]利用LA/AIDS修正模型,實證中國2001—2011年城鄉收入差距對其消費結構沖擊具有顯著正相關影響。第三,直接以中長期多口徑的城鄉居民收入、消費入戶調查數據觀測其動態關聯性。有學者以唯象法則概括了2002—2010年中國各個省域間城鄉居民收入、消費差距數據特征,并歸納出城鄉居民收入差距擴大的同時,其消費差距出現收斂,并且發現欠發達的中西部省份城鄉居民收入差距越大、農村消費越走高的現象,其原因歸咎于消費降級等因素[43]。
觀察分析中長期城鄉居民收入與消費差距的相關性,在學理上顯然是必要的,但已有研究中,挖掘兩者數據關聯性背后的政策與制度因素的分析,尚較為缺乏,然而探尋城鄉居民收入、消費差距動態演變相關的制度和政策調控,事關未來改革政策建議,又至關重要。綜上,針對已有研究對于長時期我國城鄉居民收入差距與消費差距關聯性分析及其動態演變的制度與政策調控透視的不足,本文實證考察1992—2019年中國城鄉居民收入差距與消費差距的動態影響,并得出兩者相互沖擊的動態演變關系,在此基礎上,進一步透視動態演變關系背后的政策調控內涵,進而有的放矢地針對今后我國經濟“內循環”為主體以刺激消費擴內需的時期提出政策建議。
基于所選取的數據直觀觀察,如表1所示,1992—2019年中國城鄉居民收入差距和消費差距呈現了“先擴大后縮小”的波動變化,在2003年時城鄉居民收入差距達最大值3.12,消費差距也達最大值3.35,2010年以后城鄉居民收入差距與消費差距均低于3。

表1 1992—2019年中國城鎮居民與農村居民收入差距和消費差距
如圖2所示,中國城鄉居民收入差距(ICG)和消費差距(EXG)趨勢呈現出大概的協調聯動性。探尋中國城鄉居民收入和消費差距定量關聯數據背后的制度性因素,需著眼于一段時期內政府對城市、農村制度建設宏觀調控的目標及其配套的政策措施,這一過程決定了收入和消費差距的變化趨勢。筆者將中國城鄉制度變遷分為四個時期分別梳理。

圖2 1992—2019年城鄉居民收入差距和消費差距時間趨勢
第一時期,1992年之前,城鄉制度改革的蓄能期,主要表現在農村改革取得明顯成效、“糧食問題”“溫飽問題”基本解決,城市改革啟動,側重政府與企業的關系調整。一方面,政府向國有企業放權讓利,如“利改稅”“撥改貸”“稅利分流”等。國有企業員工工資收入提升,員工食堂、廠區醫院、學校、子女就業“頂班”以及住房等各項配套福利政策較完善,由此累積了較大的城鄉居民間收入與消費的差距;另一方面,以江浙鄉鎮企業發展為代表的民營經濟逐漸活躍,定居城鎮的民營企業主在市場化改革初期淘得創業的第一桶金,也造成了城鄉居民間收入與消費差距的持續擴大。
第二時期,1992—2001年,政府發展戰略的清晰化。鄧小平同志南巡之后,最高決策層確立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目標模式在城市制度覆蓋為主的區域改革方面,深圳特區、上海等東部地區率先發展的區域戰略實施使得要素市場和商品市場更集中地向城市傾斜,如企業經營、人才培養、基建投入以及教育、醫療等諸多方面,城市居民收入顯著提高,消費結構改善。但在這一時期,由于國有企業改革過程中的重組、破產等引發“下崗潮”,城市中上千萬的國企工人因失業而收入降低,主要表現為城鎮居民內部收入差距擴大。在農村制度改革方面,政府的“三農”政策目標方向發生重要轉變,由對農業的汲取轉向對農業的輔助與“反哺”,農村稅費逐步減免,農民收入大幅提高,并且“三農”相關專項補貼、糧食收購保護價等調控政策實施,兜底農民生活。在此期間,城鄉居民收入差距與消費差距出現一定波動,差距拉大但仍保持了相對穩定。
第三時期,2002—2008年,中心城市經濟對外開放程度顯著加大。中國加入WTO以后,深度參與全球供應鏈,貿易結構大幅改善,城鄉居民收入、消費均穩步提高,尤其是率先發展的東部沿海的中心城市因其產業蓬勃發展而創造大量就業機會,人均收入漲幅較為明顯。另外,資本的跨國流動使得金融服務業日趨發展,金融部門人員勞動報酬增幅較快。在農村制度改革方面,政府以保護“三農”為目標的政策調控,集中體現在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中人居環境、基礎設施改善,以三項直補政策為主的農業補貼增設和戶籍制度松動后農村勞動力向城市流動并結構性“反哺”農村等政策措施,使得農村居民收入、消費顯著提高。在此時期,城鄉居民收入差距與消費差距并未出現進一步擴大,而是在兩者穩步提升的過程中收斂了差距。
第四時期,2009—2019年,政策調控對沖現實風險的不確定性。在此期間,美國次貸危機演化為金融危機后蔓延全球,以華爾街為中心的全球金融資產暴跌,金融從業者陷入暫時性失業。中國政府以“四萬億”一攬子政府投資計劃對沖危機的不確定性,城鎮化建設加快。2018年以來,中美貿易戰屢次升級,中國部分出口導向型企業陷入經營困境,城鎮居民失業率上升,但互聯網平臺企業的快速發展,創造了一大批新崗位,如物流服務的外賣員,對沖勞動力市場風險,緩解失業和居民收入面臨的問題。在農村方面,政府以“打贏脫貧攻堅戰”為目標的減貧努力,使得廣大農村在政策幫扶下從“輸血”向“造血”轉變,農村產業發展,農民收入提高。雖然外部環境不確定性增加,但政策調控使得城鄉差距相對穩定在1∶3左右,消費差距則有所擴大。
從《中國統計年鑒》(1993—2019年)、《201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中,可獲得自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改革起(1992—2019年)共28年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2012年及之前為農村居民家庭人均純收入)、城鎮居民人均消費支出(2010年及之前為城鎮居民人均消費性支出,2011—2012年為城鎮居民家庭平均每人全年現金消費支出)、農村居民人均消費支出(2012年及之前為農村居民家庭平均每人消費支出)數據。使用GDP平減指數以1992年為基期對城鎮和農村居民收入數據進行平減處理。居民消費價格指數同樣以1992年為基期,分別對城鎮和農村居民消費支出數據進行平減處理,居民消費價格指數來自《中國統計年鑒》(1993—2019年)。參照陸銘和陳釗[44]、姚耀軍[45]等的研究,使用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與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之比表示城鄉居民收入差距,使用城鎮居民人均消費支出與農村居民人均消費支出之比表示城鄉居民消費差距。計量過程使用Stata14軟件完成。
脈沖響應函數分析可得出當系統中一個內生變量的隨機擾動項產生波動時,這種沖擊通過系統內各變量之間的關系,對其他變量及其自身在沖擊發生當期和此后期間的影響過程。圖3展示了城鄉居民收入差距ICG和城鄉居民消費差距EXG受到一個單位標準差沖擊時的正交脈沖響應。本文的樣本數據期間為1992—2019年,為期27年,因此模型脈沖設置時需大于27,方可觀察到整個樣本數據期間的脈沖沖擊情況,設定滯后期為30年。如圖3所示,橫軸為滯后期,縱軸為脈沖響應函數的影響值。
圖3中(1)(2)兩圖為城鄉居民收入差距ICG作為脈沖變量時的情況。當城鄉居民收入差距ICG受到一個單位正向沖擊時,其自身首先立即全部吸收沖擊,并在第1年繼續上升達到峰值,此后逐漸下降,第7年后變為負向響應。城鄉居民消費差距EXG同樣立即發生正向響應,在第1年達到最高點后下降,第5年開始變為負向響應。也就是說,短期內城鄉居民收入差距的外來沖擊立即對城鄉居民消費差距產生同向影響,但長期會被調整為負向響應。收入差距和消費差距二者受到沖擊后的變化方向基本一致。
圖3中(3)(4)兩圖為城鄉居民消費差距EXG作為脈沖變量時的情況。當城鄉居民消費差距EXG受到一個單位正向沖擊時,其自身立即吸收沖擊,并會逐漸放大這種沖擊帶來的影響,在第10年左右達到峰值,一直到第12年左右才呈現平穩趨勢,這種正向影響長期存在。城鄉居民收入差距ICG在起始點沒有立即受到影響,在第1年發生負向響應,第2年恢復,并在此后顯示出不斷放大的正向影響,在第12年后逐漸趨于平穩,這種影響同樣長期存在。也就是說,當城鄉居民消費差距受到外生沖擊時,雖然城鄉居民收入差距短期內先小幅負向變動,但此后迅速調整為正向響應,長期受影響的方向與消費差距相同。

圖3 城鄉居民收入差距和消費差距受沖擊使得正交脈沖響應
“制度變遷理論”源于新制度經濟學的代表學者道格拉斯·C·諾思,他將制度納入經濟增長現象考察,即制度納入增長方程并作為自變量,與因變量增長值相關,其中,制度安排則可視為一種博弈規則,包括人與制度的互動過程。中國城鄉制度變遷可從政府城鄉政策調控目標、施政方式與城市、農村居民收入、消費等具體生產、生活行為結合考察。本文在實證視角下考察了1992—2019年兩者的定量相關性,而數據相關性表現之下實質問題層面是中國城鄉制度變遷中所形成的制度性因素(見圖3)。
基于實證分析探尋變量間相互影響的重要性程度,由圖3脈沖函數分析結果可以看出,城鄉居民消費差距EXG與城鄉居民收入差距ICG雙向相關性,但其相互影響的重要性程度有所差異。表2中列舉了四類組合情況,組合I為EXG受到一個ICG單位標準差的沖擊;組合II為ICG受到一個自身單位標準差的沖擊;組合III為EXG受到一個自身單位標準差的沖擊;組合IV為ICG受到一個EXG單位標準差的沖擊。若以政策視角分析不同類別的組合結果,可作如下歸納。

表2 脈沖函數沖擊結果組合關系
組合I對應于圖3(1),為城鄉居民消費差距EXG受到一個城鄉居民收入差距ICG單位標準差沖擊時的結果,反映了城鄉居民收入差距對其消費差距的動態演變。在1993時即達到正向最大值,隨即出現波動至負向影響,1999年后負向影響效果最明顯,此后呈現出負相關收斂。若從制度變遷透視城鄉居民收入差距對其消費差距的影響,或可探尋解釋其制度背景:第一,從第一時期來看,數據層面出現短期的正向波動表明城鄉居民收入差距擴大促進了消費差距擴張。相比農業部門,工業型國有企業部門具有壟斷性工資以及醫療、教育以及住房等隱性福利,城鎮國有職工收入遠高于農村居民,其消費結構的豐富程度也遠高于農村居民,因此,在1993年左右城鄉居民收入差距對其消費差距正向影響達到峰值。第二,從第二時期和第三時期來看,數據層面最終出現負向效應,城鄉居民收入差距擴大反而抑制了其消費差距擴張。一方面,在于農村稅費改革的啟動,農村居民收入增加,農民消費需求增加的同時,農村消費品結構也趨于豐富,引發農村居民消費增加,并與城市居民消費差距逐漸縮小。另一方面,區域優先發展的城鎮化戰略背景下發達地區城鎮居民收入倍增,但由于“后顧之憂”帶出的“預防性儲蓄”傾向,由此呈現出城鄉居民間收入差距擴大、消費差距卻有所縮小的數據表征。第三,從第四時期來看,這樣的負向效應趨于收斂,在城市改革方面,中國以中心城市為依托的城市群布局具有較強的正外溢性,城鎮居民收入顯著提高;在農村改革方面,以農業保護為目標的政策傾斜,如脫貧任務的精準實施,改善農民生活。雖然城鄉居民因勞動力、商品逐步市場化等原因在收入方面仍出現差距擴張的現象,但也因市場化改革、尤其是互聯網時代的到來、物流行業的發展,使得農村居民趨向于享有城鎮居民同等的消費結構,消費需求滿足度得以提高。
組合II對應于圖3(2), 為城鄉居民收入差距ICG受到一個自身單位標準差沖擊時的結果,反映了跨周期城鄉居民收入差距的累積效果。1993年時沖擊呈現出正向效應峰值,隨后下降,2009年呈現為負向效應,此后負向收斂。若從制度變遷透視跨周期城鄉居民收入差距的累積效果,或可探尋解釋其制度背景:第一,從第一時期來看,1992年之前城鎮國有職工傾斜性政策福利導致城鄉居民收入差距累積,由此出現在1993年跨周期收入差距累積集中爆發;第二,從第二時期來看,隨著市場化改革的推進,各年度城鄉居民收入差距的正向沖擊效應減弱;第三,從第三時期和第四時期來看,在深度參與全球化與數字化過程中,前期城鄉收入差距擴張反向制約了當期城鄉收入差距的擴大,城鄉收入差距出現相對穩定狀態,這得益于參與全球產業鏈的中國“世界工廠”式經濟增長紅利、以城市群為核心的城鎮化調控以及改善“三農”問題的政策優惠加碼等的綜合作用結果。
組合III對應于圖3(3),為城鄉居民消費差距EXG受到一個自身單位標準差沖擊時的結果,反映了跨周期城鄉居民消費差距的累積效果。結合選用的時序數據區間可大致判斷,2002年的城鄉居民消費差距受前期累積效果影響最為明顯,兩年之后,累積效應趨于收斂,不再增加。若從制度變遷透視城鄉居民跨周期消費差距累積效果,不難發現其制度性緣由:第一,從第一時期與第二時期來看,1992年之前政府與企業關系調整過程中國有企業過度福利化現象使得城鎮國有職工全口徑收入較高、消費品較為豐富,而農村居民稅費負擔較重,城鄉居民收入與消費差距均顯著擴大;1992—2001年,政府以東部沿海地區率先發展為目標,要素市場、商品市場均向城市發展傾斜,以消費品豐富為標志的城市居民消費結構大幅改善,城鄉居民間消費差距拉大,2002年達消費差距的峰值。第二,從第三時期和第四時期來看,累積效應趨于收斂的主要制度性根源在于政府涉農政策方向性的轉變,取消農業稅、農村稅費改革、農業補貼增設以及農村人居環境改善到脫貧攻堅戰等一系列調控手段,使得農村居民生活質量有效改善、消費增加,控住了與城鎮居民的消費差距。
組合IV對應于圖3(4),為城鄉居民收入差距ICG受到一個城鄉居民消費差距EXG單位標準差沖擊時的結果,反映了城鄉居民消費差距對其收入差距的動態演變。雖然與組合I所受沖擊演變趨勢最終相同,但城鄉居民收入差距卻出現了短暫波動,出現負向效果,但即時恢復,至2004年時達正向效果最大值后趨于平穩。若從制度變遷透視城鄉居民消費差距對其收入差距的影響,或可解釋探尋其緣由:第一,從第一時期與第二時期來看,數據層面短期出現負向效果表明消費差距擴大反而抑制了收入差距的持續擴張。1992年之前由于國企職工的部分特權導致城鄉居民消費差距累積增加,而1992年之后,南方談話引出了對市場經濟目標模式的一錘定音,徘徊期過后堅定的市場化改革浪潮,使得城鄉居民收入均“井噴式”穩步提升,其效應高于消費差距,由此出現負向波動。隨著市場化改革推進,城鄉居民收入、消費差距變動趨勢逐漸趨同,城鄉居民消費差距對其收入差距的最大值發生在2004年,中國加入WTO后深度參與全球產業鏈分工、貿易結構顯著改善,海外市場與國內商品市場深度融合,城鎮消費市場廣度與深度得以拓展,而農村消費市場在此時期尚未啟動。第二,從第三時期與第四時期來看,2004年之后,兩者的差距演變趨于穩定仍得益于城鎮化進程加快過程中政府對“三農”的政策傾斜。
從全球各國實踐中呈現出的包容性制度與攫取性制度的簡明認識框架[46]不難發現,包容性制度在經濟政策方面更多體現為鼓勵勞動、智力創造與科技創新,即更多強調通過一定的制度安排,使供給側多種要素充分流動和釋放潛力將勞動、智力創造以及科技創新等收益為相關主體獲得有效激勵,但其結果又具有一定正外部性,經濟紅利為社會大眾分享。[47]基于前述我國城鄉制度變遷的歸納梳理,并結合實證結果分析其背后的制度邏輯可知,在城鄉制度調控方面,按照實證結果的四種組合來看,組合IV或可作為施政的切入點,即從城鄉居民消費差距入手解決收入差距問題。組合IV相比組合II與組合III,可從傳導機制上兼顧收入、消費兩個方面;而相比組合I,城鄉居民收入差距對其消費差距的最終傳導呈現為負向效應。中國經濟高速增長歷程中城鎮居民收入增速高于農村居民,而由于互聯網時代的到來以及物流運輸行業的發展,城鄉居民消費結構呈現趨同,消費需求趨同并得以較多滿足。圍繞包容性城鄉制度構建的思路,結合我國基本國情,可從以下三個方面把握振興消費取向下的制度建設與政策優化要領。
第一,改革城鄉戶籍制度。從全球來看,除朝鮮、貝寧等極度欠發達國家之外,中國是現今僅有的嚴格執行“城鄉分治”戶籍制度的國家,以戶籍制度規定了市民、農民身份差異,這首先來自“二元經濟”和傳統體制下“城鄉分割”格局的歷史遺留因素。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改革的深化,曾有一定可取之處的戶籍制度已嚴重阻礙勞動力市場流動性和城鄉一體化發展進程,制約了中國經濟高質量發展。中國經濟發展已臨近高收入經濟體的門檻階段,而戶籍制度等對人口流動、居民身份認同、居民就業以及城鄉平衡發展等多個維度形成了頗為明顯的人力資本供給約束與阻礙消費潛力釋放和不利于推進共同富裕的負面效應。
第二,提升城鄉基礎設施水平。改革開放以來,以政府投資為主導的基礎設施建設推動了我國經濟高速增長,以“鐵公機”等為代表的傳統基礎設施日趨完善,尤其是東部、南部以及中部地區公路網、高鐵網以及航線網已蔚然大觀地形成,但仍存在城鄉間基礎設施發展的不均衡情況。一方面,連接城鄉間各類路網往往有“斷頭路”等現象、地下管網設施建設呈現分割狀態;另一方面,部分未納入交通、鐵路等路網管理的農村基礎設施建設,如村道、汽車便道以及機耕道等,存在嚴重不達標現象,制約著農民生產、生活。此外,在大力發展新基建方面,城鄉數字基礎設施不協調、不銜接也表現明顯。[48-49]比如,部分農村移動通信基站覆蓋率不高,農民居民難以利用短視頻平臺等實現多樣化就業增收以及網購消費,等等。相關差距很大程度上制約著農村居民多樣化就業以及其消費水平的提升。
第三,避免城市間同質化競爭。2018年后,我國政府啟動新一輪的區域協同發展的宏觀調控,實施了一批以京津冀城市群等為代表的中心城市輻射區域建設,以期形成新的經濟增長極,但在區域政策實施的過程中,仍存在中心城市間的“資源爭奪”,產業趨同有惡性競爭的發展趨勢。由于高利潤的產業資源有限,中心城市間通過過度的優惠政策吸引資源后又難以維持,而城市發展長期性導致其短期政策調控難以持續,易造成資源損失浪費。如某些城市群在汽車、電子信息等高附加值產業建設方面,相關城市均形成了較強的“暗中較勁”產業競爭,而這樣的競爭格局具有一定“輸血”特征,即通過汲取周邊城鎮、甚至農村經濟發展潛力來實現相關資源的規劃配置,缺乏城鄉協同發展長期規劃。
在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背景下,縮小中國城鄉居民收入差距導致的消費差距,著手來推動構建包容性城鄉制度,可從三個方面考慮相關實施路徑與舉措。第一,逐步釋放勞動力市場,激活人力資源稟賦。短期來看,城鄉居民身份異同問題“破冰”或可作為城鄉戶籍制度改革的突破口。長期來看,人力資本要素市場化至關重要。第二,主抓土地資源等供給端問題,加快住房等事關民生的配套制度結構性改革。目前,中國城鄉間土地與住房存在一定結構性問題,即土地緊缺與土地閑置的現象并存,眾多發達城市建設用地供應嚴重不足,但農村地區部分土地長期閑置、無人開墾,衍生出一些地方政府通過“限購”“搖號”以及“控制利率”等行政性指令調控房價,城市高房價居高不下等住房問題難以解決。因此,事關城鄉發展的土地制度以及住房制度回歸市場調節或為應有之義。第三,整合區域經濟發展,打造“特色”中心城市輻射圈。現階段,以中心城市群為代表的區域經濟增長極的孵化,無疑是在前期“東西南北中”區域發展政策基礎上實現區域經濟全國整合、協同發展。在這一過程中,如何避免中心城市間低效、無效甚至惡性競爭,或可首先歸結于中心城市的定位,即找到中心城市經濟增長極的“特色”,把握“特色”基礎上實現全國區域間的協同聯動,整體推進,以此輻射周邊鄉鎮、農村,縮小城鄉差距。
注釋:
①本文中數據均來源于中國國家統計局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