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新梓 孫艷陽
二戰后,國際資本的流動以及跨國公司的發展,帶動了審計行業的跨國界發展,形成了一批從事國際審計業務的會計師事務所。伴隨著國際審計市場的競爭與演變,至上世紀80年代,形成了“國際四大”的前身,即當時的國際八大。經過數十年的演變,經歷了合并破產重新組合后,80年代末合并為六大,90年代又合并成為五大,2001年安然安達信事件后合并為今天的“四大”,即普華永道(PWC)、德勤(DTT)、畢馬威(KPMG)以及安永(EY)。目前,“四大”在世界范圍的很多國家的審計市場中占有很高的市場份額,其審計行為對于全球資本市場資源配置效率乃至經濟發展具有重要的影響。
對于“四大”而言,進入其他國家或地區的國際慣例做法是發展成員所。但1992年獲準進入中國內地時,雙方采取了中外合作的方式,合作設立有限責任制的會計師事務所。2012年合作期滿,“四大”陸續開始本土化轉制,轉制為特殊普通合伙組織形式,在過渡期內逐步實現本土化目標。但“四大”與中國本土會計師事務所存在管理理念和文化理念的本質差別,本土化轉制并非一蹴而就,并且成為“四大”國際成員所后,如何發揮“四大”在中國的品牌優勢,成為其他國家審計監管部門認可的、高質量的中國會計師事務所,依然任重而道遠。其中全面理解“四大”的審計需求、審計供給,以及審計市場結構、制度環境等對“四大”審計行為的影響尤為重要。鑒于此,本文將系統梳理目前國內外文獻中關于“四大”研究的主要領域和角度,理論上總結“四大”研究體系,發掘潛在研究機會;實務上為監管部門優化現有政策提供依據。
從對“四大”的審計需求角度,國外文獻大多從審計需求的委托代理觀入手,研究結論大多支持委托代理問題嚴重的公司,對“四大”審計服務的需求動機更強。一方面,“四大”獨立性更高。從管理層與股東的委托代理問題入手,Lennox(2005b)以非上市公司為研究對象,發現管理層持股比例與是否聘請“四大”負相關;也有文獻從債權人與股東、債權人與管理層的委托代理問題入手,選取資產負債率作為代理變量,結論同樣支持委托代理問題嚴重程度與聘請“四大”顯著正相關(DeFond,1992;Blouin et al.,2007)。另一方面,“四大”專業勝任能力更強。部分研究支持會計總應計項目高(Francis et al.,1999)、經營情況復雜的公司(Godfrey and Hamilton, 2005)更傾向于聘請“四大”。
也有部分文獻從審計需求的信息觀入手,研究結論大多支持當公司的外部管理人,如董事會、審計委員會獨立性等治理機制力量較強時,會更傾向于聘請“四大”(Engel et al.,2010; Cassell et al.,2012)。原因在于這些高質量的監管者有更強動機尋求有效的信息傳遞方式,降低與公司內部管理層的信息不對稱程度(Beasley and Petroni, 2001)。
國內關于“四大”的審計需求的研究與國際文獻基本類似。國內文獻的研究結論也支持審計需求的委托代理觀以及審計需求的信息觀。如王燁(2009)從控制性股東與中小股東的委托代理問題的角度,孫錚、于旭輝(2007)從國有企業中政府與上市公司之間的委托代理問題角度,以及陳德球、葉陳剛、李楠(2011)從家族企業面臨的委托代理問題角度入手,也有不少學者從上市公司治理結構中是否存在外部監管機制入手,研究結論支持審計需求信息觀。如宋常、陳胤默、趙懿清(2018)中對外直接投資企業,步丹璐、屠長文(2017)中外資持股的上市公司,杜興強、譚雪(2016)中外籍董事等均與是否聘請“四大”顯著正相關。

從對“四大”的審計供給角度,國外研究普遍發現“四大”的審計質量較高,且存在收費溢價。從財務信息質量衡量審計質量的角度,“四大”審計的客戶非標審計意見的比例較高(Francis and Krishan, 1999),操縱性應計項目較低(Becker, DeFond, Jiambalvo,and Subramanyam, 1998),財務報表重述的概率較低(Francis et al.,2014),盈余穩健性更高(Francis and Wang, 2008),并且管理層盈余預測的準確性更高(Clarkson,2000)。國外文獻普遍發現“四大”存在收費溢價,但“四大”的收費溢價源于較高的審計質量、壟斷定價還是風險溢價,并沒有明確結論(DeFond and Zhang,2014)。其中如Basioudis and Francis(2007)發現有行業專長的“四大”收費溢價最高;Bandyopadhyay and Kao(2001;2004)研究結論并不支持“四大”的收費溢價源于壟斷租金,反而可能是由于品牌效應產生的;Ghosh and Pawlewicz(2009)研究發現“四大”的收費溢價與法律風險密切相關。
“四大”審計質量與審計收費溢價效應不僅在事務所層面存在,亦有學者研究發現,“四大”審計質量以及審計收費溢價在“四大”分所層面也存在系統差別。規模大的分所由于具有更豐富的內部經驗而審計質量更高,表現在規模大的分所會出具更多非標意見以及客戶的盈余管理程度更低(Francis and Yu, 2009)。并且由于分所之間的知識共享和監督,同一事務所內部分所聯系緊密程度與審計質量顯著正相關,表現為較少的客戶重述以及更低的操縱性應計(Seavey et al.,2018)。Basioudis and Francis(2007)以英國上市公司為研究樣本,發現“四大”中某一地域特定行業領導者的審計收費溢價高于其他地區的“四大”。Whitworth and Lambert(2014)研究發現“四大”地區分所特定的行業專長與審計延遲顯著負相關。
雖然多數文獻支持“四大”的審計質量高,且存在收費溢價,但是亦有少數學者指出“四大”的高審計質量以及收費溢價存在內生性問題。如Lawrence, Minuttimeza and Zhang(2011)研究發現考慮了客戶特征之后,“四大”與非“四大”在操縱性應計項目、資本成本以及分析師預測準確性三個審計質量代理變量上不存在顯著差別。Chaney, Jeter and Shivakumar(2004)研究了非上市公司的審計定價問題,發現控制了自選擇問題后,“四大”并不存在收費溢價。
從“四大”審計供給的角度,國內多數學者研究發現“四大”的審計質量高于國內所,且存在收費溢價。如:潘克勤(2011)認為“四大”對日后遭受監管處罰的客戶會出具更為嚴格的審計意見;林永堅、王志強(2013)在控制了自選擇問題后,發現“四大”比國內所審計質量更高,表現在“四大”審計的公司正向的操縱性應計更低;王艷艷、陳漢文(2006)研究發現“四大”審計的上市公司會計信息的透明度顯著高于非“四大”審計的上市公司;朱松、夏冬林、陳長春(2010)認為“四大”相對于非“四大”而言,由于聲譽等預期損失較大,因此在風險控制上更加謹慎,客戶的會計穩健性更高;張奇峰(2005)認為經“四大”事務所審計的公司盈利更具可信性;米春蕾、陳超(2018),祝繼高、王春飛、尤可暢(2015)發現“四大”審計能夠顯著提高商業銀行貸款損失準備計提的真實性。關于“四大”的審計收費溢價國內亦有不少研究成果。張立民、丁朝霞、錢華(2006),戴文濤、劉秀梅、陳紅、翟航(2017),田利輝、劉霞(2013),李連軍、薛云奎(2007)等學者的研究均支持“四大”在我國審計市場中存在收費溢價。
也有少數學者認為“四大”的審計質量并不必然高于國內所。如劉峰、周福源(2007)從非標準無保留審計意見出具的概率、可控應計的數量和會計盈余的持續性三個角度來看,“四大”與非“四大”的審計質量并不存在顯著的差異,但從會計盈余的穩健性角度來看,強烈的證據表明“四大”甚至比非“四大”更不穩健。李江濤、何苦(2012)認為“四大”會計師事務所審計的公司,真實盈余管理強度顯著大于非“四大”事務所審計的公司,說明我國上市公司具有采用真實盈余管理逃避高質量外部審計的動機。
除美國審計市場外,澳大利亞、英國、新西蘭、德國、比利時、中國香港、新加坡等均有文獻支持“四大”在該地區的審計市場中占有很高的市場份額(Quick and Wolz, 1999;Beattie et al., 2003; Willekens and Achmadi, 2003)。已有文獻研究審計市場結構與競爭對審計質量的影響大多從“四大”的市場集中度入手(如赫芬達爾指數),而且并沒有統一結論。部分研究發現“四大”的市場集中度高有利于提高審計質量(Newton et al.,2013),也有學者發現“四大”的高市場集中度會損害審計質量(Boone et al.,2012)。除了“四大”總體的集中度外,“四大”內部集中度也會對審計質量產生影響,Francis et al.(2013)以42個國家的審計市場為研究樣本,發現“四大”總體的集中度有利于審計質量,但“四大”內部集中度會損害審計質量。
“四大”的市場集中度對審計收費的影響情況類似,部分文獻研究發現“四大”市場集中度與審計收費溢價顯著正相關(Ferguson and Stokes,2002),部分文獻發現“四大”的高市場集中度也可能會降低收費溢價(Carson,2012),也有研究認為“四大”的市場集中度與收費溢價關系不顯著(Bandyopadhyay and Kao, 2004)。
導致上述研究結論不統一的原因可能是用市場集中度指標衡量審計市場結構與競爭理論上并不全面,高集中度并不必然意味著競爭程度低。Dunn et al.(2013)在市場集中度之外,引入“四大”市場份額的均等程度來衡量審計市場結構,研究發現國家層面“四大”市場份額均等程度與審計質量顯著正相關,與審計收費顯著負相關。
目前研究非“四大”與“四大”之間的競爭的文獻大多以區域競爭理論為基礎,研究某一地域內非四大分所與四大分所之間的競爭。Keune et al.(2016)認為非“四大”領導者會加劇地區審計市場競爭,存在非“四大”領導者的地區,總體上審計收費較低。Bills and Stephens(2016)研究發現在某一地域內,非“四大”與“四大”的市場份額越接近,“四大”的審計收費溢價越低。
法制環境對“四大”的審計質量及收費的影響也受到廣泛關注。不同國家和地區的訴訟風險以及管制風險存在差異,Francis and Wang(2008)考察了不同國家法律環境差異對審計質量的影響,其研究結果表明在法律環境嚴格的國家,“四大”在執業過程中更加保守,審計質量更高。Ke et al.(2015)以“四大”在中國的執業情況為研究對象,發現由于受到香港資本市場的監管,“四大”所審計的AH股公司比A股公司更可能獲得非標意見,具有更低的可操縱性應計以及更可能報告虧損。Choi et al.(2008)對“四大”的審計收費溢價進行了跨國研究,發現總體上“四大”的審計收費高于非“四大”,隨著國家法制環境的增強,“四大”的收費溢價降低。
2001年安然安達信事件后,美國政府出臺了薩班斯法案(SOX)。SOX涉及一系列關于公眾公司、外部審計師的監管新舉措,產生了廣泛的經濟后果。已有文獻普遍發現,SOX出臺后,“四大”的審計收費溢價上升。Asthana et al.(2009)研究結論支持SOX頒布后,“四大”收費溢價上升,且對于規模大、風險高的客戶上升程度更加明顯。Charles et al.(2010)研究了2000至2003年間財務報告風險和審計收費之間的關系,發現SOX出臺后財務報告風險與“四大”審計收費之間的正相關關系增強。除了審計收費溢價上升之外,Ghosh and Pawlewicz(2009)還研究發現SOX實施后,小所依然存在低價攬客現象,而“四大”低價攬客現象消失。
SOX實施的最基本的變革是在審計市場的自我監管中引入政府監管,成立PCAOB。PCAOB監管對于小所的審計質量有正面效應(Gramling et al.,2011),但對于“四大”的審計質量的影響不明顯。2007年12月,德勤遭遇PCAOB處罰,德勤的客戶表現為負面市場反應,但其他“四大”的客戶市場反應并不明顯(Dee et al., 2011)。處罰后3年內,德勤審計質量幾乎沒有發生變化,但是客戶轉換風險顯著提高,審計收費的增長率顯著降低(Boone et al.,2015)。Boone et al.(2017)進一步研究發現,德勤的地區市場領導地位、與最近競爭對手的市場份額差距以及行業專業化并沒有減輕客戶流失風險,但一定程度上減輕了審計收費增長率的降低程度。
從資本市場認知的角度,已有文獻普遍支持,聘請“四大”具有正向的經濟后果。“四大”審計的客戶比非“四大”審計的客戶盈余反映系數ERC更高(Teoh and Wong,1993),分析師預測的準確性更高(Behn et al.,2008),并購標的定價更高(DeFranco et al.,2011),股價同步性較低(Gul et al.,2010),權益/債務融資成本較低(Khurana and Raman 2004;Mansi, Maxwell, and Miller 2004;Pittman and Fortin 2004),并且在法制環境較弱的國家更容易對外籌集資金(Choi and Wong, 2007)。Fan and Wong(2005)研究發現在新興市場中,“四大”作為一種外部公司治理機制,可以減輕控股股東與小股東之間的委托代理問題,降低由于這種委托代理問題而導致的價值低估。
國內也有不少文獻支持“四大”在新興市場中可以起到外部公司治理機制的作用。如魏明海、黃瓊宇、程敏英(2013)研究指出“四大”審計師可以作為外部治理機制,對關聯大股東的行為產生一定的監督和制約作用。王燁(2009)同樣發現,聘請“四大”能夠降低控制性股東的資金侵占程度,減緩公司的代理沖突。這說明在我國現階段,高質量外部審計具有一定的治理作用。曾姝、李青原(2016)認為“四大”審計作為企業的一種外部治理機制,對稅收激進行為具有監督和抑制作用。
1.國內外關于“四大”審計需求的文獻大多支持審計需求的委托代理觀和信息觀。委托代理問題嚴重的公司,包括管理層與股東、管理層與債權人以及大股東與小股東之間委托代理問題嚴重的公司,都有證據表明更加傾向于聘請“四大”。公司治理結構中,境外股東、審計委員會以及獨立董事等外部治理機制力量較強時,都會更加傾向于聘請“四大”。國內外現有籠統研究“四大”審計供給,包括“四大”的審計質量、審計收費溢價等一般特征的文獻已經比較成熟,國內外文獻普遍發現“四大”審計質量高,且存在收費溢價。
2.審計市場結構與競爭對“四大”審計供求的文獻主要集中于審計供給(1)“四大”內部競爭程度與審計質量正相關,而與審計收費顯著負相關;(2)非“四大”與“四大”競爭程度強時,“四大”的審計收費顯著降低。
3.法制環境對“四大”審計供求的文獻也主要集中于審計供給。普遍接受的結論包括:(1)法制環境強的國家,“四大”的審計質量更高;(2)SOX以及PCAOB監管對于“四大”的審計質量效應不明顯,但已有文獻普遍支持SOX實施后,“四大”提高了審計收費。而受到PCAOB監管處罰對于審計收費有負效應。
4.國內外文獻普遍認為,聘請“四大”審計師會產生正向的經濟后果。包括正向的公司治理效應、正向的投融資效應以及正向的估值效應。并且這些正向的效應在法制環境較差的新興市場中表現更加明顯。
1.雖然籠統研究“四大”審計供給、審計質量與審計收費溢價的文獻已經比較成熟,但是“四大”的高審計質量源于專業勝任能力還是獨立性尚且不夠明確;同樣的“四大”的審計收費溢價源于法律風險、品牌效應還是壟斷定價尚需要進一步研究證據。關于“四大”審計供給的文獻目前主要集中于審計質量、審計收費,雖有少量文獻涉及審計效率,但并沒有形成豐富的研究成果。而關于“四大”的合伙人與非“四大”的合伙人特征以及行為的差異研究證據更少,未來研究可以進一步補充相關證據。
2.從審計市場結構與競爭的角度研究“四大”的審計質量、審計收費溢價等審計行為的文獻尚且存在不足,而且結論不統一。(1)衡量審計市場競爭的代理變量大多采用“四大”的市場集中度指標,而該指標并不能全面衡量審計市場競爭程度,因此缺少更加嚴謹的指標或研究設計來有效考察審計市場的結構與競爭;(2)關于“四大”與非“四大”之間競爭的文獻更少,這是由西方審計市場的特征決定的,“四大”的市場份額占有絕對優勢,非“四大”與“四大”難以進行有效全面的競爭。因此國內外該部分文獻尚缺少系統的理論邏輯體系以及有效的實證研究證據。
3.國內關于“四大”的審計供求文獻大多為對國際研究的進一步驗證。世界上很少有國家的審計市場類似于中國,在政府的扶持下本土所迅速發展,“四大”從最初享受超國民待遇到逐漸面臨本土大所的有效競爭。目前國內文獻不僅沒有全面體現中國審計市場的特殊性,而且沒有有效利用中國審計市場的背景為國際上相關文獻做出貢獻。未來研究可以利用中國特殊的制度背景以及審計行業發展特征,為國際上尚需要進一步研究和檢驗的,但又缺乏客觀條件的文獻提供理論以及實證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