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九《治政之道》補釋*

羅 濤

（首都師范大學(xué)初等教育學(xué)院）

提 要 簡8“脠庶祀”中的“祀”應(yīng)讀為“嗣”，庶嗣，眾多后嗣子孫。簡28為“極”表“至”義的專字，簡文中即表示“至”義；“趣鹿”或可讀為“雛鹿”；“青黃”讀為“青璜”。簡43“示”讀為“祇”；“祈”讀為“刏”，乃刲割犧牲的一種祭祀。

清華簡九公布以后，引起學(xué)界熱烈討論。整理報告對字詞文意的疏通做了細致的工作。筆者在研讀簡文的過程中，對某些簡文的理解有一些不成熟的看法，就教于方家。

簡7、簡8有這樣一句話：

是可以羕（永）（保）（社）【7】禝（稷），定氒（厥）身，脠（延）（及）庶祀。

整理報告（黃德寬主編，2019:134）認為：

延及，擴展到。《書·呂刑》：“蚩尤惟始作亂，延及于平民，罔不寇賊。”《漢書·賈宜傳》：“故古者圣王制為等列，內(nèi)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師小吏，延及庶人，等級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庶祀，疑指眾子孫長久的供奉享祀。或說庶祀，眾祀，泛指祭祀。

延，引也，及也。《書·呂刑》“延及于平民”，孫星衍引《釋詁》云：“延者，引也。”《尚書·大禹謨》：“賞延于世。”孔安國傳：“延，及也。”在簡文中可理解為“延續(xù)”。延及，延續(xù)到。

“祀”字應(yīng)讀為“嗣”，后嗣子孫。祀、嗣皆為邪母之部字。古文獻中有二字異文的例子。清華簡一《皇門》簡11:“少（小）民用（禱）亡（無）用祀。”今本《逸周書·皇門》作“壽亡以嗣”。雖然整理報告認為傳世本對應(yīng)的此句“多有訛誤”，但是“嗣”對應(yīng)簡本的“祀”字，則是毫無疑問的，說明二者關(guān)系密切。庶，眾。《詩經(jīng)·卷阿》“既庶且多”，鄭玄箋：“庶，眾。”庶嗣，眾多的后嗣子孫。“延及庶嗣”與前文“永保社稷”意正相承。

與簡文“延及庶嗣”類似的表達如“延及子孫”“延及后人”“施及子孫”等在古書中也出現(xiàn)過，如：

既受帝祉，施于孫子。（《詩經(jīng)·大雅·皇矣》）

大夫田完有功于齊，皆疇其官邑，延及子孫，終后田氏篡齊，趙氏分晉，季氏顓魯。（《漢書·張敞傳》）

帝乙已上諸王所以長處天位者，皆由湯之圣德延及后人。（《尚書·多士》正義）

簡28有這樣一句話：

參看上下文的從“熟”“解”“生”等字，將“ ”考慮為與“皮革”義相關(guān)的詞是很自然的。但是“?”字本身典籍罕見，訓(xùn)為“韋堅”亦非常訓(xùn)，置于簡文中并不好理解。《說文·革部》：“?，急也。從革，亟聲。”徐灝箋（丁福保，1988:3342）：“錢曰：‘《檀弓》夫子之病革矣。’注‘革，急也’，應(yīng)即?字。灝案：‘古人謂革為急，其后乃別制?字。’”按照《說文》的解釋，“?”字之義可能跟皮革無關(guān)，所以《說文通訓(xùn)定聲》（丁福保，1988:3342）認為：“當(dāng)從亟，革聲。或謂革之緊，亦無左證。”楊樹達（2007:135）則認為:“?字從革，義乃與革無涉，許君說殆非也。愚謂革與亟古音同，?乃亟之加聲旁字也。”從《說文》本義來看，我們認為楊樹達的看法有可能是正確的。不過，考慮到《廣韻》訓(xùn)“皮鞭貌”①王筠《說文句讀》認為“鞭”同“硬”（可參看丁福保，1988:3342）。，或許存在從革亟聲而與皮革義有關(guān)的字，與亟添加聲符革而訓(xùn)“急”的字同形。無論如何，整理報告訓(xùn)“”為“?”似不妥當(dāng)。

“趣鹿”一詞，整理報告無注，懷疑應(yīng)該是理解為“疾行”義，“趣鹿”即奔走之鹿。從上文“飛鳥”來看，將“趣鹿”如此理解有一定的理據(jù)。但是“趣”字很少置于動物之前表奔跑疾行義①古有“趣馬”一詞，如《詩經(jīng)·小雅·十月之交》：“棸子內(nèi)史，蹶維趣馬。”但此處“趣馬”乃掌管王馬的官職名，與簡文的用法不同。。后文“水鼠”一詞也并非動詞作形容詞以修飾名詞的結(jié)構(gòu)，所以“趣鹿”與“飛鳥”在語法結(jié)構(gòu)上似無對應(yīng)的必要。我們懷疑此處的“趣”或可讀為“雛”。從諧聲偏旁看，聲符取、芻可通，如趣、趨通用的例子古書中極其常見。《周禮·地官·縣正》：“趨其稼事。”《釋文》“：趨本又作趣。”（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1989:360）“雛”即從芻得聲，與從取得聲的“趣”自然可通。清華簡六《鄭文公問太伯》甲篇簡1、簡2有這樣一句話：“白（伯）父，不（穀（幼）弱，忞（閔）喪）（吾）君，卑（譬）若雞 ，白（伯）父是（實）被復(fù)（覆）。”整理報告（李學(xué)勤主編，2016:120）云：“，讀為雛。”“從鳥，取聲，應(yīng)為“雛”字異體。簡文此處用“趣”表“雛”，與“聲符正同。雛鹿，即小鹿，未成年之鹿。

“黃”字整理報告亦無注，我們認為可讀為“璜”。“璜”從黃得聲，二字通用之例古書多見。傳世文獻的例子如《韓非子·內(nèi)儲說下》《呂氏春秋·下賢·自知》有人名作“翟黃”。《呂氏春秋·舉難》作“翟璜”（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1989:286），實為同名之異寫。出土文獻的例子如縣妀簋：“易女婦爵 之弋（柲）周玉黃□。”《金文編》以為“黃”讀為“璜”。五年召伯虎簋：“報氏帛束璜。”（王輝編著，2008:402）安徽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詩經(jīng)·渭陽》篇：“可（何）?（以）曾（贈）之（路）車（乘）璜（黃）。”整理報告（黃德寬、徐在國主編，2019:112）云：“‘黃’‘璜’諧聲可通。”《說文》：“璜，半璧也。”青璜，指青色的半璧。簡文青璜、金、玉、珠、玫等并稱。

3.皇示……祈

簡43有這樣一句話：

整理報告從“祈”字無注。我們認為“祈”字應(yīng)讀為“刏”，字又可作“刉”。祈，群母文部；刏，見母物部；群、見二母皆為喉音，文、物陰入對轉(zhuǎn)。傳世文獻中二字通用之例常見。《周禮·夏官·小子》：“祈于五祀。”鄭注：“祈或為刉。釁禮之事也。用毛牲曰刏，羽牲曰衈。”《周禮·秋官·士師》：“凡刉珥則奉犬牲。”《山海經(jīng)》作“祈?”（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1989:124）。刏乃刲割犧牲的一種祭祀。前引《周禮》“祈于五祀”，孫詒讓（2008:2392）：“綜校鄭義，蓋刏為刲割，衈為涂釁，而皆用牲血，則與血祭相類。”

劉釗（2018:192-193）指出此字即為“刏”字之異體，應(yīng)讀為“刏”，可從。“刏”“刉”“”皆為本字，“祈”為假借用法。我們把簡文中的“祈”讀為“刏”還有其他的原因：一是后面出現(xiàn)了沉埋之祭，而刏珥之祭與沉埋之祭常連用。《周禮·秋官·犬人》：“凡幾、珥、沈、辜，用駹可也。”二是在本簡下文“以祈）多福”一句中字形用的是“”字。雖然楚簡同簡一詞多形的情況多見，但此處可能是有意區(qū)分的。也就是說，至少在這支簡內(nèi)部，用“祈”表“刏”、用“表“祈”是有意為之的。類似的情況在新蔡簡中也出現(xiàn)過。新蔡簡表示刲割犧牲時用“”字；表示祈禱義時用“”，如新蔡簡乙四113：“□郢之古（故），命（祈）福□。”與上文所引例子相比較，二者判然有別。本支簡文借“祈”表示“刏”、以“”表示“祈”與新蔡簡區(qū)別性的用法類似，字詞關(guān)系都比較清晰。尤其是表祈禱、祈求義時都添加了“心”這個部件。還有一點需要指出的是，“”字有研究者（潘燈，2019）指出是“”字，此四字均為祭祀或祈福之專用字①王寧（2019）贊同該意見，并且指出該字在新蔡乙三5中出現(xiàn)過，懷疑為“祡”字或體。。如此，都是具體的祭祀，“”顯然也應(yīng)該理解為一種具體的祭祀，而非寬泛的祈禱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