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伊寧
(華東政法大學 上海 200050)
聯合國糧農組織認為,任何改變食物的可用性、可食性、有益于健康的特性或質量,從而減少了它的價值的現象統稱為食物損失;將消費階段的食物損失定義為食物浪費。這個概念以食物供應鏈的不同階段界定了食物損害和食物浪費的區別。在儲存流通等其他環節中,也可能是設備、管理、技術等非主觀原因造成難以避免的食物損耗,也可能是調度等主觀原因造成食物浪費。而消費端造成食物浪費的比例占比頗大,指責食物浪費實則強調主觀價值判斷,由于不合理的消費習慣或目的造成本可以避免的食物損失。
消費端食品浪費已經成為一個全球性問題。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和合作伙伴組織WRAP的《2021年糧食浪費指數報告》指出,估計有9.31億噸食物(占2019年可供消費者食用的食物總量的17%)在家庭、零售商、飯店和其他食品服務領域被浪費。[1]2018年世界自然基金會和于中國科學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的《中國城市餐飲食物浪費報告》[2]顯示,中國餐飲業每年浪費糧食1700萬到1800萬噸,約為整個河北省當年糧食產量的一半,足夠3000到5000萬人吃一年。而我國一項2020年調研報告顯示,在消費環節的浪費,僅城市餐飲每年食物浪費大致在340—360億斤(不包括居民家庭飲食中的食物浪費)[3]。
此外,食物損失和浪費不僅代表糧食本身的損失,還包括投資于生產和制造這種食物的各種原始資源(水、土地等)的低效消耗以及溫室氣體的額外排放。[4]農業生產需要付出巨大的環境代價來滿足居民的日常消費需求。在產出環節,優質糧食往往需要化肥農藥的施用,同時帶來土壤板結酸化污染、地下水污染等諸多環境問題,需要付出高額成本在后端環節治理。而高產量得出的食物,經收獲、儲藏、加工、運輸等系列環節,經過烹飪變成菜肴才被端上餐桌。而肆意揮霍糧食卻使得前端的社會勞動努力付諸東流。如果將消費環節前的各環節損失都考慮在內,全球溫室氣體排放量的8%-10%與未消費的食物有關。[5]食品浪費問題亦是“雙碳”目標下面臨的巨大挑戰。
食品浪費關系到環境以及糧食安全問題,在提倡減量化消費的當下,仍有必要重申反對食品浪費的法經濟學基礎,節約有限資源,減少環境污染,推動社會走向綠色可持續發展之路。
若將糧食視作價格非敏感性物品,需求量與價格之間非常沒有彈性,即糧食再便宜,人們也不會吃很多;糧食再貴,人們也得吃那么多的糧食。一般來說價格高未必會導致收入增加,是因為價格提升會降低需求,可糧食并非這樣價格敏感的商品。在需求量不太隨著價格變動的情況下,糧食越貴或銷量越大,農民收入越高。但是浪費糧食問題在于,被用來購買事實上被浪費掉的糧食的溢價,其實本可用于其他更高效用途上讓人們得到另外領域的提升。如果將這部分溢價在其他行業上,這些行業也會產生大量的就業崗位,這些崗位不一定直接增加農民的收入,但可能讓農民可以轉業至其他行業,由于從事了其他更有回報的行業,也能獲得更大的回報。有效供求關系決定了糧食市場的供應產量,而后端糧食損失和浪費行為的發生則導致糧食需求的增大來滿足整體市場需求。如前所述,供應鏈各環節都可能造成環境壓力,而糧食損傷和浪費則加大了這種壓力。

圖1:1961年-2013年中國糧食需求量的變化[6]
須分別看待“消費”與“浪費”,在正常需求和消耗之外的揮霍才是浪費。如(圖1)時間軸縱向對比下,在糧食的基礎生理需求之外,隨著消費能力的進一步提升,舒適性需求越來越豐富且有彈性。在糧食總需求量逐漸增長的背景下,反對浪費并不是遏制消費,而是更理性更科學地消費。如伴隨著電商網絡發展,供需兩端打破以往中間多環節羈絆,新消費理念推動原產地直銷,助農活動也促進了扶貧消費,大大避免了糧食、蔬果滯銷造成的浪費,同時促進了當地農業經濟的發展。
綠色原則根植于中國傳統思想文化中,中國歷朝奉行以農為本的國策,如“重農敬天”“順時立政”“節用止欲”等思想是欲望與自然資源出現矛盾時的理性選擇,[7]傳統環境法文化為綠色發展之路提供了文化根基。2018年貫徹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的新發展理念寫入憲法。《民法典》第九條規定了“綠色原則”,被確立為從事民事活動必須遵循的基本義務并貫徹到物權編、合同編、侵權責任編之中,如合同履行的綠色附隨義務、綠色包裝義務等,[8]為傳統理性經紀人假設增添了生態理性。[9]
從文義解釋角度,綠色原則兼有“節約資源”“保護環境”兩面。節約資源對應于社會成本最小化(避免浪費資源)或社會財富最大化(有效利用資源),與法經濟學上的效率相當。[10]追求短期利益之外,由于生命有限,為保證經濟活動的持續性和生活水平的高質量,時間也是考慮因素之一,理性經濟人會產生降低環境成本、提升生態消費能力的需求,將可預見的總體利益最大化作為目標。[11]因此,浪費食品造成的勞力損失和環境污染問題并不是生態理性經濟人所追求的。
從所有權視角來看,消費者使用個人財產購買了食品的所有權。在所有權的規則下,所有人能對所有物進行占有、使用、收益、處分,其中便包括了處置食品的支配處分行為。所有者按照自己意愿支配所有物并不違反法律相關規定,因而不具有不正當性。早期“所有權絕對”衍生出權利人“獨有專斷的支配權”“不受控制的專斷支配權”,甚至派生出“濫用或糟蹋物品的權利”。[13]從私法角度所有權使得浪費行為外觀合法,即自由支配的權利包括隨意、無意義、不必要的處分。[12]隨著法理演化發展出“禁止權利濫用”原則也表現為相鄰關系、地役權等。現代民法在依然堅持私有財產保護和契約自由的原則下,也更加注意民法的“社會因素”,強調對社會弱者的保障、對社會責任的承擔。[14]
所有權張力過度釋放下的浪費行為背離了資源社會性要求,是指資源為全社會共同享有,對資源的開發利用應當增進全社會成員的福利,任何人只有節約和合理利用資源的義務,而沒有浪費資源的權利。[15]浪費食品行為既不符合行為主體個人利益,也從社會資源效用上有損于全社會成員的福祉增進,雖然其具備私法合法性,但本質上仍是過分側重強調所有權權益而背棄社會環境義務的不當行為。
民為國基,谷為民命。我國大力倡導總體國家安全觀,將糧食安全作為國家總體安全的重要內容和基礎。雖然中國地大物博,但是保障糧食安全仍然是不能松懈的主題,農業問題在于人口眾多而耕地有限,自然災害頻發、生產成本過高且資源消耗巨大,重點農產品的進口依存度較高。[16]而且糧價系百價之基礎需維穩,糧價會對其它所有價格存在放大效應。因為所有勞動力都需要吃飯,各類商品價格中包含無數人的口糧成本。口糧成本增加,每個生產、流通環節就要加價,最后由終端消費者統一買單。
糧食作為國家戰略也不能依賴進口,否則容易受到國際糧價的影響和受制于他國。技術時代加快了風險傳遞的國際化和全球化,伴隨著國內糧食金融領域受到來自國際游資的巨大沖擊,如糧食金融網絡癱瘓、糧食定價權被主導等各種非傳統風險容易爆發,使糧食金融化中的國內糧食風險與國際糧食風險交織。[17]中美貿易戰時“飛奔的大豆船”引起了熱議。大豆是重要油料作物,同時豆粕也是優質飼料,關系到養殖行業出品價格。我國大豆的進口依存度將近90%,2015年至2017年中國大豆進口量分別為0.82,0.84和0.96億t,分別占當年消費量的87%、86%和85%。[18]因此中美貿易戰不僅僅是中美之間的戰略博弈,更是國際資本對糧食定價權的控制權爭奪。在重視供應端的糧食生產安全的同時,消費端的食品浪費問題也不容忽視。口糧需求不斷增長之外,飼料糧的需求也不斷升高,蔬菜水果等其他食物雖然不屬于糧食范疇,但是也需要占有有限耕地和水資源。因此,食品浪費的核心仍是糧食浪費。糧食本就來之不易,更應打擊食物浪費行為。
2020年央視新聞《餐飲浪費 如何制止》節目批評了有些大胃王吃播浪費嚴重。2021年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反食品浪費法》,選秀綜藝《青春有你3》“倒奶風波”隨即便趕上槍口。隨著《反食品浪費法》出臺,我國反食品浪費工作全面開始,但在政策落地實施等方面還有許多不足。反食品浪費全流程環節多,牽涉消費者、餐飲機構、政府部門、行業組織等主體要素,結合我國社會利益主體多元化格局,有必要將市場主體、社會組織納入食物浪費治理體系[19],形成政府、市場、組織、個體上下聯動、全體參與、互聯互補的全方位食物節約規制格局。
截然不同的消費習慣和消費文化使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民對于食物的認識各不相同,因此對浪費的認知也不同。據估算,英國家庭每年丟棄的440×10000t可避免的食物垃圾來自于冰箱,其中250×10000t是由于超過保質期之前未食用、不新鮮或者變質造成的。[20]冰箱中的食物浪費源于人們享受與儲藏食物的安全感卻忽略食物消耗規劃,購買超過近期食用量的食物置于冰箱,導致新鮮食物和有變質傾向的食物堆積。因此,食物規劃能力也是影響浪費程度的因素之一。有研究顯示,感知消費效力和態度在信息框架對消費者食物浪費行為影響中起中介作用。[21]減少食物浪費意愿受到消費者一般態度、金錢態度、環境態度、主觀規范、個人規范和知覺行為控制的異質影響。[22]剖析浪費根源還在于不良飲食觀念和食育教育的缺位。因此,一是通過加強輿論溝通宣傳,借助電視、網絡、報紙等大眾媒體,從正向和反向潛移默化改變消費者對浪費的心理預期以及了解浪費諸多不良后果,從而于消費環節自覺避免浪費,主動嘗試綠色低碳生活方式。二是針對家庭、學校和一般公眾,可以開展教授減少浪費措施的科普,科學消費、適度消費、綠色消費,引導形成健康餐飲管理習慣,按需購買,量力而行。
食品浪費亦可能間接地由食品包裝方式、技術、日期標簽等多重因素引起。以倒奶事件為例,根據節目組規則,額外票數與贊助商飲料捆綁,為助力偶像出道,粉絲群體為獲得票數遠超個人消費能力進行購買。此前投票碼印刷于包裝外或單獨卡片,粉絲使用后的飲料還可轉賣或者捐贈。由于本次瓶蓋內投票碼的設計,飲料開蓋后儲存時間大大降低,二次處理途徑被截斷。其次,受到利益驅動的黃牛囤積了大量贊助飲料以炒高價格并直接出售大量的投票碼,故無人關注如何進行飲料的后期處理。梳理整個邏輯鏈后,會發現瓶蓋內投票碼的設計和賽制設置才是真正浪費源頭。因此,相比處理食物垃圾,提高包裝理念與技術以有效包裝更易管制浪費。[23]如保證食品安全的同時,提高內容物可視化以便觀察新鮮度;包裝標簽更人性化,區分“最佳賞味期”“保質期”,通過提醒日期字體設置等細節設計來提示。
通過創新點餐方式,改變傳統銷售方式,也能改善浪費現象。如有研究表明,降低餐盤物理尺寸將促使食物浪費減少19.5%。[24]有些餐廳通過利用視覺效應,更換小號餐盤來減少顧客的浪費行為。餐廳可根據發展定位,選擇性推出半份半價等小份菜。多數情況下半份產品并不代表半份價格,原料成本下降,但工作人員工資等并不會因此下調。半份菜的佐料用量難以把控,標準化菜品口味是餐飲行業長久之計,因此支持有條件的餐廳如火鍋和自助餐廳推出分量不同的同種菜品,以給消費者盡可能多的選擇。
“雙碳”目標也是我國可持續發展的內生訴求,在綠色低碳型社會的轉型過程中也應當建構完善食物循環利用體系。2008年歐盟頒布的《廢棄物處置條例》將預防食物浪費和處理食品垃圾分為四個等級,即預防、循環、回收、填埋。2011年美國農業部(USDA)、環保署(EPA)和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FDA)三方提出食品可持續利用理念,將食品回收劃分為六個等級以推動回收利用:①源頭削減→②捐助饑餓者(給食物銀行、救濟站捐助額外食物)→③飼養動物(食物殘渣制成飼料)→④工業用途(殘渣轉為工業燃料)→⑤堆肥→⑥填埋焚化。[25]可循環理念讓浪費的食物有更多利用可能和空間,最大程度地發揮食物在農工商各行業的利用價值。
食品浪費問題是全社會都應正視并共同面對的挑戰,需要進行全局謀劃,制定詳細明確的食品利用路線圖。借助綠色低碳技術降低食品浪費溢價的同時,還是需要依靠植入綠色原則的生產生活方式的深刻變革。如我國目前推行全民垃圾分類,對于具體食品垃圾回收指引力度還不足,因此,一方面要在前端環節設計適合垃圾分類處理的包裝,另一方面在后端環節建立多層次食物可回收體系,讓食物得到最優化利用。
目前有關反食品浪費的法律多停留在原則性規定層面,相應的獎勵懲戒措施如何具體落實尚不明確,難以對食品浪費違法行為實施有針對性的規則。因此,應從激勵和懲戒兩端同時引導,根據我國情況制定法律實施細則。
首先,法律直接規制時,一是區分行為主體,如食品加工者、食品運輸者、餐飲服務經營者、超市管理者、消費者個體等,明確法律責任,讓公眾有更準確的法律預期。二是區分主觀過錯。主觀原因導致的食品浪費行為具有可譴責性。在主觀因素認定上,故意的違法性可從行為檢視,如將食品用于拍照打卡或游戲取樂等非食用用途上、誘導消費者超量點餐造成浪費。而過失的違法性可視是否造成食品大量浪費的法律后果來判定,如自助餐廳提供自助取餐服務但并未提示按需取餐或明知超量取餐卻未勸阻。三是考察具體行為模式。對食物浪費行為的社會危害性進行評判時,應當將食物浪費的次數、頻率、場合以及后果綜合評判。[26]食品浪費行為具有日常隱蔽性,若偶爾浪費食物,頻次不高,在小眾場合如家庭內發生,則具有一定程度上的可容忍性。
其次,通過獎懲制度引導綠色消費。對殘余食物實行處理費制度,對超過限量的食品浪費增收處理費,以負擔末端可循環處理措施的落實;同時,對節儉用餐的顧客或餐飲服務企業設立信用評價體系,提供餐飲優惠、處理費減免等激勵措施。為在反食品浪費中引用可循環處理技術的企業設置表彰,并且予以政策傾斜優惠,促進自覺參與反食品浪費行動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