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養樂多小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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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最后20 年交給養老院了。”4 年前,王家珍打定主意將養老院作為人生最后一站,離開子女,和老伴一起住進了養老院。
何處是我們期望的終老之家,這不僅是一個老年的問題,更是每個人都要面臨的歸宿問題。
32 英寸的液晶電視,兩個衣柜、兩個床頭柜、兩個壘起來的小冰箱,一個5 平方米左右的衛生間——這就是88 歲的孫立榮在養老院的家。體重接近 190 斤的他在那張1 米寬的床上翻身都需謹慎,但他覺得: “房子大小無所謂,現在對我來說夠用了。”
耳背20 多年的孫立榮講話語速很慢,平日里少與人說話,即使是與室友也偶爾靠手勢或者寫字交流。
為防止“久聾必呆”,他開始鍛煉身體:早上4 點,起床,按摩穴位、打打太極;上午 9 點,去空無一人的理發室里大聲背詩,研究智能手機……孫立榮總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命運決定我要癡呆,但我爭取不癡呆!”
日求三餐,夜求一宿。養老院的基本生活物質條件給予老人“家”的照顧。“太硬的東西我們咬不動,在家,孩子們還得單獨給我們做吃的。”隨丈夫一起入住的鄭桂芬覺得住養老院省去了每日買菜做飯的麻煩,而且保證了營養均衡。早餐有雞蛋、熱牛奶,午晚餐都是四菜一湯,一周還發兩三次水果。孫立榮甚至過年都不愿去兒子家,“我一坐上他家的馬桶就起不來了。”而這里坐便器、淋浴器旁都有扶手,無須求人。除此之外,院內隨處可見的扶手、無障礙通道等適老化設施讓老人更安心。
醫養結合也是養老院老人們安全感的來源。在國家大力促進“醫養結合”的背景下,根據國家衛生健康委的數據,已有90%的養老機構在院內設置醫療部、安排醫生護士24 小時值班,老人一按呼叫鈴便能得到回應。今年1 月,88 歲的陶玫娟突然腿痛得站不起來,康復師到她的房間幫她按摩,“不用出門,不用掛號,醫生上門來做理療!”陶玫娟對養老院的服務甚是滿意。
當然,也有“水土不服”的,比如住了8 年的邱培雄。60 歲退休后,邱培雄和老伴在家鄉廣東省東莞市鳳崗鎮過了10 年閑云野鶴般的田園生活,直到一次意外發生。一天夜里,他突發疾病,兒子開車從深圳市羅湖區趕回鳳崗鎮。近兩小時的車程給兒子敲響了警鐘,于是他下定決心,讓邱培雄老兩口搬進了羅湖區的養老院。“搬家”后的邱培雄常有“月是故鄉明”的感慨,腦海里總是想著老家。
深圳市福壽園養護院董事長嚴敏表示,相比解決老年人的養老需求,不少養老院旨在解決目前40 歲到60 歲群體作為子女孝敬的需求。正如邱培雄一樣,或因子女無力照顧,或為了減輕子女的負擔,他們老來搬“家”,定居養老院。
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爾迪厄認為,資本是一個特定社會領域內有效的資源,具體包括經濟資本、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養老院作為一個與外部社會相對隔絕的場域,其內部層級的劃分還會受到神智狀態、身體機能等身體資本的影響。位于不同層級的老人所獲得的待遇也不盡相同。失智老人往往需要護理員投入更多的精力照顧,但也只能滿足基本生活需求,正常的人際交往、集體活動等都處于缺失狀態。他們被視作養老院里的“嬰兒”,處于層級金字塔的底部,往往被安排在自理老人鮮有到達的最高樓層。
曾有失智老人下樓進到何琴的房間拿走了她的洗臉毛巾。何琴是在其他老人提醒下才發現是被偷走的,之后她便養成了出門上鎖的習慣。“平時遇見失智老人不用說太多,說了他也不知道。也不能怪他們,人家就是覺得這個是自己的東西。”何琴無可奈何地說:“在這里住,什么人都有,什么人都得看慣。”
楊玉珍是一名阿爾茲海默癥患者。平日里,她總是偷偷將饅頭藏在手提袋里,抱著袋子在走廊中閑逛。護理員總打趣楊玉珍,追著問她“袋子里是什么呀,分給我們吃點唄”。
如果一個老人的神智清醒,能夠獨自行走,那么他便算得上養老院的“中上層人士”了。在這一基礎上,擁有較高的知識文化水平和經濟收入還能使老人脫穎而出。退休教授周清和參加過革命的陶玫娟每月都有過萬元的養老金,常為其他老人津津樂道,他們甚至是很多護理員羨慕的對象。周清研究《金瓶梅》38 年,出版過 11 本書,護理員都稱呼他“大作家”。養老院的熱心公民羅玉蘭與周清是老鄉,在編排養老院2022 年春節聯歡會節目時,她軟磨硬泡了許久,才讓周清答應寫個相聲劇本。本子里“錢大爺”的原型就是孫立榮,據說他當初想入住養老院卻到處碰壁,后來找了民政局,才被介紹到這兒來。之后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周清謙稱自己“寫了個非驢非馬的東西”,心里卻對這次新鮮的體驗頗為滿意。
陶玫娟來到養老院的第一件事便是組織一個合唱團,每周二、四上午她都會帶領十幾位老人練習合唱。老人們被分為兩排,陶玫娟站在最前方,負責指揮和領唱。七八十歲的老人五音不全、嗓音嘶啞是常態,但大家并不在乎,“重要的是大家聚在一起,高高興興的,在這里能找到一份歸屬感,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變得單純起來。”陶玫娟說。
在圍墻下的小院里,時間的流逝變得悄無聲息。生活像鐘擺一樣,單調且冗長。
“向陽而生”是院里老人的基本生活方式。陽光普照的上午,高樓層的失能老人會被推到樓下小花園里曬太陽。趁著陽光明媚,老人往樹上掛滿清洗完的衣物,風一吹,紫的、粉的、白的一齊飄搖。
之前習慣躲在小屋里讀詩的孫立榮現在“思想也放開了”,早上9 點踩著小碎步來到小花園“喊”詩,經過的人時常還給他比個贊。同一時間,林月紅在書法室里邊練毛筆字邊聽書,趙麗蓉則到閑置的網絡室里彈鋼琴,她不看樂譜,全憑自己摸索,回憶歌曲的旋律。在這個小院里,老人家都有各自打發時間的方法,他們更關切生活本身,延續過去的興趣或是發展新的愛好,以一種復歸于自然的自由狀態度過光陰。
養老院的集體活動一般安排在下午。比如周一下午放電影,周二下午和周四下午唱歌,周三下午做手工,周五下午則是實用小課堂。除去節日或是每月例行的長者生日會,類似的活動安排都是重復的,幾無變化。
回到屋內,朝夕相處的同屋老人之間避免不了有些摩擦。“沒有幾個同屋是相處十分好的,都有一些小矛盾。老人像小孩一樣嘛,一有不高興就說出來,然后就斗氣了。”趙麗蓉說。和老伴住夫妻房的鄭桂芬有些慶幸:“不是一家的倆人住一塊兒,冷了熱了,門窗開了關了,老有矛盾啦,相互較真,我看著太難受了。”正應了文化老人周清總結的:“表面上看上去好像沒什么事,實際上暗流涌動。”
如果說養老院是一個家,護理員們便是重要的家庭成員,不僅照顧著老人們的身體,有時也在心理層面給予老人們安全的陪伴,會超出雇傭服務關系,趨近于親情的本質。
“昨晚老頭一直在叫‘誰來啦!誰來啦!’,搞得我兩三點才睡著。”曹春蘭滿臉倦意。她是于秀娟老人這個月剛請的專護,24 小時陪護兩位老人。因為老伴晚上睡眠不好,于秀娟讓曹春蘭每天睡前把一片安眠藥掰開,她和老伴一人服用一半,才能勉強保證睡眠。于秀娟和曹春蘭的相處如親人般直言直語,她篤定地對老伴說:“春蘭會是一直照顧我們到最后的人。”
一位在養老院住了8 年的老人坦言:“年輕時參加工作,在外過了十幾年的集體生活,習慣了,老了選擇住進養老院也有這個原因。”回歸集體生活為不少老人帶來了許多樂趣。
2022 年除夕夜,急促而渾厚的鼓聲在小飯堂響起。屋內圍坐著20 多位老人,一個癟氣的紅色皮球在老人間傳送著。鼓聲戛然而止,皮球最終落在一位老人手中——這是傳統的擊鼓傳花游戲。周清緩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扶著椅背緩緩起身,他要表演的節目是講笑話。
奈何笑話講到一半,他忘詞了。場面一時陷入尷尬,其他老人沒有任何催促或嘲笑,只是安靜地等著。最后,笑話是否完整不重要,當鼓聲再次響起,聲浪帶動在場所有老人一起,度過一年中最重要的一晚。(文中老人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