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俊(星海音樂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趙宋光(1931—),星海音樂學院前院長,博士研究生導師,音樂學界公認的“百科全書式”學者,因其學術研究涉及哲學、美學、教育學、音樂學和數理工程等領域,且在各領域均有獨特的學術創見,并理論與實踐緊密結合,至今在音樂學、美學和幼兒基礎教育等領域不乏追隨者和傳播者。2013年起,星海音樂學院圖書館開始陸續接收趙先生捐贈的傾其大半生心血積累的手稿、書信等物品共計3000多件,2015年在此基礎上建成“趙宋光資源庫”,這期間筆者有幸接觸并參與最初的書稿整理。
趙先生為人磊落,一心向學,捐贈物除書稿外,尚有與夫人和兒子們的往來家信并與多位學者師生的各類通信,從中不僅可見趙先生的為學為人,更多是他的學術歷程和人生軌跡。從人才成長規律角度而言,一個人能在某一領域專研并有所成就尚且不易,更何況能在多領域均有絕非淺嘗輒止的研究深度,趙先生的成長成才有無一定之規可資參照?目前對趙宋光的個人研究主要以人物傳記和訪談的方式呈現,如羅小平、馮長春合著的《樂之道——中國當代音樂美學名家訪談》中的“第五章 學壇奇才——趙宋光”,劉紅慶著的《耀世孤火——趙宋光中華音樂思想立美之旅》等,尚無從方法論等角度闡發的文論,筆者試圖在此基礎上,通過趙宋光個案,從方法論意識、問題意識、多學科視野和開放的合作態度各角度,探討創新在個體身上何以發生?人生源源不竭的創新動力究竟源自何方?或許有助于思考目前正處于經濟和社會大轉型中中國式創新人才的培養。
筆者在整理手稿書信過程中,通過趙先生的家史資料《趙氏礽文家庭八十年(1920至2000)》,了解到他出生于虔誠的基督化家庭,從小接受的是教會學校教育,有著良好的鋼琴基礎。17歲初次接觸唯物辯證法等馬克思主義哲學思想,并積極投身中國當時進步社團的實踐活動,思想意識由此開始發生質的變化,至1953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最終確認自己的信仰。但趙先生在劉紅慶先生2011年對其訪談中亦表示:“基督教給我的感恩和自律的精神貫穿了我的一輩子。”
也許因著思想上的這次艱難轉身,趙先生得以進入哲學的堂奧之室。1949年,面對同時被北京大學哲學系和北京師范大學音樂系錄取的兩難選擇,喜好思辨的趙先生選擇了前者。通過進一步鉆研黑格爾、馬克思等哲學書籍,“上大學之前對哲學的興趣,這時開始聚焦到對辯證法的鉆研……就在這思緒的魂牽夢繞中,我找到了明確的公式——發現矛盾,分析矛盾,解決矛盾。我開始照這路子磨煉自己,漸漸養成了對邏輯矛盾的異常敏感,對邏輯貫通的頑強探尋”。而趙先生對辯證法的理解亦有其獨到之處,“我并不把辯證法看作辯論證明的言辭技巧,而是在探尋規律的過程中注意尋找‘向反面轉化’所需要的條件,以便準確而周全地創設這種條件來保證實現‘向反面轉化’。這樣就常常讓我走出了別人想也不敢想的路”。如20世紀60—90年代趙先生創立的“綜合構建教學法”,便是他將自己長期以來對形式邏輯與辯證法的思考,在國民基礎教育領域嘗試以“辯證邏輯形式化,形式邏輯辯證化”為指導做出的可貴探索。
幾十年來,正是在這樣的方法探索并多學科實踐中,趙先生不斷品嘗到跨學科交融生機盎然的原創樂趣。他亦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寫成的《讓哲學思維在領域的體系中熔煉凝聚》和《論美育的功能》等系列哲學美學論文中,充分展現了“對邏輯貫通的頑強探尋”在理論層面的思考總結。其中《讓哲學思維在領域的體系中熔煉凝聚》一文提出為讓哲學學科得到有活力、無止境的發展,應向自然科學學習,將哲學體系按自然本體論、人類本質論、認識論、駕馭論和價值論五大領域進行構建;《論美育的功能》一文則從馬克思主義實踐觀出發首次提出“立美”概念,說明“美”是主體實踐創造的產物,從而與認知范疇的“審美”形成對應,其豐富的內涵與外延至今依然被業內專家研究討論。
熟悉趙先生的人,大多領教過他的問題式談話開端——“你知道……嗎?”,由此開啟一場思想的對話,但更多時候他是面對自己發問。在2010年的一次訪談中,趙先生談道:“我做學問的特點之一是對疑難的敏感,一旦察覺,就牢牢抓住,圍繞著疑難找書來讀,找資料來梳理。另一個特點是有活躍的探索性假設,或許可概括為‘探設’。不等到完全掌握某個學術領域的知識,我就會抓住它內部存在的邏輯矛盾,探尋排解矛盾的思路,這思路常能引領我超越現狀,起步創新。”難能可貴的是,趙先生并不止步于提出問題和“探設”,更是嘗試親自動手解決問題。
其中,最常為人樂道的是,作為跨哲學和音樂學專業的學者,趙先生在水利工程領域的黃河治理方面也有自己的獨創設計。分別發表于1999年和2000年《科學中國人》雜志上的《黃河河套雙主槽綠化工程芻議》和《三門峽庫區暨小北干流河道治理的一體化構思》兩篇論文,便是趙先生從發現問題、提出“探設”,再到嘗試解決問題的典型例證。1956年,25歲的趙先生因偶然的機會到內蒙古采風,初次經歷并體驗了乘坐運米船在黃河上行駛21天的航程,在這段日后再無可能重復的體驗中,趙先生關注到的不僅是船工號子音調的特殊之處,船過巖石峽谷的危急關頭面對的“生命系于技術”的真實境況,更讓他揪心的是穿越草原的航程中頻頻聽到黃土坍岸的巨響,“挨近黃河,本來水源充足,引水便利;可是正因為挨近黃河,誰也不敢種植,只能拋荒。而黃河吞食荒原,對自身也無益有害。以農林牧為一方,以黃河河道為另一方,在此竟處于互相戕害的敵對關系。……我生而不能調解這敵對,不能創設使雙方互利互惠的新型關系,豈非愧為炎黃子孫?這自責把我時時推入治河的夢幻……”這便是當年趙先生面對日后糾纏了他將近半輩子的治黃疑問。20世紀90年代,作為毫無專業準備的水利工程領域的門外漢,“沒有水文地質資料,我找內蒙古古水利廳和渭南專區水利局去要;沒有治河工程知識,我到書店去買,到圖書館去借來復印;沒有考察過河灘地,我乘車到處跑,這一切都是后來才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直至兩篇治黃論文發表,趙先生提出以“堤殼牽固”護堤的“雙主槽”治理模式,并制作出治理黃河所用的護堤土方預制件模型,距疑問提出當年已過去42載。雖然論文《黃河河套雙主槽綠化工程芻議》經專家組與編委會聯合評選,2000年在《科學中國人》雜志社獲一等獎,但方案的實施一直未落到實處,這其中既有治黃成本核算和專業技術等細節問題,也牽涉到科研成果轉化的難題,時至今日黃河治理依然是個棘手的難題。2018年某次會議間隙,筆者與趙先生聊起這個話題時,他依然期待自己設計的治黃方案能夠找到途徑繼續努力推進實施。
類似治理黃河這種問題導向,破矛盾解難題的做事方式,在趙先生已成習慣,所以能引領他在學術興趣的各個領域均有所創見和突破。
強烈的問題意識與多學科涉獵積累的廣博知識互相作用。成長于戰亂和新中國建設時期的老一輩知識分子,多有憂國憂民的情懷。少年的趙先生曾積極參與當時的進步活動,躲避追捕的時候也不忘閱讀古籍充實自己,并將在古書中習得的律學知識與自己從小彈奏的西洋樂器鋼琴相結合,設計出“律呂式”鍵盤(圖1),那年,他剛滿18歲;稍長,在北京大學哲學系、燕京大學音樂系和中央音樂學院就讀時,關心政治和國家前途的趙先生對當時胡繩授課時講解的黑格爾的辯證法,和胡世華講授的數理邏輯特別有興趣,“我對有嚴格論證和嚴格推理這樣的事情比較有興趣,而邏輯學正好是這樣的一個學科”,這反映了趙先生思維中喜好科學理性的一面,趙先生的同學對他亦有這樣的印象,“趙宋光讀書的時候,做作業做累了,學功課學累了,就拿出《高等數學》來,做幾道高等數學題就是休息了”。趙先生也曾在訪談中說道,“假如小學中學的數學課程可以列入‘我的業余’范圍,那么,做數學應用題是我的業余愛好。假如自然科學和工程技術不算我的專業,那么,讀中外科學技術史也是我的業余興趣。我的休閑方法是不斷變換鉆研的領域,不斷更迭寫作題目和寫作方式,在變更中品嘗休閑”。在趙先生所學的音樂學專業領域,他最感興趣的也是與數理密切相關的樂律學,面對其中繁復的計算,趙先生卻甘之如飴,“國內研究律學的人很少很少。因為律學太難了,搞音樂的人基本進不去……”2002年,有趙宋光參與指導的王耀華教授的博士研究生李玫的博士學位論文《“中立音”音律現象的研究》榮獲“全國優秀博士學位論文”。研究過程中,李玫曾得到趙先生系統的音樂形態學分析訓練,以及有關基礎律學、琴律學、旋律學的學習指導,這使其論文的理論分析能夠建立在一個嚴密的邏輯體系之上。2019年出版的《中國民族音樂形態研究與闡釋》即是趙先生從20世紀50年代末至21世紀初對中國民族音樂理論進行全面梳理匯聚而成的學術著作。

圖1.趙宋光設計的“律呂式”鍵盤局部
“我的學術行程不是沿著別人的評價向前走的。我沒有機會得過碩士、博士學位;我也沒有幸運被授予學術頭銜……”,“幾十年來,命運把我拋向學術的不同角落,時而要我面對這樣的疑難,時而又用別樣的爭議來考問我。我本著責任感,出于使命感,不允許自己處處當逃兵,就一一留下了答卷……”
至2013年,趙先生捐贈的近3000冊書籍,種類涉及音樂、哲學、美學、文學、教育學、數學、物理、天文、地理、水利、工程等,橫跨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兩大領域,其閱讀面之廣由此可見一斑。正是這開放的多學科視野與強烈的問題意識相輔相成,引領著趙先生不斷超越和創新。
從趙先生捐贈的手稿書信中,亦可看出他在學術層面與眾位哲學社科和音樂界專家學者多有溝通往來,其中最常被人提及的無疑是他在北京大學哲學系就讀時與比他低一屆、日后成為美學大家的李澤厚長達十幾年的交流切磋,內容從20世紀60—70年代哲學界熱議的“人類的起源”到馬克思闡述的“工藝學結構”等。趙先生的思想也在這如琢如磨中逐步走向成熟,1976年他的論文《論從猿到人的過渡期》發表于《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期刊上。
關注形而上哲學問題的同時,趙先生在國民基礎教育領域也做出了可貴的探索。“文化大革命”期間,趙先生雖然不時受到沖擊,但從未停止閱讀、思考和研究。面臨正值小學階段的兩個孩子的教育,趙先生閱讀的一些有關兒童心理發展規律的著作,令其開始反思中國的傳統教育方式,并著手在已有認知的哲學、心理學基礎上開發設計新的教育教學方法。從小學數學入手,陸續寫就30多篇以應用題為主的教學法研究手稿。1978年,趙先生終于有機會與北京市育民小學合作,將自己多年的研究成果全盤托出并親自執教,實驗過程中雖也引起一些爭議,但效果顯著,5年過后,該班88%的學生升入北京師范大學實驗中學的“項武毅實驗班”,與當時北京師范大學附小百分之六十幾的升學率形成對比。1984年出任星海音樂學院院長時,趙先生與廣州市政府機關幼兒園和廣州市第二幼兒園合作,繼續在幼兒教育領域實踐他的教改思想。在幼教改革領域追隨趙先生20多年的北京師范大學學前教育專業畢業的陸珠玲女士,在談到2006年不惜辭職為專注整合出版趙先生的“綜合構建幼兒數學”系列教材、學具時說道:“趙老師是一個真學者,不為市場,不為權威,在物質層面上幾乎沒有什么追求,任何事情他都不跟你談條件,而他的東西是真的好,我跟他學是值得的。”舉一反三,從小學數學開始,趙先生的教改思想涉及中小學幾乎所有的基礎學科,并由此創立一套完整的“綜合構建教學法”。“從我的事業來講,我認為我對中華民族貢獻最大的是綜合構建教學體系。”“半個世紀后,人們回顧起來,中華民族完成了獨立思考能力的早期教育,有了現代化的科學技術素質,有了人文精神的自覺性。那就在于現在我把數理跟邏輯程序打通了。”因為胸懷中華民族的前途命運,趙先生就是以這樣一種無私開放的合作態度實踐著他的教育理想。
趙先生出生和成長于一個動蕩的年代,其特殊的家庭背景與所處中國的現實環境和在學校接受的教育,導致的內心信仰沖突卻開啟了他智慧的心門。“我們鉆研哲學該做的事不是擺脫實證科學的‘羈絆’去懸空地思考哲學問題,恰恰相反,應當深入到一個個實證科學領域里去提煉出哲學問題來,以新的方式重新思考”,這正是趙先生人生源源不竭的創新動力來源的認識論基礎。“科學常被比作‘無縫隙的網’。意思是,一個研究領域中的事實、方法、理論和推理的原則可能對其他領域的研究大有裨益。哲學和邏輯確實能影響幾乎所有科學領域的思維方式”,所謂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正是基于在哲學領域方法論層面的正確思考方向。趙先生在面對人生不同境遇和不同領域的學術難題時,能始終堅持問題導向,不囿于單一學科的界限,嘗試用不同的方法和思路進行探索,用工程技術驗證想法,敢于突破和創新。而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更使他能以開放的合作態度來破矛盾解難題。這也許才是成就趙宋光先生“百科全書式”學者的“秘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