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權
目 次
一、主體責任的中國語境與理論內涵
二、平臺主體責任的邏輯基礎與價值
三、平臺的雙重主體屬性及其責任缺失
四、平臺主體責任的三層構造及其合理實現
五、結語
主體責任較早在企業安全生產領域得到了適用,之后逐漸擴展到多個經濟領域。近些年,為了規范平臺經營活動,堅持發展和規范并重,促進平臺經濟規范健康持續發展,平臺主體責任受到我國政府高度重視。
“主體責任”一詞在我國法律規范中大量出現。2004 年國務院發布的《關于進一步加強安全生產工作的決定》較早規定了主體責任,要求“強化管理,落實生產經營單位安全生產主體責任”。2006 年發布的《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一個五年規劃綱要》提出,“落實安全生產責任制,強化企業安全生產主體責任”。同年發布的《關于強化生產經營單位安全生產主體責任,嚴格安全生產業績考核的指導意見》進一步明確,生產經營單位是社會生產經營活動的基本單位,同時也是安全生產的責任主體,應當“依法明確和落實生產經營單位安全生產主體責任”。2014 年修正的《安全生產法》首次將“主體責任”寫入法律,第3 條規定“強化和落實生產經營單位的主體責任”,2021 年修正時又調整為“強化和落實生產經營單位主體責任與政府監管責任”。除了安全生產領域,主體責任在產品質量、郵政快遞、食品安全、旅游服務、疫情防控等多個領域都得到了明確規定。〔1〕參見《關于生產企業全面落實產品質量安全主體責任的指導意見》(2010)、《郵政企業、快遞企業安全生產主體責任落實規范》(2019)、《食品銷售者食品安全主體責任指南(試行)》(2020)、《旅游安全管理辦法》(2016)、《關于做好農民工返崗復工“點對點”服務保障工作的通知》(2021)。
隨著數字時代平臺經濟的縱深發展,互聯網平臺的主體責任受到高度重視。2015 年發布的《關于加強互聯網領域侵權假冒行為治理的意見》較早提出“落實電子商務相關企業主體責任”。2018 年施行的《微博客信息服務管理規定》第6 條要求“微博客服務提供者應當落實信息內容安全管理主體責任。”2020 年施行的《網絡信息內容生態治理規定》第8 條規定“網絡信息內容服務平臺應當履行信息內容管理主體責任”。2021 年施行的《網絡交易監督管理辦法》第3 條要求網絡交易經營者“認真履行法定義務,積極承擔主體責任”。除越來越多的規范文本中出現“主體責任”一詞外,規定主體責任的專門規范日益增多。如2021 年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發布《關于進一步壓實網站平臺信息內容管理主體責任的意見》,對網站平臺信息內容管理主體責任進行了詳細規定,并要求“每年主動向屬地網信部門報告履行主體責任情況”。同年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發布《互聯網平臺落實主體責任指南(征求意見稿)》,從公平競爭示范、平等治理、開放生態、數據管理、安全審計、網絡黑灰產治理等34個方面,擬全面規定平臺的主體責任。當前對主體責任的強調不再局限于信息內容管理、網絡交易安全、關鍵信息基礎設施安全、外賣送餐員權益保障等個別領域,而是幾乎擴展到所有互聯網平臺的經營領域。
主體責任不僅在經濟領域得到了強調,在政治領域也得到了適用。2014 年公布的《中國共產黨第十八屆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公報》要求,“人大、政府、政協和法院、檢察院的黨組織都要按照中央要求,履行黨風廉政建設主體責任”。同年公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黨組關于落實黨風廉政建設主體責任的實施意見(試行)》《中共最高人民檢察院黨組關于落實黨風廉政建設主體責任的實施意見》,對落實黨風廉政建設主體責任作出了具體規定。2016 年施行的《中國共產黨黨內監督條例》第15 條明確“黨委(黨組)在黨內監督中負主體責任”。2020 年中共中央辦公廳發布《黨委(黨組)落實全面從嚴治黨主體責任規定》,要求“全面落實黨委(黨組)全面從嚴治黨主體責任”。除黨內法規規定黨組織的黨風廉政建設、黨內監督、從嚴治黨等主體責任外,一些規范還規定了政府部門的主體責任,如市場監管主體責任、耕地保護主體責任、政府儲備主體責任、法治政府建設主體責任。〔2〕如2018 年發布的《關于落實旅游市場監管主體責任和加強冬季熱點旅游線路綜合整治的通知》,要求各地旅游主管部門“落實市場監管主體責任”;2021 年發布的《關于完善早發現早制止嚴查處工作機制的意見》明確“壓實地方政府耕地保護主體責任”;2021 年發布的《糧食儲備管理問責辦法(試行)》要求落實“政府儲備主體責任”;2021 年發布的《法治政府建設實施綱要(2021—2025 年)》規定“各級政府要在黨委統一領導下,履行法治政府建設主體責任”。
由以上考察可知,“主體責任”一詞已經成為重要的法律概念,其不僅僅出現在大量規范性文件之中,也日益廣泛地出現在法律、法規、規章等規范之中。主體責任不僅適用于企業,也適用于黨組織和國家機關。在強調企業主體責任的同時,政府的主體責任被更加普遍地強調,涉及黨風廉政建設、黨內監督、市場監管、法治政府建設等多個方面。實際上,只要是社會中的主體,就應當積極承擔相應的主體責任。2021 年公布的《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2035 年遠景目標綱要》對企業和政府的“主體責任”作了一些規定:“夯實城市政府主體責任”,“壓實企業安全生產主體責任”,以及“落實全面從嚴治黨主體責任、監督責任”。可以預見,主體責任必將在經濟、政治等多個領域得到更加廣泛的適用。
雖然法律規范中的“主體責任”一詞日益增多,但對于究竟什么是“主體責任”卻缺乏明確界定。通過考察相關法律規范可以發現,主體責任實際上幾乎都是行為規范要求(見表1)。有些“主體責任”屬于強制性責任,如“互聯網平臺經營者應當提高規則透明度”“落實網絡用戶實名制”“不得違法刪除、篡改相關用戶評價內容”;另有些“主體責任”則屬于倡導性責任,如“不斷激發平臺經濟領域創新發展活力”“促進互聯網誠信建設”“推動綠色電商理念的落實”。主體責任的內容涉及企業運營全過程,囊括組織機構建設、平臺內用戶管理、風險防控、算法規制、勞動者保護、環境保護、配合執法、員工教育培訓等多個方面。在性質上,有些“主體責任”屬于法定強制義務,另有些則屬于道德義務;有些“主體責任”屬于法律調整的事項,有些則屬于企業自治的范疇。

表1 法律規范中的企業主體責任
“責任”一詞的通常用法,是指當事人因違反法律、紀律、道德等行為規范而應當承受不利后果。特殊情形下,當事人雖未違反行為規范,但根據公平原則,仍應承受相應的不利后果。〔3〕參見沈巋:《行政監管的政治應責:人民在哪?如何回應?》,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7 年第2 期,第7 頁。主體責任中的“責任”,顯然不是或不主要是指不利后果。“責任”的另一種用法,是指主體應承擔積極作為和不作為的義務。如果主體不認真履行應有的義務,就可以定性為不負責任的表現。主體責任中的“責任”,更多的是指義務,主體責任也可稱為主體義務。由于“義務”通常被理解為法律義務,難以囊括約定義務和道德義務,所以“主體責任”一詞因涵蓋范圍更廣而更受青睞。所謂主體責任,是指主體應根據其社會角色做好分內之事,主動履行積極作為和不作為的義務,并承擔相應的不利后果。每個主體在社會中都有一定的角色,都必須承擔與其角色相適應的責任。
首先,主體責任是對主體向善的積極要求。社會連帶關系普遍存在,任何主體的行為都會對社會產生或多或少的影響。主體有責任根據社會的內在規律與客觀因果關系,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不斷消除具有不良后果的行為,積極維護社會公共利益。主體責任具有消極和積極兩個面向,既要求主體消極地不干壞事,更要求主體積極地行善。主體責任是面向未來的,其目的在于促使不同主體各行其責,以避免壞的結果和產生好的結果。全面履行法定義務和約定義務,是承擔主體責任的最低要求。積極承擔道德義務,是較高層次的主體責任。
其次,主體責任是對主體需求的合理抑制。任何主體都會有需求,但對自身需求的追求不應超過必要的限度。不合理地追求主體利益,就是對主體責任的違背,必然最終損害社會公共利益。作為市場主體的互聯網平臺,固然可以追求利潤最大化,但必須承擔與其社會角色相適應的主體責任。平臺無視法律規則、契約約定和商業道德,貪婪地追求利潤,是不積極承擔主體責任而未合理約束自身需求的體現。
再次,主體責任是實現主體自由的前提。主體責任的內在目標是使主體能夠正確改造外部世界,有效把握現實世界的客觀規律,從而實現主體自由。無責任的主體自由意味著隨意行事,其結局必定會導致主體行為的失敗,最終抑制主體自由,甚至使主體無自由可言。〔4〕參見宋周堯:《論主體責任》,載《東岳論叢》1991 年第4 期,第76 頁。主體責任同主體自由具有內在統一性。強調落實平臺主體責任,并不表明平臺自由就會受到限制。主體責任落實得越好,平臺就會受到越少的政府干預,從而會變得更加自由。但是,也應防止政府過度強調主體責任而對平臺施加過多的不合理義務。
最后,主體責任可分為法律責任、契約責任和道德責任。法律責任是最為廣泛的主體責任,包括法律規定的義務和違反義務的不利后果,受國家強制力保障。契約責任源于平等主體之間達成的自愿合意,但因為法律對契約自由的干預日益增多,契約責任同法律責任的界限日益模糊。道德責任屬于道義上的要求,法律往往只會規定最低限度的道德責任。要求平臺積極承擔主體責任,實際上是要求平臺積極履行法定義務、約定義務和道德義務。由于約定義務和道德義務可以轉化為法定義務,三者經常是交織混合的,所以法律責任、契約責任和道德責任在很多情形下并不存在涇渭分明的界限。
綜上,主體責任是任何主體做好分內之事所應主動承擔的積極作為和不作為的義務。主體責任是對主體向善的積極要求,是對主體需求的合理抑制,是實現主體自由的前提。相對于傳統的不利后果法律責任,主體責任屬于面向未來的積極責任,它要求主體不斷發揮主觀能動性,積極履行法定義務、約定義務和道德義務。
平臺積極承擔主體責任,是數字時代的必然要求。平臺經濟的新技術、新產業、新業態、新模式層出不窮,而法律規則時常滯后甚至缺位,法律條款難免存在漏洞,法律內容經常過于模糊,平臺積極承擔主體責任可以彌補數字時代法律治理的缺陷。主體責任可以克服傳統的法律責任過于強調不利后果的弊端,有利于發揮平臺的主觀能動性而實現預防式治理。強調落實平臺主體責任,是推進包容審慎監管的必然要求,有利于厘清政府監管與平臺自治的邊界,有助于從根本上實現良好的平臺治理。
積極承擔主體責任,是彌補數字時代法律治理缺陷的迫切需要。法律在任何時代都不是萬能的,在數字時代更是力不從心。主體責任有利于規范“無法可依”的平臺行為,有利于消除法律漏洞的負面影響,有利于保障不確定法律概念、倡導性條款的有效適用。
其一,主體責任有利于規范“無法可依”的平臺行為。對于平臺經濟的治理,時常面臨“無法可依”的情形。近些年,我國平臺經濟立法取得了巨大成就,《網絡安全法》《電子商務法》《數據安全法》《個人信息保護法》等重要法律得以頒布,有效保障了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的正當權益,促進了平臺經濟的規范健康發展。然而,數字科技日新月異,新業態層出不窮,一些領域立法的速度跟不上平臺經濟發展的節奏。新業態“非法興起”“野蠻生長”的現象并不少見,立法空白導致平臺時常“作惡”,但又受不到應有的追究。即使有相關立法,也不可能事無巨細地對平臺的所有經營活動都進行規范,并一一設定相應的不利后果。況且法律并不是萬能的,平臺的一些經營活動其實更適合由道德倫理進行規范調整。
其二,主體責任有利于消除法律漏洞的負面影響。由于立法者的主觀認知局限、疏忽等原因,法律規范在內容上可能存在欠缺或不周密,無法一直有效規范平臺行為。而且,法律具有滯后性,制定再完美的法律也會隨著時代環境的發展變化而變得不合時宜。數字時代的平臺經濟法律,一經制定就可能已經落后了,難以有效應對平臺權力的異化。既有規則邏輯的解釋力日顯困難,“立基于工商業革命的現代性法律,在當下雙重空間、人機共處、算法主導的信息革命面前遭遇了嚴重的危機”。〔5〕馬長山:《智能互聯網時代的法律變革》,載《法學研究》2018 年第4 期,第23 頁。如果平臺沒有主體責任意識,總想“鉆法律漏洞”,必然導致用戶權益和公共利益受損。
其三,主體責任有利于保障不確定性法律概念、倡導性條款的有效適用。如《個人信息保護法》確立了合法、正當、必要原則,但該原則較為抽象模糊,究竟如何有效適用該原則以實現個人信息處理合規,離不開較強的主體責任意識。〔6〕參見劉權:《論個人信息處理的合法、正當、必要原則》,載《法學家》2021 年第5 期,第1 頁。《電子商務法》第30 條要求“電子商務平臺經營者應當采取技術措施和其他必要措施保證其網絡安全、穩定運行”,對于如何采取有效的“必要措施”,需要較強的主體責任意識。《關于進一步壓實網站平臺信息內容管理主體責任的意見》要求對關系國家安全、國計民生和公共利益等重點領域信息,“增加審核頻次,加大審核力度”,對于審核頻次增加到多少、審核力度加大到多大,則需要網站平臺根據具體情形落實相應的主體責任。無論是法律規范中的不確定法律概念,還是倡導性條款,都需要平臺通過主動承擔主體責任才能有效實現。
主體責任要求平臺積極發揮主觀能動性,并合理約束自身需求,這有利于從根本上實現良好的平臺治理。傳統的法律責任主要為不利后果責任,屬于面向過去的第二性責任,是對過去行為所做的交代或回應。〔7〕參見劉水林:《從個人權利到社會責任——對我國〈食品安全法〉的整體主義解釋》,載《現代法學》2010 年第3 期,第35 頁。在法治運行良好的國家中,大多數人在大多數時候都不太會關注不利后果責任。面向過去的第二性責任注重事后懲戒,“是法律責任的一個病態的形式”。〔8〕[澳]皮特·凱恩:《法律與道德中的責任》,羅李華譯,張世泰校,商務印書館2008 年版,第55 頁。單純強調通過追究不利后果責任對平臺進行事后懲戒,并不能最大程度促使平臺積極保障各方主體權益。
主體責任強調預防,體現了從過度注重事后追責向重視事前、事中治理的轉變。主體責任是一種積極責任,要求主體積極作為。如果平臺只是出于懼怕承擔不利后果責任而被動應付法律規定,僅僅依據法律進行治理,則平臺治理質量可能永遠低下,消費者與平臺內經營者的權益將永遠無法得到根本保障。主體責任可以制約主體活動目標的設定與展開,規范主體能動性運作的方向與量度,消除主體能動性無規則地運轉發揮。通過主體責任的強化,可以極大地破除將外部世界當作單純的需求對象、利益之源、價值客體的行為觀念。〔9〕參見宋周堯:《論主體責任》,載《東岳論叢》1991 年第4 期,第75 頁。企業不擇手段地追求利潤最大化,消費者貪圖便宜或過度追求收益,政府監管存在失誤、錯誤甚至失職、瀆職,共同導致了損害的最終產生,但企業沒有積極落實主體責任往往是主要原因。通過強調落實平臺主體責任,要求平臺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積極履行法定義務、約定義務和道德義務,是實現良好平臺治理的治本之策。
強調主體責任有利于促進平臺自治,減少政府不夠包容審慎的監管。長期以來,政府職能過于寬泛,從宏觀到微觀對市場干預過多。作為靈活應對平臺經濟創新的不確定性、貫徹新發展理念的包容審慎監管,要求政府充分尊重平臺自治,不輕易實施干預。〔10〕參見劉權:《數字經濟視域下包容審慎監管的法治邏輯》,載《法學研究》2022 年第4 期,第40 頁。平臺是獨立的主體,如果政府以家長主義的心態對平臺進行無孔不入的管理,不僅會扭曲資源配置效率,還極易產生監管腐敗。主體責任內在要求充分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讓“無形的手”自主發揮調節功能。如果是平臺自治能夠解決的事項,政府就不應當進行干預。
要求平臺主動落實主體責任,積極做好分內之事,有利于厘清政府監管與平臺自治的邊界。如果屬于平臺的主體責任,而非政府的監管責任,政府就不應當干預平臺自治。如果政府管了不該管的事項,就不符合包容審慎監管的新理念,不僅會導致監管效能低下,而且還會阻礙數字科技創新。面對數字經濟日新月異的新業態、新科技,傳統的政府監管往往捉襟見肘、力不從心。受獲取信息的滯后性、公共財政資源的有限性、技術手段的落后性等因素制約,政府難以直接對平臺內網絡市場進行直接監管。譬如,網絡視頻直播、短視頻等動態視頻,具備典型的實時傳播特征。監管部門要對海量的信息和用戶進行監控,發現問題并進行追責,需要耗費巨大的成本,但效果可能很差。〔11〕參見鐘瑛、邵曉:《技術、平臺、政府:新媒體行業社會責任實踐的多維考察》,載《現代傳播》2020 年第5 期,第151 頁。平臺在信息、技術、效率等方面更具優勢,可以更有效地維護網絡市場秩序。平臺更容易發現問題,可以更加靈活地解決這些問題,并且可以更好地減輕規則所帶來的意想不到的后果。〔12〕See David S. Evans, “Governing Bad Behavior by Users of Multi-sided Platforms”, 27 Berkeley Tech. L. J. 1201, 1250 (2012).要求網絡平臺加強自我管理,是現代規制理論所倡導的自我規制策略的展現。〔13〕參見宋亞輝:《網絡市場規制的三種模式及其適用原理》,載《法學》2018 年第10 期,第94 頁。強調落實平臺主體責任,實際上是要求平臺加強自我規制,有利于優化政府職能而消除過度監管、監管不到位等反法治現象,是推進包容審慎監管的必然要求。
欲厘清平臺主體責任的范圍和種類,需要厘清平臺的主體屬性。平臺是組織生產力的新型主體,掌控著資本、技術、數據等關鍵生產要素,有著新的經營模式,明顯不同于傳統市場經營者。相對于外部的其他平臺、線下市場組織而言,平臺在整個市場體系中屬于市場經營主體;相對于內部的用戶而言,平臺通過制定規則、執行管控措施、解決糾紛等多種方式行使“類政府”職能,屬于規制主體。無論是作為市場主體的平臺,還是作為規制主體的平臺,都容易忽視或故意不積極承擔應有的主體責任。
對于平臺的主體性質,并沒有形成統一的認識。有學者認為,平臺屬于“柜臺出租者”,平臺把“虛擬柜臺”出租給平臺內經營者,就像商場中的柜臺所有人一樣。“網站為買賣雙方提供的交易平臺其實就類似商場,商場出租它的空間供商家銷售商品。”〔14〕吳仙桂:《網絡交易平臺的法律定位》,載《重慶郵電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 年第6 期,第48 頁。類似的觀點認為平臺屬于網絡交易平臺提供者,是為網絡交易的銷售者、服務者與消費者提供服務的網絡企業法人。〔15〕參見楊立新:《網絡交易平臺提供者民法地位之展開》,載《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 年第1 期,第23 頁。另有學者認為,平臺屬于交易協調經營者,是協調交易活動的經營者,通過數字科技連接商品或服務的供需側,扮演信息匯聚和交易撮合的角色。〔16〕參見趙鵬:《超越平臺責任:網絡食品交易規制模式之反思》,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7 年第1 期,第62 頁。還有觀點認為,平臺在性質上屬于交易經紀人、交易合營者等。
以上對平臺性質的法律定位都有一定道理,但不完全準確。首先,平臺不同于“柜臺出租者”。傳統的柜臺出租者提供服務的方式為出租柜臺,其收入主要為租金,而平臺提供服務的方式、收入來源、承擔責任的方式均與其有所不同。其次,平臺不同于交易合營者。無論從服務協議還是從實際運作來看,平臺與賣家并不存在任何合營關系。平臺既未與消費者達成買賣合同,也未參與在其平臺上進行的交易,而是提供網絡空間與必要的技術支持。將平臺視為合營方的看法“缺乏民法常識”。〔17〕參見楊立新:《網絡交易平臺提供者民法地位之展開》,載《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 年第1 期,第29 頁。最后,平臺不同于普通的交易經紀人。平臺并沒有積極為注冊用戶尋找交易機會,也不在買賣雙方之間主動進行斡旋,而主要負責提供網絡交易場所及相關附加服務。〔18〕參見沈吉利:《淺析網絡交易平臺提供商的法律定位——從易趣網糾紛案引發的思考》,載《廣東商學院學報》2003 年第3期,第89 頁。如果仍從傳統的主體類型視角認識平臺,將無法全面認清平臺的本質。
一些法律規范對平臺進行了概念界定。早在2007 年,商務部發布的《關于網上交易的指導意見(暫行)》就提出了“網上交易平臺”的概念,認為“網上交易平臺是平臺服務提供者為開展網上交易提供的計算機信息系統”。2018 年頒布的《電子商務法》界定了“電子商務平臺經營者”,2021 年施行的《網絡交易監督管理辦法》界定了“網絡交易平臺經營者”。《互聯網平臺落實主體責任指南(征求意見稿)》明確界定了“平臺”:“是指通過網絡信息技術,使相互依賴的雙邊或者多邊主體在特定載體提供的規則下交互,以此共同創造價值的商業組織形態。”通過考察我國相關法律規定,結合平臺治理的實踐可以得出,所謂平臺,是指通過網絡信息技術,將人和商品、服務、信息、娛樂、資金、算力等連接起來而形成雙邊或多邊市場的主體。平臺的出現是“數字革命”的標志性事件之一,平臺是數字時代的新型組織。
平臺屬于新型的市場經營者。通過運用網絡信息技術,平臺創建了雙邊或多邊網絡市場。通過精準匹配供需方,平臺可以降低交易成本,促進產業數字化和數字產業化。盡管平臺的公共性日益明顯,但平臺經營行為屬于追求商業利潤的市場行為。
其一,平臺的基本特征為連接。平臺同傳統商業組織的根本區別在于連接。平臺基于自身搭建的界面有效連接供給側與需求側,實現了傳統企業未曾實現的同邊網絡效應和跨邊網絡效應,從而間接產生平臺價值創造效應。〔19〕參見陽鎮:《平臺型企業社會責任:邊界、治理與評價》,載《經濟學家》2018 年第5 期,第79 頁。通過以去中心化為原則的自動匹配算法作為技術支撐,平臺消除了傳統商業模式從生產到消費中間存在的多層營銷體系,顯著降低了交易成本。〔20〕參見江小涓:《高度聯通社會中的資源重組與服務業增長》,載《經濟研究》2017 年第3 期,第8 頁。作為互聯網3.0 的平臺,聚焦于服務經濟,通過連接用戶實現互動。〔21〕See Kenneth A. Bamberger & Orly Lobel,“Platform Market Power”, 32 Berkeley Tech. L. J. 1051,1054 (2017).譬如,網絡銷售類平臺通過連接人與商品,促成商品交易;生活服務類平臺通過連接人與服務,提供出行旅游、配送、家政、租房買房等服務。平臺“突破了以往物理時空的商業邏輯,顛覆了單一線性的交易形式,開啟了廣場化的全景互動”。〔22〕馬長山:《司法人工智能的重塑效應及其限度》,載《法學研究》2020 年第4 期,第24 頁。
其二,平臺屬于新型的市場主體。平臺本身屬于雙邊或多邊網絡市場。盡管平臺權力日益強大,但平臺首先屬于市場經營者。經營平臺的行為屬于商業行為,經營平臺的一個很重要的目的就是獲取商業利潤。平臺的核心競爭力不在于傳統的人力資源、財務資源與物質資源等,而是基于平臺底層的數字科技創新能力和平臺用戶資源。〔23〕參見肖紅軍、陽鎮:《平臺企業社會責任:邏輯起點與實踐范式》,載《經濟管理》2020 年第4 期,第39 頁。平臺通過“蹺蹺板”定價模式獲取更多用戶,如果交易活動中市場一邊收益比另一邊大,那么平臺將對前者收取更高費用,以吸引后者入駐平臺。平臺需要知道哪一邊會對平臺服務更感興趣而愿意支付較高價格,以及哪一邊會給另一邊帶來更多價值。〔24〕參見[法]讓·剃若爾:《共同利益經濟學》,張昕竹、馬源等譯,商務印書館2021 年版,第375 頁。《關于促進平臺經濟規范健康發展的指導意見》明確提出,“互聯網平臺經濟是生產力新的組織方式”。
除了屬于新型的市場經營者,平臺還具有規制主體的身份。作為市場創辦者和組織者的平臺,負有維護平臺內網絡市場秩序的天然職責。平臺既是參與市場競爭的市場主體,同時也是規制平臺內違法違規行為的規制主體。平臺上可能存在虛假、淫穢、低俗、反動等有害的信息內容,平臺內經營者可能存在惡意損害競爭對手、售賣假冒偽劣商品和有毒有害食品、刷單炒信、濫用個人信息等違法違規行為,如果平臺不實施有效規制,不僅會導致消費者權益受損,還會影響平臺聲譽,最終使得平臺在激烈的網絡市場競爭中被淘汰。“平臺要想成功,就要培育正面的外部性,就要把負面的外部性最小化,尤其是要阻止平臺上一些成員的作惡行為。”〔25〕[美]戴維·S.埃文斯、理查德·施馬蘭奇:《連接:多邊平臺經濟學》,張昕譯,黃勇、張艷華校譯,中信出版集團2018 年版,第154 頁。而且,平臺的公共性內在地要求平臺成為負責任的規制主體。平臺雖由私人創設并運營,但已日漸成為大眾參與公共活動的重要場所。隨著平臺商業模式的日益普遍化和平臺連接的日益深入化,平臺不再僅僅被視為商業利益的實現載體,而會受到社會建構并正推動社會重構,“平臺系統成為商業生態系統與社會生態系統的耦合系統”。〔26〕肖紅軍、陽鎮:《平臺企業社會責任:邏輯起點與實踐范式》,載《經濟管理》2020 年第4 期,第42 頁。
平臺承擔著規制主體的責任,塑造了有組織的“私人治理秩序”。平臺同用戶之間不是簡單的私法關系,意思自治和契約自由在平臺治理中日益流于形式。平臺通過制定類似于國家法律的平臺規則,對其用戶的權利義務產生了實質影響;平臺通過采取類似于政府行為的強制、處罰等措施,對平臺內的違法違規行為進行預防和懲戒;平臺通過在線解決糾紛機制,對平臺內各類糾紛進行了有效裁決。平臺行使著“準立法權”“準行政權”“準司法權”等私權力,在事實上承擔著維護網絡市場秩序的公共職能。〔27〕參見劉權:《網絡平臺的公共性及其實現——以電商平臺的法律規制為視角》,載《法學研究》2020 年第2 期,第44 頁。越來越多的法律規范明確規定平臺具有公共性。如《關于進一步壓實網站平臺信息內容管理主體責任的意見》提出網站平臺日益成為信息內容生產傳播的重要渠道,“兼具社會屬性和公共屬性”,要求網站平臺“切實維護社會公共利益”。《互聯網平臺落實主體責任指南(征求意見稿)》提出平臺從事經營活動“必須維護國家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第28 條要求平臺“建立內部監督檢查制度”,“承擔相應的安全保障義務”。“公共秩序與公共安全這兩項價值內生于網絡社會,也將伴隨其永久存在和發展。”〔28〕梅夏英、楊曉娜:《網絡服務提供者信息安全保障義務的公共性基礎》,載《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 年第6期,第19 頁。平臺對傳統國家權力運行的邊界構成明顯挑戰,權力的專屬性被稀釋和“去中心化”,平臺超越權力運行基本邏輯而建立起新的權力生產機制和生產關系。〔29〕參見周尚君:《數字社會對權力機制的重新構造》,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21 年第5 期,第17 頁。平臺在實然上承擔著重要的公共職能,在應然上需要更好地維護社會公共利益和國家利益。
平臺具有市場主體和規制主體的雙重屬性,屬于“經濟人”和“社會人”的耦合體。無論是作為市場主體的平臺,還是作為規制主體的平臺,如果沒有主體責任的約束,都容易作惡。現實中一些平臺為了利潤最大化,無視法律規定,強迫用戶與其簽訂不平等的契約,挑戰基本的商業道德,均是主體責任缺失的體現。
其一,作為市場主體的平臺,為了追求商業利潤最大化,極易損害消費者和其他市場主體的權益。一些新興平臺在發展過程中,為了獲得更多的流量和關注,往往會做出破壞市場公平競爭的行為。由于用戶基數和粘性程度是決定平臺發展的關鍵,一旦某一平臺在競爭中取勝,就意味著生成了極大的競爭壁壘,其他同類平臺很難與之有效競爭。平臺可以通過技術鎖定構建策略性的進入壁壘,阻止同類平臺爭奪用戶,并利用技術標準與接入協議引導用戶無形之中產生參與粘性,從而構筑潛在的進入壁壘。〔30〕參見陽鎮:《平臺型企業社會責任:邊界、治理與評價》,載《經濟學家》2018 年第5 期,第82 頁。由于網絡效應和鎖定效應,網絡市場競爭中極易出現“贏者通吃”現象而形成寡頭平臺。寡頭平臺屬于具有超大用戶規模、超廣業務種類、超高經濟體量和超強限制能力的超級平臺,極易濫用其市場支配地位。
在阿里巴巴強制“二選一”被罰182.28 億元案中,當事人在協議中直接規定和口頭提出平臺內經營者不得在其他競爭性平臺開店,禁止平臺內經營者參加其他競爭性平臺促銷活動,并采取多種獎懲措施保障“二選一”要求的實施。國家市場監管總局經調查后認為,當事人的限制行為形成鎖定效應,“以減少自身競爭壓力,不當維持、鞏固自身市場地位,背離平臺經濟開放、包容、共享的發展理念,排除、限制了相關市場競爭,損害了平臺內經營者和消費者的利益,削弱了平臺經營者的創新動力和發展活力,阻礙了平臺經濟規范有序創新健康發展。”在處罰的同時向阿里巴巴發出《行政指導書》,要求“嚴格落實平臺企業主體責任”。〔31〕國市監處罰〔2021〕28 號。在美團被罰34.42 億元案中,國家市場監管總局經調查后認為,當事人迫使平臺內經營者執行“二選一”要求,不在其他競爭性平臺開展經營活動,從而有效鎖定了網絡餐飲外賣平臺服務市場的商家側供給,構成了濫用市場支配地位。〔32〕國市監處罰〔2021〕74 號。
其二,作為規制主體的平臺,容易濫用規制權而損害用戶的權益和公共利益。平臺內市場容易失靈,如果平臺未有效履行規制職能,就會導致公平競爭的網絡市場秩序難以得到根本保障。然而,平臺規制也會失靈,平臺容易濫用權力。平臺內網絡市場主要存在兩種競爭,一是平臺內經營者之間的競爭,二是平臺內經營者同平臺的競爭。對于平臺內經營者之間的不正當競爭行為,平臺作為第三方往往能夠較為中立地予以規制,以獲得更多的用戶。對于平臺同平臺內經營者之間的不正當競爭,則基本難以通過平臺規制予以解決,因為存在自營業務的平臺同平臺內經營者之間同時存在競爭關系和規制關系,由于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平臺對待平臺自身或關聯企業極易實施自我優待。為了強化自營業務而獲取更多的利潤,平臺往往通過自己運營平臺所掌握的各方面優勢,同平臺內經營者展開不正當競爭。
對于平臺給用戶施加不合理限制的諸多規制行為,廣大平臺內經營者往往只會選擇默默忍受,因為“用腳投票”的轉換成本極大。用戶在平臺內建立了自身的生產與消費的利益相關方網絡互動關系和行為慣性,如果轉換平臺則需要重新適應平臺規則,重新建立平臺內網絡社會關系,往往會產生難以接受的轉換成本。〔33〕參見陽鎮:《平臺型企業社會責任:邊界、治理與評價》,載《經濟學家》2018 年第5 期,第82 頁。由于缺乏類似國家的民主監督機制,平臺行使私權力引發的商業腐敗可能更加觸目驚心。放寬資質審核、濫用搜索排序、不嚴格依平臺規則實施懲戒等濫用規制權的行為,最終會導致公共利益受損。即使平臺不具有市場支配地位,也容易濫用作為規制主體所擁有的私權力。沒有主體責任的約束,用戶的權利和自由極易受到平臺的不當侵犯,公共利益無法得到有效保障。
數字時代的互聯網平臺同時具有“私”和“公”的屬性,應當承擔市場主體和規制主體的雙重主體責任,實現效率與公平的有機統一。如果平臺不認清自身在社會中的角色,不積極有效承擔主體責任,以商業利潤最大化為唯一追求,不僅會導致公平受損,而且還會犧牲效率,最終必然導致平臺在激烈的數字經濟競爭中被淘汰。作為市場主體的平臺,應不斷追求市場創新,為社會提供更優質、更高效、更多元的服務與產品;作為規制主體的平臺,應不斷追求平臺正義,最大程度保障消費者、平臺內經營者等多方主體的正當權益,努力構建公平競爭的網絡市場秩序。市場主體追求效率,規制主體追求公平,但二者是統一的,一個公平的平臺市場必定有助于提升效率。平臺應實現市場主體和規制主體的角色統一,積極承擔三層構造的主體責任,即法律責任、契約責任和道德責任。然而,主體責任存在邊界,切忌無限泛化主體責任。
1. 平臺的法律責任
法律責任是平臺應當積極承擔的最基本的主體責任。主體責任中的法律責任,是指履行法定義務并承擔違法后果的責任。如果主體不積極履行法定義務,通常會被追究不利后果責任,即引發第二性責任。長期以來將法律責任僅僅視為不利后果責任,導致主體往往只是被動地關注不守法會產生什么不利后果,而不主動積極作為。如果某一法定義務的設置沒有對應的不利后果責任,主體很可能不會主動履行該法定義務。不應將主體責任中的法律責任等同于不利后果責任,否則不利于強調主體責任的積極面向,不利于發揮主體的主觀能動性。為了使平臺更有效地承擔主體責任,當然不能忽視不利后果責任的價值。盡管懲戒并不是目的,但不利后果責任具有震懾功能,可以倒逼平臺積極履行義務。如果平臺不履行法定義務,就是不落實主體責任的體現,隨之便會引發不利后果責任。
根據平臺的市場主體和規制主體雙重屬性,科學合理設定平臺的法定義務,并配置相應的不利后果,有利于全面保障平臺經濟的規范健康持續發展。平臺義務的設置需要進行審慎的合比例性分析和成本收益分析,以實現效率與安全的平衡。如果過度強調經濟社會安全,為平臺設定大量不適當的法定義務,必然降低平臺經濟的發展效率。
2. 平臺的契約責任
主體責任中的契約責任,是指履行契約義務并承擔違約后果的責任。不應將契約責任僅僅視為違反契約而應承擔的違約責任,還應將其看作積極履行契約義務的責任。平臺除了需要履行法定義務,還需要履行同用戶約定的義務。法定義務和約定義務可能重合,但平臺可以為自己設定更高標準的契約義務,或設定更具可行性的契約義務。而且,法律不可能設定嚴密的法定義務體系,疏漏在所難免,平臺有責任為自己設定合理的契約義務。
作為規制主體的平臺有著巨大的私權力,平臺既應當通過制定平臺規則規范用戶的行為,更應當約束自己。平臺幾乎都建立了專門的平臺規則網頁,如淘寶平臺規則域名為rulechannel.taobao.com,京東平臺規則域名為rule.jd.com。平臺規則都被平臺視為用戶在簽訂協議時同意接受的契約。如《淘寶平臺服務協議》(2019 年8 月19 日)寫明,“淘寶平臺法律聲明及隱私權政策、淘寶平臺規則均為本協議的補充協議,與本協議不可分割且具有同等法律效力。如您使用淘寶平臺服務,視為您同意上述補充協議。”平臺一般都會在協議中規定,如果用戶不接受單方更新、調整平臺規則就應當退出平臺,并且為自己設定相關義務。如《“京東JD.COM”開放平臺店鋪服務協議》(2021 年9 月29 日)寫明,“如不同意接受調整后的京東平臺規則時,應終止本協議,停止在京東平臺的店鋪經營”,并且明確京東平臺負有維護平臺正常穩定運行的義務、不斷提升平臺性能和交易效率的義務、積極回復建議和意見的義務、提供合理的指導和培訓的義務等。
然而,當前平臺為自己設定的契約義務相對過少,為用戶設定的義務似乎過多。雖然法律為平臺設定了大量法定義務,平臺不用在契約中重復規定,但仍然存在大量契約義務需要平臺為自己合理設定。平臺規則被視為契約,但基本都屬于平臺單方制定的格式條款,“一對一”的具體協商基本不存在。平臺規則異化成了單方管理性規范。作為平臺自己制定的平臺規則,很容易不合理地免除或者減輕平臺責任、加重用戶責任,限制或排除用戶主要權利。既然平臺和用戶之間存在契約關系,就應當真正按照自愿、平等、公平的原則,為雙方都設定合理的契約義務,并且積極履行契約義務。
3. 平臺的道德責任
道德責任是平臺應當積極承擔的較高層次的主體責任。主體責任中的道德責任,是指履行道德義務的責任,也稱為倫理責任。平臺積極向善,離不開道德責任。平臺在追求商業利潤時,應對消費者、平臺內經營者、競爭對手、社會等多方主體承擔道德責任。僅靠法律責任和契約責任,還不足以從根本上防止平臺作惡。“法令滋彰,盜賊多有。”〔34〕老子:《道德經》,張景、張松輝譯注,中華書局2021 年版,第234 頁。如果缺乏道德責任的約束,平臺將無惡不作。“資本害怕沒有利潤或利潤太少,就像自然界害怕真空一樣。一旦有適當的利潤,資本就膽大起來。如果有百分之十的利潤,它就保證到處被使用;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潤,它就活躍起來;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潤,它就鋌而走險;為了百分之百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首的危險。如果動亂和紛爭能帶來利潤,它就會鼓勵動亂和紛爭。”〔35〕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 卷),人民出版社1972 年版,第265 頁。為了利潤最大化,平臺可能故意違反法律,何況法律經常存在缺位、滯后性、模糊性等問題。
對于某些明顯具有社會危害性的行為,平臺不應以沒有法定義務為由而不采取任何措施。作為具有公共性的重要社會主體,平臺理應積極承擔與其角色相適應的道德責任。即使沒有法定義務和約定義務,平臺也不能為所欲為或消極不作為而追求利潤最大化。長期以來,一些外賣平臺沒有承擔應有的道德責任,無限制追求送餐速度,導致騎手身心健康受到重大損害,交通事故頻發。2021 年發布的《關于落實網絡餐飲平臺責任切實維護外賣送餐員權益的指導意見》要求不得將“最嚴算法”作為考核要求,應通過“算法取中”等方式合理確定考核要素,適當放寬配送時限。數字時代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倫理規范,如《關于加強科技倫理治理的指導意見》《新一代人工智能倫理規范》《平臺企業關愛勞動者倡議書》,表明平臺道德責任的重要性,有必要通過更多軟法去引導平臺治理。〔36〕例如,2022 年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發布《關于加強科技倫理治理的指導意見》;2021 年國家新一代人工智能治理專業委員會在中關村論壇上發布《新一代人工智能倫理規范》;2020 年中國互聯網協會組織14 家平臺企業共同簽署發布《平臺企業關愛勞動者倡議書》。數據治理與軟法的關系可參見沈巋:《數據治理與軟法》,載《財經法學》2020 年第1 期,第3 頁。
平臺的社會責任,是一種特殊的道德責任。社會責任源于道德義務,具有自愿性、慈善性等特點。如2021 年騰訊宣布投入1000 億元,在基礎科學、碳中和、養老科技、公益數字化等領域,助力共同富裕;阿里巴巴宣布在2025 年前累計投入1000 億元,用于科技創新、經濟發展、高質量就業、關愛弱勢群體等,助力共同富裕。〔37〕參見張晶晶:《科技向善解決社會痛點情懷擔當促進共同富裕》,載《中國社會報》2021 年9 月10 日,第4 版;余飛:《促進共同富裕互聯網企業顯擔當》,載《中國儲運》2021 年第11 期,第47 頁。近些年,社會責任的內涵和類型不斷擴張,社會責任越來越多地出現在法律規范之中。如2014 年發布的《網絡交易平臺經營者履行社會責任指引》第3 條認為社會責任是對“利益相關者所承擔的責任和義務”,將社會責任分為法律社會責任、經濟社會責任和道德社會責任三種。2015 年發布的《互聯網企業社會責任宣言》將社會責任分為積極參與網絡生態治理、自覺維護國家網絡和信息安全、加強自主創新、誠信守法經營、營造特色企業文化、積極參與社會公益事業等方面。〔38〕2015 年,在中國互聯網協會組織召開的第二屆中國互聯網企業社會責任論壇上,與會互聯網企業簽署了《互聯網企業社會責任宣言》。2021 年發布的團體標準《互聯網平臺企業履行社會責任評估指標體系》對社會責任作了極為寬泛的理解,設定了7 個一級指標,即企業治理、勞動者權益、消費者權益、平臺治理、公平運營、環境保護、社會促進,全面評估平臺企業履行社會責任的情況。〔39〕2021 年11 月19 日,在北京舉行的首屆中國網絡文明大會平臺經濟誠信建設論壇,發布了市場監管總局網絡監管交易管理司指導、中國網絡社會組織聯合會聯合中國標準化研究院及部分平臺企業研究制定的《互聯網平臺企業履行社會責任評估指標體系》團體標準。可見,當前的社會責任概念內涵是非常寬泛的,涉及法律、道德等多個維度,社會責任呈擴張趨勢。有學者認為,平臺的社會責任可以分為自愿性和強制性社會責任,前者是指平臺開展的不在社會公眾預期內的具有前瞻性、社會性、非營利性等特點的活動;后者是指平臺應為社會公眾提供高效、高質量、符合社會期望的產品和服務,不斷提高平臺的便捷性、可靠性、安全性和實用性。〔40〕參見陳俊龍、王英楠:《平臺型企業社會責任多元治理研究》,載《現代管理科學》2021 年第7 期,第76 頁。平臺的社會責任具有傳導性,平臺不僅要對平臺本身的社會責任負責,更要監管雙邊用戶的社會責任行為。〔41〕參見朱文忠、尚亞博:《我國平臺企業社會責任及其治理研究——基于文獻分析視角》,載《管理評論》2020 年第6 期,第181 頁。
應當極力制止社會責任日益擴張化的趨勢,讓社會責任回歸其本來面目。社會責任不等同于做公益,但也不能無限擴張其內涵。最廣義的社會責任,實際上類似于主體責任。社會責任過于寬泛,必然導致其同法律責任、契約責任和道德責任的混同。社會責任可以轉化為法律責任,但能法律責任化的只能是最基本的道德。具有強制性或已經法律化的社會責任,已不再屬于社會責任。由于專業性下外部參與平臺治理的不易、傳播性下的不良影響擴散迅速、普及性下對社會主體行為的潛在引導,對平臺的社會責任必須進行特殊化制度設計,將其區分為一般性企業社會責任與特殊性企業社會責任。〔42〕參見趙萬一、蘇志猛:《社會責任區分理論視域下互聯網企業社會責任的私法規制》,載《法學雜志》2019 年第10 期,第64 頁。
綜上,平臺主體責任包括法律責任、契約責任和道德責任三層構造,分別要求平臺積極履行法定義務、契約義務和道德義務。平臺應盡最大努力保障消費者和平臺內經營者的權益,主動促進社會公共利益,努力實現平臺自身利潤目標和社會公共目標之間的均衡。法律責任、契約責任和道德責任并非完全排斥,而是相互依存、相互促進的。由于不存在完全的契約自由,為了實現契約正義,法律對契約自由的干預日益增多,所以契約責任和法律責任日益混同。隨著社會的發展變化,法律對道德底線的判斷會發生變化,原本的道德責任也會轉化為法律責任。由于人們道德覺悟的提高,一些原本屬于法律調整的領域可能回歸于道德,即法律責任轉化為道德責任。
平臺主體責任很重要,但容易被異化。通過強調平臺的主體責任,一方面有利于消除政府監管盲區,彌補政府規制的缺陷,強化平臺對破壞公平競爭、擾亂市場秩序等平臺內行為的有效治理;另一方面可以促使平臺積極承擔道德責任,主動追求實現商業利益和公共利益的統一。然而,不適當地強調主體責任,一方面會導致平臺運營成本過大,導致平臺易過度行使權力而損害公共利益;另一方面容易使得政府逃脫應有的監管責任。
其一,不適當地強調主體責任,會導致平臺運營成本過大。數字時代平臺的公共性日益明顯,平臺在追求經濟利益的同時,負有不可推卸的維護公共利益的職責。然而,維護公共利益需要成本,但平臺并不受國家公共財政資助。市場主體是平臺的首要屬性,不應像要求國家機關那樣要求平臺不計成本地維護公共利益。法律義務的內容日益寬泛化與模糊化,導致平臺的法律責任可能過大。“必要措施”“必需”“合理”“最小影響”“有效防范”等不確定法律概念大量出現,使得平臺對自身行為后果的可預期性大大降低,導致平臺的法定義務不斷加重。如平臺的安全保障義務呈擴大化適用的趨勢,“安全保障”涵蓋范圍非常廣泛。在何某訴“花椒直播”網絡侵權案中,法院認為,作為網絡空間的“管理者、經營者、組織者”,平臺具有“公共場所的社會屬性”,對網絡用戶負有一定的安全保障義務。花椒平臺為吳永寧上傳危險視頻提供通道,還曾請其拍攝相關視頻做推廣活動并支付酬勞,故被告平臺“對其持續進行該危險活動起到了一定的促進作用”,沒有盡到安全保障義務。〔43〕北京互聯網法院(2018)京0491 民初2386 號民事判決書。不適當地強調“主體責任”,客觀上無限擴張了“過失”的注意義務范圍,必然導致平臺責任的構成要件和法律后果不明。〔44〕參見張凌寒:《權力之治:人工智能時代的算法規制》,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第195 頁。如何充分考慮平臺的合規成本,根據平臺的控制范圍以及技術能力科學合理設定平臺的法定義務,成為數字時代政府必須解決的一道難題。
其二,不適當地強調主體責任,會導致公共利益受損。在幾乎無所不包的主體責任面前,為了進行有效的自我保護,平臺的自我規制會日益嚴格,將導致平臺內經營者、消費者等用戶權利被不斷壓縮,最終導致公共利益甚至國家利益受到損害。譬如,信息資訊類平臺過于嚴格的信息過濾,一方面,會阻礙公共信息的有效傳遞,從而削減公共言論在促進文化繁榮、監督公權力運行等方面的作用;另一方面,由于平臺規制同行政執法密切相關,平臺的過度反應可能被用戶歸因于政府,從而導致國家利益受損。〔45〕參見孔祥穩:《網絡平臺信息內容規制結構的公法反思》,載《環球法律評論》2020 年第2 期,第142 頁。在“政府—平臺—用戶”的三角結構中,用戶始終處于弱勢地位。政府對平臺提出過多要求,平臺就可能對用戶施加諸多限制,“層層加碼”的平臺自我規制不斷趨嚴,容易造成“寒蟬效應”。互聯網的自我規制模糊了國家和私主體之間的界限,但其似乎并沒有讓互聯網變得更負責、更合法、對用戶更具有回應性。〔46〕See Hannah Bloch-Wehba, “Global Platform Governance: Private Power in the Shadow of the State”, 72 S. M. U. L. Rev. 27,79 (2019).
其三,不適當地強調主體責任,會導致政府逃脫應有的監管責任。一旦經營出現問題,引起社會關注,即使沒有違反法律的明確規定,平臺也可能被指責為沒有有效落實主體責任。平臺負有主體責任,并不表明政府就沒有任何責任。如果缺乏適度有效的監管,政府相關部門就應當承擔法律責任。一些規定將平臺作為第一責任人,如《關于進一步壓實網站平臺信息內容管理主體責任的意見》要求網站平臺健全內容審核機制,“進一步擴大人工審核范圍”,“提升技術審核效率和質量”。網站平臺作為第一責任人,承擔適度的信息內容審核義務是必要的,但這并不表示政府對信息內容就沒有監管責任。要求平臺承擔主動監控義務卻不對這種義務的范圍給予清晰界定,或違背了技術現實,或增加了法律的不確定性。監管部門強化平臺責任的同時,卻回避自身責任的危險趨勢已逐漸顯露。〔47〕參見趙鵬:《超越平臺責任:網絡食品交易規制模式之反思》,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7 年第1 期,第71 頁。第一責任人不是唯一責任人。既然有第一責任人,就應該還有第二責任人、第三責任人等不同主體承擔相應的責任。平臺主體責任不能成為企業無限擔責的理由,也不應成為政府“甩包袱”的借口。
綜上,盡管強調落實平臺主體責任可以促使平臺積極作為,但主體責任的實施存在限度。不適當地強調主體責任,會導致平臺運營成本過大,導致公共利益受損,導致政府逃脫應有的監管責任。在特定情形下,應當允許平臺適度變通落實主體責任。平臺在建構規范現實中發揮著重要作用,應當在無責任和嚴格責任之間科學合理確定適當的平臺責任。〔48〕See Marcelo Thompson, “Beyond Gatekeeping: The Normative Responsibility of Internet Intermediaries”, 18 Vand. J. Ent. &Tech. L. 783, 848(2016).如果仍以普通的市場主體對待平臺而忽視其公共性,則不利于平臺經濟的規范健康持續發展;倘若因為平臺屬于規制主體,就要求其承擔過于泛化的責任,也必然會阻礙數字科技與新興產業的創新。
每個主體在社會中均有一定的角色,都應當努力做好分內之事,積極承擔與自身角色相適應的主體責任。任何主體都有權利追求自身的主體利益,但主體利益的追求應同主體責任的承擔相統一,主體應抑制自身的不合理需求。平臺具有市場經營者和規制者的雙重主體身份,應不斷追求效率與公平的有機統一。作為數字時代中具有公共性的新型主體,平臺應從商業利益與公共利益相統一的角度來思考其在經濟發展與社會正義促進中的角色。要求平臺積極承擔主體責任,是彌補數字時代法律治理缺陷的迫切需要,是發揮平臺主觀能動性以實現預防式治理的基本路徑,是推進包容審慎監管的必然要求。積極承擔主體責任,努力實現科技向善,應成為平臺的不懈追求。如果平臺為了利潤最大化而罔顧主體責任,最終必然被市場所淘汰。
同時,平臺的主體責任應當存在限度。平臺負有主體責任,并不表示政府就沒有規制責任。隨著互聯網的發展和商業化,平臺越來越容易受到政府控制,國家開始對平臺施加一種新的壓力。〔49〕See Hannah Bloch-Wehba, “Global Platform Governance: Private Power in the Shadow of the State”, 72 S. M. U. L. Rev. 27,32 (2019).主體責任存在悖論,越是強調平臺應積極承擔主體責任,就越可能導致平臺不負責任。在“政府—平臺—用戶”的三角結構中,壓力層層傳導,最終可能導致用戶權益受到平臺的過度限制。除了為平臺設定過多的義務外,政府有關部門還可能在幕后不當干預平臺,指示其做出某些限制用戶權利和自由的違法行為。不適當地強調主體責任,一方面會導致平臺運營成本過大,導致平臺過度行使權力而損害公共利益;另一方面容易使得政府逃脫應有的責任。平臺自我規制和政府規制都存在難以克服的內在缺陷,應當摒棄“政府管平臺,平臺管用戶”這種簡單的、極端的規制思路。〔50〕參見沈巋、劉權主編:《電子商務的合作治理》,法律出版社2021 年版,第26 頁。平臺內市場失靈需要通過平臺規制予以糾正,平臺規制失靈則需要政府規制予以克服,但政府規制也是容易失靈的。數字時代平臺經濟的規范健康持續發展,需要政府、平臺、用戶、公眾等多元主體各負其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