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玉圃
陳玉圃南開大學東方藝術系教授
形而上地談“我是什么”,會偏離傳統山水畫的道統。繪畫是造型藝術,當根植于現實生活。畫家的精神超越非常重要,但過于虛無飄渺的精神世界,并不能產生美好的藝術作品,對真實的生活也有傷害。譬如諸多宗教性的藝術作品,哪怕是敦煌壁畫,備受美術評論家們推崇的禪畫等,大多擺脫不了工匠氣息,或因意境上過于玄虛而失去了文藝價值。
有些喜歡我作品的人也喜歡把我的畫稱之為“禪畫”。我確實也畫了很多佛教題材的作品,整體的藝術風格也顯得清逸脫俗,但我想明確的是,作品有“禪意”,卻不一定就是“禪畫”。修禪的人崇尚“直指人心,不立文字”,對他們來說,繪畫略顯多余。“禪畫”之說,更類似于“大師”之類的稱呼,不僅需要敬而遠之,畫家更不能以之為傲人資本。在廣西藝術學院任教初期,一家五口人的生活重擔都落在我肩上,彼時又值反傳統高峰,我也會進行一些“新水墨”的實驗,但肯定不是為了“禪意”,也不是為了“藝術”,而是為了生活。有些作品的落款都寫“耀前”,不是為了光耀前人,而是為了取個諧音:“要錢”。真正的“禪意”應當來自于畫家對人生、對筆墨的體悟,而不是在畫面空間里刻意營造出某種氣氛。所以,以“禪意”為名,表達傳統山水畫的現代化,可以休矣。“現代化”當來自于畫家心境,而不是畫面形式上的刻意造作、復制、偽造,等等。時下某些“新形式”,或者號稱有“現代化”意味的作品,其實乏味無聊。只不過時風之下,它們類似于皇帝的新裝,大家都默契地對之沉默不語。
所以,傳統書畫的現代化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畫家心境能否真誠自如。有人問我,書畫藝術最難把握的是什么?我說,是如何把你的情緒真誠地、完美地表達出來。把握好“寫意”就是現代化的最佳途徑。沒有人會質疑,書畫藝術、書畫家與時代有不可避免的密切關系,沒有一個書畫家能脫離時代,所以,書畫傳統必然會隨時代而變化,這就是“筆墨當隨時代”說的底氣。更沒有人會質疑,在不斷變化的書畫傳統中,也必然有一個幾乎永恒不變者,否則書畫將無傳統可言,這又是我們常說的“萬變不離其宗”。討論中國書畫的現代化,不是要跟書畫傳統決裂,而是要本著“道并行而不相悖”的原則,使兩種方式共存共榮,相輔相成。為此,一方面不要糾結現代化的沖擊,會使多少新思想、新認識替代了書畫傳統;另一方面,也不必去想書畫傳統如何能在現代化的沖擊下保持著完整性,或者煥發新生。要這樣想:畫畫是我個人的選擇,書畫創作的從無到有,從思想到現實,畫家心中其實不宜有“傳統”“現代”等勢不兩立的概念,應該超越沖突,升華精神,達到一個相對抽象統一的高度。譬如瞎子摸象,不要因為執著已有的概念和感覺,而忘記了書畫作為一個有機的整體,需要從文化發展的角度被整體地認知。

陳主圃/云山清遠紙本設色
也就是說,書畫現代化不能放松對形而上的“我”的認同,否則必然會導致物欲橫流、文藝墮落的情況。譬如曾經紅火一時的反傳統思潮,仔細分析之,就會發現它有三個特點:第一,不尊重傳統。它們的“新”在于否定,對傳統審美意識進行顛覆和創新。第二,對市場左右逢源。書畫傳統的現代化不過是炒作的噱頭,為了商業利益,藝術可以隨著大眾的口味而不斷變化。群眾的掌聲雖然很重要,但被掌聲裹挾,藝術還能有什么生命力?第三,由于種種機緣,相關人等確實處于國家文藝行業的一些重要位置,結果就是頗有影響的同時,它們也很有破壞力。作為同時代的人,我并不想談及當代藝術思潮,但它們確實又是不可忽略的事實,也被很多人認為是“現代化”的一個方式。譬如“新文人畫”“實驗水墨”等,都是客觀事實,但書畫傳統的現代化就止于如此嗎?雖然現在審視之,它們對書畫傳統的“新”其實是捕風捉影,但彼時浪潮之下,我也曾焦慮過,看著別人頻頻獲獎的作品,自己也會發愁,怎么辦?是“我”錯了嗎?
現在看,在書畫領域,現代化最怕焦躁不安。《大學》上說:“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又說:“止于至善。”可見,傳統肯定不是固化的,也不會焦慮不安,既勵志上進,也能安靜守常。同理,書畫傳統也不是籠統的,其與筆墨、構圖、臨摹、寫生等諸多具體的藝術實踐息息相關。在具體的創作中,我們可以用“法”的變化來重新規范書畫傳統。譬如筆墨的各種皴法、構圖的各種方式等,都可以與時俱進,隨著時代風氣而不斷地推陳出新,產生新的繪畫理論和創作原則。這些都是書畫傳統的新鮮血液,我稱之為“畫理”。
一般來說,“畫理”是規范著“畫法”的變化不能走出“畫道”的范疇。也就是說,畫家的“我”要規范在一定的社會道德,或者價值觀范疇之內。譬如嵇康,歷代都奉之為清高絕倫之人,以之為文人高士的典范,但我覺得嵇康之所以為人敬仰,卻在于他臨死之前,將自己的孩子托付給了山濤,并告訴兒子不要學自己的放逸清高,而要跟著山濤好好學習儒家禮儀,尊師重教,孝悌忠恕。舔犢之情令嵇康有血有肉。又如曹丕問邴原:“君父各有篤疾,有藥一丸,可救一人,當救君邪,父邪?”邴原毫不猶豫地說:“父也!”不重視倫理價值,卻說自己會愛君王愛傳統,一如那些高喊大義,令人犧牲,自己卻躲在后面享樂的人,不可相信。可見,慎終追遠,倫理觀念是文化傳統中最核心的部分,書畫藝術也不能例外。唯其如此,傳統書畫的現代化才能游刃有余,從容不迫。
郭向注《莊子》說:“故與世同波,而不自失,則雖游于世俗,而泯然無跡。”與世同波,就是與時俱進,也可以說“現代化”是必然趨勢,但其之可貴卻在于畫家能“不自失”,不因“現代化”過程中的是非利害迷失自己,也就是對本民族文化傳統要有倫理認同。如此,才能在“現代化”過程中游刃有余,進退得宜。
我很擔心,前面文字中強調畫家的“我”會讓很多人完全放縱性情,展示自我。特此對“我”進行反復敘說,希望畫家明白,對人生的善意決定了繪畫格調,也是其藝術可以發生變化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