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海霞
我6 歲之前的記憶里,住著一位孔爺爺。他駝背,背都快駝成半圓了,以至于他走路時不得不仰頭看路。
我記事時,他已經七八十歲了。這個年紀的老人看不出相貌俊丑,但小嬰兒看到他不會哭,還能咯咯笑,說明孔爺爺長相和善。沒錯,他是位慈眉善目的老頭兒。
我喜歡孔爺爺,不但因為他善待小孩子,還因為他會“變戲法”,會從兜里變出一把木頭做的小叉子。
木叉子可以用來吃飯,饅頭和菜都可以叉著吃。小孩子圖個樂和,叉子不聽指揮,叉起一片菜葉不容易,放到嘴里細嚼慢咽,很是得意。那是我最早接觸的“西餐”。別的小孩知道了我有叉子,也跑去問孔爺爺要。
孔爺爺沒有結婚,無兒無女,以前要飯要到我們村,在我們村落下腳。我常看見四奶奶和二嬸家的孩子從孔爺爺屋里出來,有時手里拿著“孫悟空”或“豬八戒”。那都是孔爺爺用木頭做的,還染了顏色,頭和四肢都能動,與小畫書里的孫悟空和豬八戒一模一樣,甚至比小畫書里的更逼真。我雖然眼饞,但從不敢主動去要。有時孔爺爺邀我進屋,搬出他的木箱子讓我選一個木偶,但“孫悟空”都被其他孩子挑走了,連“豬八戒”都所剩不多,我只能在“唐僧”和其他兩個徒弟間猶豫不定。
我盼著過年,因為過年時孔爺爺會做很多“孫悟空”,家族里的孩子每人都能分到一個。
大年初一,我和哥哥穿好新衣服,餃子都來不及吃,就跑到場院屋去給孔爺爺拜年。盡管如此急吼吼,也有比我們更早的,原來,四奶奶的孫子大帥除夕夜就沒走,和孔爺爺擠在一張床上睡了一夜。他揣了滿滿一兜“孫悟空”,大大小小各種款式都有。而在我們之后,還有孩子不斷地來……
等到太陽落山了,不會再有小孩來了,孔爺爺才會把他裝木偶的箱子搬出來,讓我們每人挑選兩套“唐僧四師徒”。那時的我,過年除了盼吃好吃的,盼穿新衣服,還盼著得到孔爺爺的“孫悟空”。
孔爺爺在我6 歲那年的臘月二十七夜里靜悄悄地走了。父親聽說后,立即拿著推子去他家,他要給孔爺爺理發,讓他清爽地離開人世。父親回來時帶回了兩口袋木偶,里面有十幾個“孫悟空”。父親說,這是從孔爺爺床下找到的,他半個床底都藏著“孫悟空”呢。
我問:“孔爺爺做了那么多,怎么春節時才給我們一個呢?”父親說:“如果給多了,你們還稀罕嗎?還惦記去他的小屋玩嗎?”父親說得對。那個春節,新衣服兜里揣著好幾個“孫悟空”的我也開心不起來了,我最喜歡的孔爺爺,在那個春節不會出現了。
如今我也是上了年紀的中年人,越來越能體會一個人的孤獨。特別是在春節,熱熱鬧鬧、人來人往,才是節日該有的樣子。孔爺爺獨身客居他鄉,可以想象,他在無數個孤獨的夜晚點著油燈靠做木偶打發時間。他摸透了小孩子的心思,他知道我們一年盼來一個“孫悟空”,才能感受到年味兒;而滿院吵鬧的孩子,則是他的年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