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承古人臨池不輟
——田文錦臨帖書法管窺

2022-09-30 06:25:42劉榮哲

中國民族博覽 2022年13期

文/劉榮哲

田文錦先生要將自己臨摹古人法書名帖的作品稍作展覽。多年來，我零零散散欣賞到他的日課，自覺增益對書學的理解、大有助于臨池。這次能集中學習、揣摩他幾十年來的成績和經驗，于我而言，多年積想成真，自然喜出望外。

據我所知，文錦先生很小就承庭訓，刻意八法。他的父親在督責幼子學書上，細密而嚴厲，所以文錦先生少年時期即在楷書上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他以柳公權發蒙，五十年間未曾間斷。后又旁及智永、歐陽詢、褚遂良、顏真卿、趙孟頫等，諸家楷則莫不爛熟于胸。七十年代末，他又拜在陳梗橋先生門下，系統學習二王一系的行草，對羲獻父子、米芾一脈用力最深，熟極而流。這次所展出的，除了上揭具有開辟之功的巨子名作，尚有孫過庭《書譜》、陸柬之《文賦》、《淳化閣帖》等經典作品。這些臨池之作我多次拜讀，真有觀止之嘆：既感慨他學書的精勤，又敬佩他學書的得法。

我敬佩文錦先生學書得法，絕非泛泛客氣。因為臨習經典作品是書法經典藝術語言習得的唯一方法，舍此，別無它途。我聽陳梗橋老師說：他在一九六零年代后期，到上海趨謁沈尹默先生，彼時沈先生已屆望九的高齡。陳老師于沈先生案頭看到厚厚一摞元書紙所臨的《九成宮醴泉銘》，他原以為《九成宮》乃童子學書所臨者，不意名滿天下的老書家仍以此為日課。沈先生指著這一摞《九成宮》說：“我每年都要臨一下。”陳老師在回憶這段往事時，鄭重言之，當年所受到的震動，歷歷可見。再舉一例。明末清初的大書家王鐸，自訂日課：“一日臨帖，一日應請索，以此相間，終生不易。”明清時期的大儒，很多都有冬日溫經的習慣，即使成誦的經典，每年也要趁冬閑溫習，以增強記憶、增進理解。王鐸和沈尹默這兩位劃時代的人物，將臨帖作為畢生的功課，若論精勤遠過經生。以浪漫和富有開創著稱的米芾，更是自言四十歲以前乃是“集古字”：“壯歲未能立家，人謂吾書為‘集古字’，蓋取諸長處，總而成之。”回憶二十年前在濟南袁洪峪，我和文錦先生等四五師友作字為樂，他略帶苦惱地說：“我很羨慕你們寫字，可以隨意驅遣。我不行，一下筆，全是古人的字。”我當時不了解他在臨池上的苦功，以為是外行話，一笑而已。后來逐漸相知，既佩服他臨池的造詣，也慢慢明白類乎米元章集古字“未能立家”的苦惱。但我知道，他的辦法乃是中國書法世襲不替的古法正脈。

文錦先生少年時期受到嚴格的庭訓，參加工作后長期在領導崗位上，性格端嚴不茍，這都使他在習書上特別重視法度。所謂“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他把點畫精嚴、形神畢肖作為目標。不但臨帖如此，即使創作，也是揉羲獻為一體、挫米趙于筆端。我經常和他開玩笑，說他寫字如同杜甫作詩、韓愈作文，因為黃庭堅有句名言：“杜子美作詩、韓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歷。”有了微信后，他常常把得意的作品發我欣賞，我也樂于充當鐘子期的角色，一一指出某字來源于某帖。偶有出帖的地方，我也較其短長傾側，以為笑樂。陳梗橋老師曾舉鮮于樞的名言，鼓勵他放開腳手。鮮于樞是元代書法史上的巨擘，地位僅次于趙孟頫。有人向他請教書法的秘訣，他決眥奮髯，攘袖高喊：“膽！膽！膽！”

臨《唐虞世南孔子廟堂碑》冊頁局部

臨《唐歐陽詢九成宮碑》冊頁局部

文錦先生明白老師的苦心，也不缺乏創新的膽量，但他有自己獨特的思考。他認為：臨帖是汲取書法藝術營養的過程，既是臨摹又是創作。因為古今所處自然環境、時代背景、物質條件、書寫習慣等都相去甚遠，不可能寫得完全相像。這不完全相像的地方，恰恰是具有新意的創造。君不見，古往今來臨《蘭亭》者夥頤，沒有哪一件完全逼似右軍所書者。除了文錦先生所枚舉的因素，我想，人之才性不同、學養各異，也是臨帖作品各具個人風格的原因。臨帖作品所顯示出來的“同”和“異”，也正能反映出不同書家的才性、學養。臨帖過程，既是臨摹的過程，又是創作的過程——如果按照文錦先生的理解來看，他的這次“臨帖展”，其實是一次比較全面地反映他創作能力的“書法展”。

節臨《張黑女墓志》長160 × 寬97cm單幅右頁（局部）

其實這樣的臨帖展或書法展，難度極大。因為觀眾很容易持將展覽的作品和經典原作比照、和古代大家的臨作比照、和當代名家的臨作比照。舉辦這樣的展覽，確實需要“文化自信”。這次文錦先生展示的臨作，由魏晉以迄宋元、由楷書到草書、由煌煌數千言的長篇到寥寥幾十字的短札，無忝原作、不愧前賢。相信同調的朋友，仔細揣摩他的作品，定有悟入。文錦先生為這次的展覽特意寫了一篇短文，作為作品集的后記。關于學書臨帖，我本有很多感想要寫在這篇文字里。看了文錦先生的文，尤其是中間所總結的五條，我完全同意。我想說的話，他已經言簡意賅說透徹了，而且具有鴛鴦繡出、金針度人的說服力，我則殊不必效豐干和尚，兀自饒舌了。讀者諸公且細細讀來，切莫等閑看過。

前揭米元章的名言，其實還有下面一句：“既老，始自成家。人見之，不知以何為祖也。”文錦先生銳志臨池五十多年，近年所作，似如米元章四十以后所書。他偶然欲書，點畫飛動，當此之際，渾不知筆下究為王、為米、為蘇、為趙了。倦勤之后，若于鮮于樞之言別有會心，則米芾所謂“始自成家”，正是水到渠成。質之文錦先生，想亦拈花頷首、一笑于事外。

壬寅夏五，靳永沈黃室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