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可云 丁思琪 張 峰
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以來,供應鏈穩定的重要性日益凸顯。2022年4月,《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加快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的意見》明確提出“立足內需 暢通循環”的要求,強調要“以高質量供給創造和引領需求,使生產、分配、流通、消費各環節更加暢通,提高市場運行效率”。供應鏈穩定暢通是統一大市場的生命力所在,當下大市場底層運行的主要阻礙在于供應鏈主體之間缺乏有效的協同機制。供應鏈主體所處地理位置分散、管理系統難以交互,極易產生合作之外的利益沖突問題。只有在利益分配方面實現公平,供應鏈才能實現整體效能的最大化。這里強調的公平并不是指平均主義分配,而是形成有效整合鏈內資源并協調多方利益關系的治理機制。
從協調成員間關系角度,可將供應鏈治理分為市場治理、垂直治理和關系治理三種模式。市場治理是最初交易所普遍采取的模式,借助價格體系的杠桿作用和市場競爭的大環境來實現公平交易和互惠合作。改革開放四十余年,我國市場經濟體制不斷完善,但在產權保護、市場準入、公平競爭、社會信用等制度規則和流通網絡、信息和交易平臺等設施建設方面與發達市場經濟體仍存在較大差距。供應鏈成員雖因交易而在形式上集結起來,但實質上仍是分散決策的獨立個體,市場監管不嚴、信息流通不暢、失信成本不高等制度漏洞使得機會主義行為有機可乘。因此,對于市場機制欠完善地區,單單依靠市場治理將帶來較高的交易成本,還需人為構造市場之外的約束辦法。垂直治理是指將外部交易內化到企業內部,借助統一的規章制度對各部門實現正式約束;而關系治理則是在保留市場交易的同時,通過關系投資來對上下游契約方形成非正式約束。
垂直治理的概念最初源于企業邊界相關研究,其率先發現了交易成本的存在,認為市場和組織是互為替代的治理方式。(1)R. H. Coase, “The Nature of the Firm,” Economica, vol.4, no.16, 1937, pp.386-405.有研究進一步從資產專用性、交易頻率以及不確定性三個維度來分析企業進行垂直治理的原因,為交易成本理論(TCE)提供了可度量的標準。(2)Oliver E. Williamson, The Economic Institutions of Capitalism, New York: Free Press, 1985, pp.52-61.以上述理論為基礎,國內外學者圍繞垂直治理進行了深入探討。盡管都將垂直治理看作市場交易的一種有效替代(3)盧闖、張偉華、崔程皓:《市場環境、產權性質與企業縱向一體化程度》,《會計研究》2013年第7期; Joseph P. H. Fan, Jun Huang, Randall Morck and Bernard Yeung, “Institutional Determinants of Vertical Integration in China,” Journal of Corporate Finance, vol.44, no.6, 2017, pp.524-539; 戰相岑、榮立達、張峰:《經濟政策不確定性與垂直整合——基于供應鏈視角的傳導機制解釋》,《財經研究》2021年第2期。,然而,對于垂直治理的影響效果,尚未達成共識。已有研究指出垂直治理能夠提升企業的創新投入(4)Henry Ogden Armour and David J. Teece, “Vertical Integration and Technological Innovation,” The Review of Economics and Statistics, vol.62, no.3, 1980, pp.470-474.、投資效率(5)張偉華、郭盈良、張昕:《縱向一體化、產權性質與企業投資效率》,《會計研究》2016年第7期。、并購績效(6)王宛秋、聶雨薇:《縱向一體化、市場化程度差異與并購績效》,《國際商務》2016年第3期。等,但也有研究指出垂直治理可能會對企業經營業績產生不利影響。(7)李青原、唐建新:《企業縱向一體化的決定因素與生產效率——來自我國制造業企業的經驗證據》,《南開管理評論》2010年第3期;王斌、王樂錦:《縱向一體化、行業異質性與企業盈利能力——基于中加澳林工上市公司的比較分析》,《會計研究》2016年第4期。
組織間交易治理涉及的不僅僅是正式合同規范,還有嵌入在社會網絡中的非正式關系約束。社會關系學派提出的嵌入性理論認為,若供應鏈成員間能形成良好且持久的關系,則不需要交易內化的科層治理模式也能夠規避機會主義風險。(8)Mark Granovetter, “Economic Action and Social Structure: The Problem of Embeddedness,”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91, no.3, 1985, pp.481-510; Gerrit Rooks, Werner Raub and Frits Tazelaar, “Ex Post Problems in Buyer-Supplier Transactions: Effects of Transaction Characteristics, Social Embeddedness, and Contractual Governance,” Journal of Management and Governance, vol.10, no.3, 2006, pp.239-276.對于處于轉型期的新興經濟體而言,非正式社交網絡能夠彌補正式契約制度不健全的缺陷,對于降低市場交易成本發揮著重要作用。有研究指出,關系治理在市場表現和運營效率等方面均有助于提升企業的績效水平。(9)Emmanuel Kwabena Anin, Dominic Essuman and Kwame Owusu Sarpong, “The Influence of Governance Mechanism on Supply Chain Performance in Developing Economies: Insights from Ghana,”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Business and Management, vol.11, no.4, 2016, pp.252-264.還有學者基于問卷調查實證檢驗了信息共享在社會控制對供應鏈績效的正向影響中所發揮的中介作用。(10)馮華、聶蕾、施雨玲:《供應鏈治理機制與供應鏈績效之間的相互作用關系——基于信息共享的中介效應和信息技術水平的調節效應》,《中國管理科學》2020年第2期。然而,維系關系也需要成本。(11)Keld Laursen, Francesca Masciarelli and Andrea Prencipe, “Trapped or Spurred by the Home Region? The Effects of Potential Social Capital on Involvement in Foreign Markets for Goods and Technology,”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Business Studies, vol.43, no.9, 2012, pp.783-807; 張峰、黃玖立、禹航:《關系持久性、員工授權與國際化:來自世界銀行的實證依據》,《管理評論》2016年第11期。
從上述分析不難發現,盡管垂直治理和關系治理實現路徑不同,但本質上都是降低市場交易成本,對二者進行聯合分析是有必要的。本文從供應鏈視角出發,分析并比較二者對市場治理模式的替代作用,發現當市場治理難以有效規范交易主體間關系與經濟行為時,企業或可以利用垂直治理對成員實施正式控制,或可以采取關系治理對契約方施加非正式約束。然而,這兩種替代途徑均存在成本,只不過因制度漏洞引起的市場交易成本較高而使得組織內部增加的成本被掩蓋了。隨著市場機制的完善,二者的正向影響將逐漸被負面效應所抵消,不利于企業的發展。進一步地,我們就二者負面效應的規避機制展開討論,發現不同于關系成本的難以解決,垂直整合帶來的管理負擔可由管理者能力予以克服。
本文的邊際貢獻主要在于:其一,鮮有文章對供應鏈治理模式進行系統分析,更缺乏對彼此關系的刻畫。本文從實證層面上將三種機制量化并剖析其替代關系,為供應鏈治理研究提供了新思路。其二,現有的供應鏈治理文獻幾乎沒有嵌入中國情境因素,如何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供應鏈治理體系是值得思考的問題。受地理位置、資源稟賦以及政府政策等因素的影響,我國地區間的市場化進程存在明顯的差異,市場治理有效程度的不同使得各區域的供應鏈治理模式選擇不能一概而論。特別是對于市場機制欠發達的地區而言,探究能夠替代市場發揮作用的治理模式對于縮小區域差距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其三,在揭示垂直治理和關系治理對于市場治理相同替代機理后,我們進一步從負面效應成因與規避機制等方面挖掘二者的不同之處,旨在為企業選擇治理模式提供合適的建議。
根據新制度經濟學觀點,市場化改革完善了包含契約履行在內的基礎性制度,有效降低了制度性交易成本,由此釋放出的制度紅利成為我國經濟增長的重要引擎。(12)周其仁:《體制成本與中國經濟》,《經濟學(季刊)》2017年第16卷第3期。以市場化為導向的改革,要義在于充分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和更好發揮政府作用,盡可能避免由制度不完善所導致的效率損失。供應鏈交易成本產生于決策者因有限理性而無法對未來充分預期,不確定性的存在決定了良好契約制度的必要性。因此,市場化改革的進展很大程度反映了市場治理對于供應鏈交易的保障性作用。

圖1 四大板塊市場化程度變遷情況
根據《中國分省份市場化指數報告(2021)》(13)王小魯、胡李鵬、樊綱:《中國分省份市場化指數報告(2021)》,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年,第223—224頁。,我們繪制了樣本期內四大板塊的市場化程度變遷情況(如圖1所示)。(14)東部地區:北京、天津、河北、上海、江蘇、浙江、福建、山東、廣東、海南;東北地區:遼寧、吉林、黑龍江;中部地區:山西、安徽、江西、河南、湖北、湖南;西部地區:內蒙古、廣西、重慶、四川、貴州、云南、西藏、陜西、甘肅、青海、寧夏、新疆。盡管各地區市場化進程都在穩步推進,但區域之間差距仍十分明顯。東部地區的市場化程度高于中部和東北地區,西部地區最低。其原因在于,東部地區在地理位置和自然資源等方面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加之改革開放初期中央給予政策傾斜,使其市場機制的完善程度遠超于其他地區。一個最典型的例子是,在東南沿海地區通過司法程序強制執行一份合同平均需要230天,而在中西部地區超過300天也不一定能完成。(15)資料來源:世界銀行公布的《中國營商環境報告2008》。可見,供應鏈治理研究不僅要有理論依據,還應立足于區域發展不平衡的現實。
作為“看不見的手”,市場在資源配置方面發揮著決定性作用。基于市場的治理模式本應是最有效的,但現實中并不完美的契約環境使其注定不是萬能的。一方面,供應鏈成員的自利性動機很可能與共贏目標相違背;另一方面,成員因有限理性而無法對未來不確定性進行充分預期,合作方有可能利用信息的不可驗證性和投資的不可撤回性對其進行事后敲竹杠。市場交易本身存在缺陷,市場治理能否有效發揮作用取決于所在地區市場機制的完善程度。顯然,對于仍處于制度轉型階段的我國而言,垂直治理和關系治理仍然重要。
1.垂直治理和關系治理的優勢:降低市場交易成本
既然契約風險來源于外部不確定性,那么將交易整合到企業內部是最直接的解決方式。對于市場交易而言,成員之間缺乏明確的隸屬關系,簡單的合作關系不足以約束各方的自利性行為。而垂直整合則不然,組織結構好比金字塔,各成員處于不同的層級,下層成員需服從上層成員的計劃和安排。組織內部按照制定的規章制度來協調各方行為,確保供應鏈活動有序進行。供產一體化與產銷一體化依次實現了原料的自給自足以及產品的自產自銷,企業對于市場的取代有效規避了機會主義行為的侵害。
垂直治理最大的特點是將供應鏈成員科層化,使用權力來治理成員間的關系。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企業都具備整合條件,關系治理在很多情況下被認為是更有效、成本更低的替代方案。(16)Laura Poppo and Todd Zenger, “Do Formal Contracts and Relational Governance Function as Substitutes or Complements?” Strategic Management Journal, vol.23, no.8, 2002, pp.707-725.在正式制度約束薄弱的情況下,非正式關系在降低不確定性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17)Mike W Peng, Denis YL Wang and Yi Jiang, “An Institution-based View of International Business Strategy: A Focus on Emerging Economies,”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Business Studies, vol.39, no.5, 2008, pp.920-936.上下游企業按照市場規則進行交易的同時也可以遵循著關系邏輯,通過頻繁的社交往來密切關系,將普通合作關系加深為彼此信任。隨著伙伴之間形成心理認同并建立共同愿景,各方行為都會得到有效約束,交易成本也會大幅降低。(18)劉雪梅:《聯盟組合:價值創造與治理機制》,《中國工業經濟》2012年第6期。由此,本文提出假說1:面對不完善的制度環境,垂直治理和關系治理都能夠替代市場治理對契約方行為施加有效約束,將有利于降低交易成本。
2.垂直治理和關系治理的劣勢:增加組織內部成本
垂直整合與關系投資均會產生成本,當它們產生的組織內部成本低于市場機制不完善帶來的外部交易成本時,它們就可能替代市場治理。企業為獲取收入而發生的成本主要包括費用成本和營業成本。垂直治理將市場交易整合到企業內部,帶來最明顯的變化是業務量的增加。已有文獻表明,業務量是驅動費用成本的主要因素。(19)Rajiv D. Banker and Holly H. Johnston, “An Empirical Study of Cost Drivers in the U.S. Airline Industry,” The Accounting Review, vol.68, no.3, 1993, pp.576-601; Rajiv D. Banker, Gordon Potter and Roger G. Schroeder, “An Empirical Analysis of Manufacturing Overhead Cost Drivers,” Journal of Accounting and Economics, vol.19, no.1, 1995, pp.115-137.而關系治理意味著經營者為維系與合作方的關系需要持續進行利益輸出,這勢必會擠占企業內部資源并反映為較高的營業成本。
企業進行垂直整合后,經營環節之間是相互關聯、彼此依賴的,任何業務波動都會引發全鏈條風險。因此,企業需要平衡各單位的生產能力,對需求不足或供給過剩情況及時處理,實現資源在各環節的有效配置。但是,科層治理強調制度化和程序化,當市場需求出現波動時,零售商需要按照程序逐層匯報至“鏈主”企業,再將操作指令逆方向傳達,致使信息傳遞出現時滯,造成溝通和協作障礙,對企業管理效率提出了較大挑戰。
與一般投資不同,關系投資更多的是在不明確預期回報時間情況下的付出,未必會產生“禮尚往來”和“互惠互利”的理想效果。(20)Ying Fan, “Ganxi’s Consequences: Personal Gains at Social Cost,” Journal of Business Ethics, vol.38, no.4, 2002, pp.371-380.倘若經營者過于依賴關系,會導致時間、精力和金錢在非生產性活動中被無謂消耗。由于資源的稀缺性,這勢必會擠占企業原本用于研發創新等實際生產經營的資源。雖然從長遠來看不排除關系投入帶來正收益的可能性,但短期會增加企業的營業成本,這也為很多企業進行“關系規避”提供了合理解釋。(21)楊震寧、李東紅、范黎波:《身陷“盤絲洞”:社會網絡關系嵌入過度影響了創業過程嗎?》,《管理世界》2013年第12期。由此,本文提出假說2:隨著制度環境的完善,垂直治理和關系治理增加的組織內部成本要高于降低的市場交易成本,不利于企業發展。
綜上所述,當市場治理難以有效規范交易主體間關系與經濟行為時,企業或利用垂直治理對成員實施正式控制,或采取關系治理對契約方施加非正式約束,兩種途徑均能夠有效降低交易成本。然而,隨著制度環境的完善,二者的負面效應將逐步凸顯。基于此,本文提出如下理論框架(見圖2)。

圖2 理論框架
考慮數據可得性與可靠性,我們將研究樣本設定為2008—2016年制造業上市公司。垂直整合指數主要根據國家統計局發布的投入產出表進行構建,計算過程中使用的企業主營業務相關數據來源于Wind資訊數據庫;企業招待費用和績效數據、控制變量數據均來源于CSMAR數據庫;市場化指數取自王小魯等最新編制的《中國分省份市場化指數報告(2021)》。(22)王小魯、胡李鵬、樊綱:《中國分省份市場化指數報告(2021)》。雖然該報告提供了2008—2019年的市場化指數,但由于2008—2016年和2016—2019年兩套數據基期選擇不同,評分不具有可比性,我們最終僅選用了2008—2016年的樣本數據。
1.被解釋變量
本文借鑒以往研究的經驗做法,采用每股收益(EPS)來衡量企業績效水平。(23)張正堂:《高層管理團隊協作需要、薪酬差距和企業績效:競賽理論的視角》,《南開管理評論》2007年第2期;高良謀、盧建詞:《內部薪酬差距的非對稱激勵效應研究——基于制造業企業數據的門限面板模型》,《中國工業經濟》2015年第8期。此外,我們還在穩健性檢驗中采用營業凈利率(Profit)作為績效指標,以確保結論的穩健性。
2.核心解釋變量
(1)市場治理(Market)
如前文所述,市場治理能否有效發揮作用取決于所在地區市場機制的完善程度,故本文采用王小魯等最新編制的市場化指數來衡量市場治理有效性。
(2)垂直治理(VI)
參照以往研究對垂直整合指數進行測度,可分如下兩步(24)Joseph P. H. Fan, Jun Huang, Randall Morck and Bernard Yeung, “Institutional Determinants of Vertical Integration in China.”:
第一步,通過歷年投入產出表分別計算行業i對行業j的投入占行業j總產出的比重(vij)和行業j對行業i的投入占行業i總產出的比重(vji),二者中較大值為行業i與j之間的垂直相關系數(Vij),如式(1)所示:
Vij=max(vij,vji)
(1)
第二步,將第一步得到的行業垂直相關系數(Vij)代入式(2),計算企業垂直整合指數。
(2)
其中n為企業所涉及的行業數目;i和j分別代表兩個不同的行業;Wi為企業在行業i的產值占比;δi,j為指示變量矩陣,若企業經營同時涉足行業i和j則取值為1,否則為0。
(3)關系治理(Relationship)
在我國的關系型社會中,“做生意”離不開“交朋友”,企業普遍通過請客、送禮等方式積累關系資本。(25)邊燕杰、王文彬、張磊、程誠:《跨體制社會資本及其收入回報》,《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2期。根據我國會計制度,業務招待費用是指企業在經營管理活動中發生的合理接待應酬費用。隨著2012年“中央八項規定”的出臺以及反腐倡廉活動的大力開展,對于官員行為的有效約束使得企業維系政府關系的支出明顯減少(26)楊理強、陳愛華、陳菡:《反腐倡廉與企業經營績效——基于業務招待費的研究》,《經濟管理》2017年第7期。,招待費用更多反映的是與上游供應商或下游客戶的商業往來。因此,本文采用招待費用與銷售收入的比例來測度企業對于關系治理的投資。(27)Hongbin Cai, Hanming Fang and Lixin Colin Xu, “Eat, Drink, Firms, Government: An Investigation of Corruption from the Entertainment and Travel Costs of Chinese Firms,” The Journal of Law and Economics, vol.54, no.1, 2011, pp.55-78.
3.控制變量
參照現有文獻,本文從企業和地區兩個維度選擇控制變量,具體如表1所示。(28)魏剛、肖澤忠、Nick Travlos、鄒宏:《獨立董事背景與公司經營績效》,《經濟研究》2007年第3期; Elitsa R. Banalieva, Kimberly A. Eddleston and Thomas M. Zellweger, “When do Family Firms Have an Advantage in Transitioning Economies? Toward a Dynamic Institution-based View,” Strategic Management Journal, vol.36, no.9, 2015, pp.1358-1377; 許年行、謝蓉蓉、吳世農:《中國式家族企業管理:治理模式、領導模式與公司績效》,《經濟研究》2019年第12期。對于連續型變量,我們在1%和99%水平上進行Winsor處理,以排除異常值影響。

表1 控制變量定義
受地理位置、自然資源以及政府政策等因素影響,我國地區間市場治理有效程度參差不齊。處于市場機制欠發達地區的企業更傾向于進行垂直整合或關系投資,以降低市場交易成本。為驗證上述猜想,我們繪制了省份層面的散點圖,如圖3所示。圖3a展現了市場化程度與地區垂直整合均值的散點圖。結果顯示,市場化程度與垂直整合存在負向關系。(29)盧闖、張偉華、崔程皓:《市場環境、產權性質與企業縱向一體化程度》。圖3b展現了市場化程度與地區關系投資均值的散點圖。企業轉向關系治理的意愿隨著市場化程度的提高而有所降低。(30)王永欽:《市場互聯性、關系型合約與經濟轉型》,《經濟研究》2006年第6期。

圖3a 市場化程度與垂直整合 圖3b 市場化程度與關系投資
為探究供應鏈治理模式間的替代關系,本文設計基準模型如下:
EPSi,t=α+β1Marketj,t+β2VIi,t+β3Marketj,t×VIi,t+∑controls+Stock+Industry+Province+Year+i,t
(3)
EPSi,t=α+β1Marketj,t+β2Relationshipi,t+β3Marketj,t×Relationshipi,t+∑controls+Stock+Industry+Province+Year+i,t
(4)
其中下標i表示企業,j表示所在省份,t表示年份;被解釋變量均為每股收益(EPS)。式(3)中,解釋變量為市場治理(Market)、垂直治理(VI)以及二者交乘項(Market×VI)。若交乘項系數顯著為正,則表明二者之間的正向交互作用;若顯著為負,則表明相互替代作用。同理,對于式(4),我們也重點觀察市場治理(Market)和關系治理(Relationship)交乘項(Market×Relationship)的系數。∑Controls表示控制變量,Stock、Industry、Province和Year分別表示企業、行業、省份和年份固定效應,i,t表示隨機誤差項。
為盡可能降低異方差的影響,本文所有回歸模型中的標準誤均聚類至行業層面。表2報告了對式(3)和(4)的估計結果。市場治理和垂直治理的交乘項(Market×VI)、市場治理和關系治理的交乘項(Market×Relationship)系數均為負,并在5%的水平上顯著,表明面對不完善的制度環境,垂直治理和關系治理都能夠替代市場治理發揮作用,假說1得到證明。同時,此結果也揭示另一重要事實:在相對完善的市場機制下,企業進行垂直整合或關系投資,可能非但不能獲利,還會有損績效水平。本結論將在第五部分探討垂直治理和關系治理負面效應時進一步驗證。

表2 基本估計結果
為確保研究結論的可靠性,我們主要從以下三個方面進行穩健性檢驗:
1.替換績效測度方式。考慮到賬面收益也是反映盈利能力的重要方面,本文采用營業凈利率(Profit)衡量企業績效水平(31)王新紅、聶亞倩:《政府補助、研發投入與企業績效》,《財會通訊》2019年第3期。,估計結果如表3第(1)和(2)列所示,與基本估計結果相一致。
2.績效行業調整。為避免行業之間績效較大差異所帶來的影響,本文對績效變量進行行業調整,即用企業的每股收益減去當年所屬行業該指標的中位數。(32)羅黨論、劉曉龍:《政治關系、進入壁壘與企業績效——來自中國民營上市公司的經驗證據》,《管理世界》2009年第5期。調整后的估計結果如表3第(3)和(4)列所示,結果仍穩健。
3.替換垂直治理和關系治理測度方式。本文通過式(5)對垂直整合指數進行逆變換,用得到的變量(VI2)進行估計(33)Joseph P. H. Fan, Jun Huang, Randall Morck and Bernard Yeung, “Institutional Determinants of Vertical Integration in China.”,結果如表3第(5)列所示。
(5)

表3 穩健性檢驗:替換變量測度方式、行業調整
除了商業關系之外,政治關系也是社交網絡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面臨市場失靈可能引起的契約風險,構建強有力的制度關聯也可以作為關系治理的一種途徑。在法律體系難以保障契約實施環境的情形下,企業之間的商業糾紛常通過政府官員協調解決。(34)Andrew G. Walder, “China’s Transitional Economy: Interpreting Its Significance,” The China Quarterly, vol.144, no.12, 1995, pp.963-979.有研究發現,制度關聯能夠為企業提供非正式的司法保護,且政府要員比例越高,企業獲得契約保護的概率越大。(35)王永進、盛丹:《政治關聯與企業的契約實施環境》,《經濟學(季刊)》2012年第11卷第4期。基于此,本文采用上市公司董事、監事以及高級管理人員中現任或曾擔任過處級及以上干部人數占比來測度企業制度關聯程度(36)張峰、劉曦苑、武立東、殷西樂:《產品創新還是服務轉型:經濟政策不確定性與制造業創新選擇》,《中國工業經濟》2019年第7期。,以此來反映其對關系治理的投資。估計結果如表3第(6)列所示,市場治理和制度關聯的交乘項(Market×Political)系數顯著為負,再次驗證了非正式關系的重要作用。
本文在所有回歸中均加入了企業、行業、省份、年份固定效應,以盡可能避免遺漏變量問題。但無論是供應鏈整合還是社交往來都需要足夠的財力支撐,即績效好的企業可能更傾向于進行垂直整合和關系投資。為此,本文擬采用工具變量檢驗法解決這一內生性問題。參照以往文獻,我們選用企業所在省份所在行業垂直整合和關系投資的均值作為垂直整合和關系投資的工具變量,理由在于:均值能夠反映地區—行業層面的整體情況,與單個企業垂直整合和關系投資程度具有較高的相關性,卻與績效不直接相關。(37)Raymond Fisman and Jakob Svensson, “Are Corruption and Taxation Really Harmful to Growth? Firm Level Evidence,” Journal of Development Economics, vol.83, no.1, 2007, pp.63-75; 孫瑋、王滿:《縱向一體化如何影響企業的現金持有水平?——基于我國上市公司的實證分析》,《現代財經》2019年第10期。表4報告了工具變量估計結果,結果仍穩健。此外,我們進行了弱工具變量檢驗,Cragg-Donald Wald F統計量均大于經驗值10,說明了工具變量的有效性。

表4 內生性問題:工具變量檢驗
根據前文的研究結果,只有在市場治理模式失效時,垂直治理和關系治理才有機會將其取代。對此,本文給出的可能解釋是:當正式的法律體系能夠充分保障企業交易過程中的合法權益時,供應鏈風險的降低弱化了兩種模式的替代作用,而其負面效應愈發凸顯。接下來,本文將就兩種模式的負面效應及其規避機制進一步展開討論。
本文采用企業管理費用率衡量管理效率,越高的管理費用率預示越低的管理效率。(38)鄭志剛、闞鑠、黃繼承:《獨立董事兼職:是能者多勞還是疲于奔命》,《世界經濟》2017年第2期。
為驗證前文提出的“在相對完善的市場機制下進行垂直整合會導致較低的管理效率”這一猜想,我們按照依次檢驗回歸系數法驗證管理效率在垂直治理與績效之間所發揮的中介作用。(39)Reuben M. Baron and David A. Kenny, “The Moderator-Mediator Variable Distinction in Social Psychological Research: Conceptual, Strategic, and Statistical Considerations,”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vol.51, no.6, 1986, pp.1173-1182.在式(3)的基礎上,我們設立模型如下:
Managementi,t=α+β1Marketj,t+β2VIi,t+β3Marketj,t×VIi,t+∑controls+Stock+Industry+Province+Year+i,t
(6)
EPSi,t=α+β1Marketj,t+β2VIi,t+β3Marketj,t×VIi,t+β4Managementi,t+∑controls+Stock+Industry+Province+Year+i,t
(7)
Management表示管理費用率,其他各變量定義不變。估計結果如表5所示。第一,市場治理和垂直治理的交乘項對績效顯著為負;第二,市場治理和垂直治理的交乘項對管理費用率顯著為正,說明當市場機制較為完善時,垂直整合會給企業帶來較高的管理費用率;第三,在加入管理費用率作為解釋變量后,市場治理和垂直治理的交乘項對績效的估計系數絕對值有所下降,而管理費用率的系數顯著為負。可見,對于處于市場機制有效運行環境中的企業而言,垂直整合利小于弊,由此引起的管理效率下降將有損績效水平。

表5 管理費用率的中介效應分析
仍按照相同的三步程序來檢驗營業成本在關系治理與績效之間所發揮的中介作用。我們采用營業成本率對其進行測度,并在式(4)的基礎上設立模型如下:
Costi,t=α+β1Marketj,t+β2Relationshipi,t+β3Marketj,t×Relationshipi,t+∑controls+Stock+Industry+Province+Year+i,t
(8)
EPSi,t=α+β1Marketj,t+β2Relationshipi,t+β3Marketj,t×Relationshipi,t+β4Costi,t+∑controls+Stock+Industry+Province+Year+i,t
(9)
Cost表示營業成本率,其他各變量定義不變。估計結果如表6所示。第一,市場治理和關系治理的交乘項對績效顯著為負;第二,市場治理和關系治理的交乘項對營業成本率顯著為正,說明若市場交易成本已經足夠低,再進行關系投資會導致較高的營業成本率;第三,在加入營業成本率作為解釋變量后,市場治理和關系治理的交乘項對績效的估計系數絕對值有所下降,而營業成本率的系數顯著為負。可見,當市場規則能夠對契約方形成有效約束時,關系投資會增加企業的營業成本,不利于其盈利能力。
綜上所述,在相對完善的市場機制下,垂直治理和關系治理分別會導致較高的管理費用和營業成本,由此引起的效率損失要高于契約風險降低所帶來的收益,假說2得到證明。
如前文所述,垂直治理和關系治理在降低市場交易成本的同時都會增加組織內部成本,但是產生成本的機理有所不同:垂直治理帶來的是與業務量相關的費用成本;而關系治理影響的是與內部資源配置相關的營業成本。接下來,本文將就二者負面效應的規避機制展開討論。
盡管關系有助于幫助企業與上下游伙伴建立信任并維持供應鏈的穩定運轉,但是這種穩定是建立在對外部利益相關者較強的依賴性基礎之上的,從而賦予了外部成員干預組織內部運行的較大權力。(40)王睿智、馮永春、許暉:《聲譽資源和關系資源對突破式創新影響關系》,《管理科學》2017年第5期。垂直整合則不同,其主要問題存在于企業內部,管理者可以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提升整體管理效率。因此,我們認為不同于由關系導致的利益輸出成本增加難以避免,垂直整合帶來的內部管理負擔可由管理者的能力予以克服。基于此,我們采用高管中本科及以上學歷占比(Degree)度量管理者素質,并設立模型如下:
Managementi,t=α+β1Marketj,t+β2VIi,t+β3Degreei,t+β4Marketj,t×VIi,t+β5Marketj,t×Degreei,t+β6VIi,t×Degreei,t+β7Marketj,t×VIi,t×Degreei,t+∑controls+Stock+Industry+Province+Year+i,t
(10)
Costi,t=α+β1Marketj,t+β2Relationshipi,t+β3Degreei,t+β4Marketj,t×Relationshipi,t+β5Marketj,t×Degreei,t+β6Relationshipi,t×Degreei,t+β7Marketj,t×Relationshipi,t×Degreei,t+∑controls+Stock+Industry+Province+Year+i,t
(11)
Degree表示高管學歷,其他各變量定義不變。估計結果如表7所示。市場治理、垂直治理和高管學歷的三項交乘項對管理費用率顯著為負,說明管理者能夠憑借才智克服垂直整合引起的效率損失問題。然而,市場治理、關系治理和高管學歷的三項交乘項對營業成本率并不顯著,說明由關系治理引起的利益輸出成本很難由內部管理予以解決。

表6 營業成本率的中介效應分析

表7 垂直治理和關系治理負面效應規避機制分析
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是構建新發展格局的基礎支撐和內在要求。新發展格局的要義是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而當下我國經濟循環不暢的重要原因在于供應鏈現代化水平不高使得供需之間無法有效地實現動態匹配。(41)黃群慧:《以產業鏈供應鏈現代化水平提升推動經濟體系優化升級》,《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20年第6期。“十四五”時期,提升供應鏈現代化水平的關鍵在于采用系統性辦法解決供應鏈結構性失衡問題,暢通生產、分配、流通、消費各個環節,構建公平公正的利益分配鏈條,形成多方共贏的治理機制。
供應鏈治理模式主要包括市場治理、垂直治理以及關系治理。基于市場的治理模式在理論上是最有效的,但我國區域市場機制發育不平衡的現實格局使其不具有普適性,探究市場治理的替代性機制對于暢通市場機制欠發達地區經濟循環具有重要意義。本文研究發現,當市場治理難以有效規范交易主體間關系與經濟行為時,企業或可以利用垂直治理對成員實施正式控制,或可以采取關系治理對契約方施加非正式約束。垂直治理對市場治理是一種正式替代,關系治理是對市場治理的非正式替代。然而,隨著市場機制的完善,垂直治理和關系治理凸顯出的組織內部成本問題終將使其讓位于具有規模經濟的市場治理。
由上述結論可得出如下政策啟示:
受地理位置、自然資源以及政府政策等因素影響,我國地區間市場治理有效程度參差不齊,從而決定了供應鏈治理模式的選擇不能一概而論。對于市場機制欠發達地區而言,制度漏洞容易給投機行為鉆空子的機會,必要之時企業可以通過垂直整合或關系投資來降低交易成本,并且單從負面效應規避機制來看,主動整合比被動依賴關系能獲取更大的收益。而對于市場機制相對完善地區來說,企業應牢牢把握市場這一有力抓手,以相對健全的法律體系為依托,借助較低的交易成本與上下游開展平等互惠合作,致力于實現共同發展。
然而,垂直治理和關系治理都只是權宜之計,市場治理終將回到主導地位。欲真正清除落后地區上下游契約交易的障礙,還需依靠市場化協調機制。暢通是經濟循環的內在要求,而市場是實現循環暢通的空間載體。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將有利于打通供應鏈堵點,從強化制度規則、推進設施聯通、實施公平監管、規范不當競爭等方面共同發力,通過法治建設為供應鏈交易搭建“防護網”,使得機會主義行為無機可乘;平等保護各類市場主體的合法權益,使其能夠放心從事專用性資產投資;建立公平統一的市場制度體系,使得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發揮決定性作用,暢通國內大循環進而推動國內國際雙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