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的力量

■本刊編輯部

梁啟超是中國近代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史學家、文學家，戊戌變法（百日維新）領袖之一，中國近代維新派、新法家代表人物。1922年12月，他在清華大學發表演講，為學生們詮釋了為學與做人——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

為學與做人

如果我問諸君，“為什么進學校”，我想人人都會眾口一詞地答道“為的是求學問”。

再問“你為什么要求學問”“你想學些什么”，恐怕各人的答案就很不相同，或者竟自答不出來了。

諸君啊！我替你們回答一句罷：“為的是學做人。”孔子說：“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

怎么樣才能不惑呢？最要緊的是養成我們的判斷力。想要養成判斷力，第一步，最少須有相當的常識；進一步，對于自己要做的事須有專門智識；再進一步，還要有遇事能斷的智慧。

怎么樣才能不憂呢？為什么仁者便會不憂呢？想明白這個道理，先要知道中國先哲的人生觀是怎么樣。

“仁”之一字，儒家人生觀的全體大用都包在里頭。“仁”到底是什么？很難用言語說明，勉強下個解釋，可以說是“普遍人格之實現”。孔子說：“仁者人也。”意思是說人格完成就叫作“仁”。

但我們要知道，人格不是單獨一個人可以表現的，要從人和人的關系上來看。總而言之，要彼此交感互發，成為一體，然后我的人格才能實現。所以我們若不講人格主義，那便無話可說；講到這個主義，當然歸宿到普遍人格。

換句話說，宇宙即是人生，人生即是宇宙，我們的人格，和宇宙無二區別，體驗得這個道理，就叫作“仁者”。然則這種仁者為什么就會不憂呢？大凡憂之所從來，不外兩端，一曰憂成敗，二曰憂得失。我們得著“仁”的人生觀，就不會憂成敗。為什么呢？因為我們知道宇宙和人生是永遠不會圓滿的。正為在這永遠不會圓滿的宇宙中，才永遠容得我們創造進化。

我們所做的事，不過在宇宙進化的長途中，往前挪一寸、兩寸，哪里配說成功呢？然則不做會怎么樣呢？不做便連這一寸都不往前挪，那可真是失敗了。“仁者”看透這種道理，信得過只有不做事才算失敗，肯做事便不會失敗。你想，有這種人生觀的人，還有什么成敗可憂呢？再者，我們得著“仁”的人生觀，便不會憂得失。為什么呢？因為認定這件東西是我的，才有得失可言。連人格都不是單獨存在，不能明確地畫出這一部分是我的，那一部分是人家的，然則哪里有東西可以為我們所得？既已沒有東西為我所得，當然也沒有東西為我所失。我只是為學問而學問，為勞動而勞動，并不是拿學問、勞動等做手段來達某種目的——可以為我們“所得”得。你想，有這種人生觀的人，還有什么得失可憂呢？總而言之，有了這種人生觀，自然會覺得“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自然會“無人而不自得”。他的生活，純然是趣味化、藝術化。這是最高的情感教育，目的教人做到“仁者不憂”。

怎么樣才能不懼呢？有了不惑、不憂的功夫，懼當然會減少許多了。但這是屬于意志方面的事。一個人若是意志力薄弱，便會有豐富的智識，臨時也會用不著；便有優美的情操，臨時也會變了卦。

然則，意志怎么才會堅強呢？頭一件須要心地光明，一個人要保持勇氣，須要從一切行為可以公開做起。第二件是不為劣等欲望之所牽制。

一個人的意志，由剛強變為薄弱極易，由薄弱返到剛強極難。一個人有了意志薄弱的毛病，這個人可就完了。自己做不起自己的主，還有什么事可做？受別人壓制，做別人奴隸，自己只要肯奮斗，終必能恢復自由。自己的意志做了自己情欲的奴隸，那么，真是萬劫沉淪，永無恢復自由的余地，終身畏首畏尾，成了個可憐人了。孔子說：“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我老實告訴諸君說罷，做人不做到如此，絕不會成一個人。但做到如此真是不容易，非時時刻刻做磨煉意志的功夫不可。意志磨煉得到家，自然是看著自己應做的事，一點不遲疑，扛起來便做。“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樣才算頂天立地做一世人，絕不會有藏頭躲尾、左支右絀的丑態。這便是意育的目的，要教人做到“勇者不懼”。

張伯苓是中國現代職業教育家、近代著名愛國教育家、南開系列學校創辦者、西方戲劇以及奧運會的最早倡導者，被譽為“中國現代教育的一位創造者”“中國奧運第一人”。1935年9月，張伯苓在南開大學開學典禮上教導學生們要做公、誠、努力的人。

認識環境，努力干去

第一個要點，無論什么時候、面對什么事情，都可以看到自私的現象。我常聽人談論，很少有人說到為公、為國。例如做買賣吧，買賣是大家的，人人都要入股才行。人人都要提款，那豈不是壞了，豈不是糊涂嗎？又例如一個航海的船，全船要沉了，還有些人只管坐在艙里守著自己的財寶，看得太小、太近。我們這些人不有總名稱嗎？分開說罷，你姓這個，他姓那個；你是這省人，他是那省人……但是這些人有總名，就是中國。要叫總的東西存在，自己才能存在。要想叫總的存在，得看為他努力的人有多少。要是向公家添煤、添油的人太少，揩油的人太多，這如何能好！

青年人要顧公，不要凈顧自己，從自己起，每天想三回——

“我真愛國嗎？我自己對公家有好處嗎？我自己對公家有害處嗎？”

你們都這么大的人，也用不著我給你們說什么是好處，什么是壞處。

很多人就知道為子孫、為家族，可是不知道為國。中山先生說“知難行易”，這個“知”真難。我有一個比喻，舊學生聽過多次了，新學生還未聽過。我到各處學校講演，用拉繩來比畫。繩子一共是六根，一個氣力大的人拉一頭，那五個人要向一處拉，就拉過來了；五個人分向各處拉，就拉不過來了。這樣淺的理，何以不懂呢？懂，為什么不做呢？就是太私。所以，你們要練習公。

還有一種人，總不愿別人好。大家在一塊談，談到別人的壞處，大家精神百倍；說人好處，就不高興了。我在南京，提議組織一個會，專寫匿名信。匿名信本是罵人的，我們以為一罵他，他就可以做點好事，其實，他更不做好事。所以要寫捧人的匿名信，叫他今天接一封，明天接一封，日子長了，他高興起來，盡力做好事。我常聽人家說別人壞，大家都這么說，再添油加醋，這如何能好。孟子說：“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天下之惡皆歸焉。”很多人愿意國家好，可是不愿意有好人，這都是自私、度量不大。現在，我給你們想幾句話：

你是中國人嗎？是。

你愛中國嗎？愛。

你愿意中國好嗎？愿意。

那么，你就要得愿意中國人全都是好人。

不要太狹隘，彼此要往上長，不要往下長。總是批評人，那就是往下長。譬如開一個運動會，有人代表學校跳高，你愿意他折壞腿嗎？愿意人好，還是愿意人壞，你們可以拿這個試驗自己、試驗別人。你倒霉時候，不愿別人好嗎？要改，非改不成。

第二個要點，很多人沒有至誠之心、不懇摯。做事沒至誠之心、不懇摯，是不成的。有先生告訴我說：“有些學生很聰明，就是不用功。”我說：“有這樣的學生，你告訴我是誰，我把他找來。我打他因為他暴殄天物，辜負老天的好意。”

我想給大家都加上點重量，要是沒有份量，一吹就跑了。我給你們每人加上三十磅，各個人都加份量，沉住了氣，不要說風涼話。說嗎就是嗎，要實做。做事不能只誠誠懇懇地干一下子，知難而退、淺嘗則止。應當 “繼續努力，以為貫徹”。你們不是學過力學嗎？一個物體，加上一個力量，力量不斷地加在物體上，才怎么樣？才有加速度，越加越快。假如淺嘗輒止，就不能有成就。現在要改造國家、社會，非有傻干的人不行。如有人露小聰明，我不愛。假如有傻不幾幾的，我說這孩子好，結果一定好，將來能為國家做事。很多人，穿得漂亮、說話漂亮，一遇到難處就擔不住了，不能受凍、不能挨餓，都是大少爺、大小姐。少爺國是站不住的。你們人人都這么囑咐自己：“別看我傻，我干，干出個樣子來。”

第三個要點，就是努力。要自個兒上弦，要拿住勁兒，不要上著上著又禿嚕禿嚕地松。

以上所說的三樣，就是公、誠、努力。同學里有這樣的人，你們要鼓勵他，互相鼓勵做這樣的人。要懇切、要誠，不要凈說笑話：“瞧這小樣干嗎，有什么用處！”我們不要這種說缺德話、俏皮話的人，我們要的是“傻子”，學厚、學傻，要鈍。

很多人不如別人的原因，就是傻和誠不夠，太輕飄。弦要自己上，自己打氣。

竺可楨是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近代氣象學家、地理學家、教育家，中國近代地理學和氣象學的奠基者，浙江大學前校長。1936年9月，他在浙江大學開學典禮上引導大學生思考自己未來要成為怎樣的人，為學生們解惑，點明方向。

大學生必須思考的問題

世界上萬事萬物統有他存在的理由，朱子所謂格物致知就是即事而窮其理。要能即事而窮其理，最要緊的是一個清醒的頭腦。

清醒的頭腦，是事業成功的基礎。凡是辦一樁事或是研究一個問題，大致可分為以下三個步驟：第一，以科學的方法來分析，使復雜的變簡單；第二，以公正的態度來計劃；第三，以果斷的決心來執行。

同時，我們應該竭力避免盲從的習慣。我們不能因為口號叫得響一點，或是主義新一點，就一唱百和地盲從起來。我們大家要靜心平氣地觀察口號的目的、主義的背景，憑我們的裁判，捫良心來決定我們的主張。若是對的，我們應竭力奉行；若是不對的，我們應盡力排除。依違兩可、明哲保身的態度，和盲從是一樣要避免的。我們要做有主張有作為的人，這樣就非有清醒之頭腦不可。

有一個問題，就是將來做什么樣的人？我們的人生觀應如何？有人認為中國人的人生觀很受孔孟的影響，實際影響最大的還是老子。孔孟主張見義勇為，老子主張明哲保身；孔孟主張正是非，老子主張明禍福。孟子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這才不是享福哲學。老子說“禍莫大于不知足”，又曰“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很多人的目的是享福，他們意想中的天堂，是可以不勞而獲的世界。茶來開口、飯來伸手，這樣享福哲學于民生問題影響很大。

現在的世界是競爭的世界，如果一個民族還是一味以享受為目的，不肯以服務為目的，必歸失敗。我們應該以享福為可恥，而以自食其力為光榮。只有老弱殘廢才能享福。

中國從前學工、學農的人，統是只叫工人、農夫去推動機器、耕耘田畝，而自己卻在一邊袖手旁觀，這樣講究農工業是不會進步的。中國古代輕視勞力，現在已經完全改變，樣樣應該自己動手，這種人生觀的改造，是極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