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豪

試想一下,在平日生活中,除了偶爾的社會新聞外,我們是不是很少見到殘障者的身影?盡管殘障群體的數量十分龐大,但他們卻如同消失了一般,在社會生活中隱形。這種隱形不僅是身體的缺場,同時也是話語的缺場,在社交媒體如此發達的當代,他們的聲音似乎也很少被聽見。
一些偶見的殘障者的表達,也是通過間接的方式進行。這在前陣子很火的“二舅事件”中表現得淋漓盡致,在旁人的轉述下,二舅的經歷被嵌入一種時代敘事之中,在感動眾人之余,也引來了鋪天蓋地的質疑。盡管社交場上的所有爭論都圍繞著殘障的二舅展開,卻唯獨缺少二舅自己的聲音。
二舅的主體性不被重視,甚至被冠冕堂皇地剝奪,其實反映了殘障群體的普遍處境。與殘障者具身經驗的直接表達不同,被代勞的發聲存在總體性、意識形態性和全權主義的問題,它往往會對殘障者的經驗進行修飾、拼貼甚至扭曲,以實現一種敘事意圖。
建立自己的主體性,發出自己的聲音,是殘障群體走入大眾視野的關鍵一步。問題在于,現實情況使得殘障群體缺少經驗表達和書寫的能力與渠道。《靜默之身(The Body Slient)》的引進與翻譯,彌補了這一點。
作者羅伯特·墨菲在罹患脊髓腫瘤之前,是一位知名的人類學家,在哥倫比亞大學任職。但在患病之后,他的身體持續衰敗,他最終成為了一名癱瘓的殘障者。之后,他因為身份發生了變化,對殘障人士的社會地位與待遇變得近乎病態地敏感,這讓他關注到了許多此前不曾關注的問題。
在這本書中,墨菲運用人類學的知識與“自我民族志”的方法,記錄下自己的身體逐漸失能的過程,并對自己的種種遭遇進行了社會文化層面的深刻剖析。這本書涉及身體、社會交往、兩性關系等多方面,是一本堪稱完美的殘障者生命經驗書寫的著作。
正如本書譯者在譯后記中所說的那樣,盡管她自認為已經比較了解殘障群體,但在閱讀此書之后,她意識到,關于殘障人士的真實世界,普通人的了解還是太少了。
殘障的“社會模式”,通常被視為一種理論與觀念上的進步。與強調生理缺陷和功能缺損、將殘障視為個體生理問題的“醫療模式”相比,社會模式下的殘障定義,發生了由“疾”到“障”的轉變,它強調社會環境對人的限制,而非身體功能的殘缺,在這種理論下,殘障具有流動性,“我們每個人都是潛在的殘障者”便是這一理論的宣言。
但在嚴酷的現實面前,這種將殘障相對化的理論,還是很難消解殘障者所遭遇的具體困境。身體,始終是殘障者在與世界發生聯系時無法繞開的起點與中心問題。
在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之后,墨菲即刻發現自己被拋入了一個陌生的世界,首當其沖的,是思維的習慣。他意識到,一個四肢癱瘓者無法用肢體語言來表達情感或概念,但這是人們語言表達的重要組成部分。甚至,由于大腦失去了與身體的聯系,他腦海中的語言系統也被重塑,其思維活動不再被分解為動作,他逐漸成為一個“精神存在”。
墨菲寫道:“隨著我病情的惡化,我越來越把自己的身體看作是一個有缺陷的生命支持系統,它唯一的功能就是維持我大腦的運作。”在他的感受中,自己的身體逐漸變得虛無,這種“身心分離”不僅是身體層面的、由身體引發的,也是對自己、對外部世界的人和物的看法的深刻轉變。
嚴重的身體失能,在殘障者的生活中占據支配性地位,這會淹沒殘障者對社會地位的所有其他要求,使生活中的所有成就、其他社會角色,甚至性別都退居次要地位。這是“一場變形記,殘障者的意識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種轉變,令殘障者感到屈辱和憤怒。墨菲認為,這種憤怒一方面是存在主義式的,是對已為定數的命運的深入骨髓的怨恨;另一方面是為了抵抗命運而發出的聲嘶力竭卻徒勞無用的怒吼。
這種憤怒和無力感,體現在他們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甚至在那些助益于他們的事物上也一樣。例如,殘障者對拐杖、輪椅一類的輔助工具的態度通常都十分微妙。盡管他們是輔助工具的使用者和控制者,但他們利用工具所達到的身體的延伸,是唐·伊德所謂“技術具象”的延伸。此時,人與器械工具之間的權力關系發生了顛倒,不再是人控制工具,而是工具要求人適應它的技術形式,服從它對人的規定和統治。被工具宰制,擠壓著殘障者的主體性,但更大的麻煩,存在于與人的互動過程之中。
在墨菲看來,殘障者因身體功能缺損,其生活進入了一種“閾限”狀態,也就是一種未確定、待定的狀態。“殘障者沒有生病,卻也不完全健康,他們沒有脫離社會,也沒有完全融入社會。他們是人,但他們的身體存在扭曲或功能失調,他們人性的完整性受到質疑。”
殘障者過的是一種在模糊地帶游走的生活,但這給他們帶來了不少來自社會文化層面的麻煩。正如《潔凈與危險》一書所提到的那樣,當一個事物無法被清晰地分類的時候,人會本能地感受到危險與骯臟。殘障者在某種程度上,就是無法被分類的“人”。一個苦澀的事實便是,一個人殘障程度越重,其身體的扭曲和變形越夸張,健全者對其內在的敵意就會越突出,哪怕這種敵意被壓制或轉化為一種道德修養,它依然頑固地存在。
更重要的是,與殘障者的同源性,會讓健全者感到不安。墨菲提示道,殘障人士的存在,不斷地、明顯地提醒人們,他們所生活的社會充滿了不平等和痛苦,讓他們意識到,自己生活在一個偽造的天堂里,他們也很脆弱。墨菲不無自嘲但卻精準地表述道:“我們代表了一種可怕的可能性。”
在墨菲徹底癱瘓之后,他還是要回到大學里授課,繼續他的工作,這是他抵抗殘障的重要一步。但是,這意味著他要重新回到社會生活之中,他的社會交往,也因其殘障的身體,發生了許多微妙的變化。舉例來說,他發現,自己與女性的關系變得更加親近了。在墨菲還健康的時候,他與一位女士同進電梯,她只會盯著電梯指示燈看,但是現在,那位女士會主動與他攀談。墨菲將這種變化歸結為“我不再是危險的來源”。因為在他與女性的互動過程中,女性完全掌握了關系的主動權,男女之間的權力關系被健全與殘障的權力關系取代。
此外,他還發現,殘障者的社會交往,會因其身體的非正常狀態不可避免地走向虛假和做作。因為無論如何妥帖處置,殘障者的身體依然會成為交往過程中的核心要素。與殘障者交往時,雙方往往試圖讓會面變得正常,仿佛一切差異都不存在,但是這種刻意的抹平,還是會讓整個交往過程走樣。
“每個人都知道對方所想,就像是一個滿是鏡子的大廳里,但是這些都是康尼島的鏡子,它能反射卻令影像變形。”
這是一種難以消解的本質性差異,正因如此,很多殘障者哪怕生活在一個善意的環境中,依然會逐漸縮小自己的社交圈,變得孤僻。
墨菲越發感到孤獨,漸漸形成了一種想要從社會退卻、退回到自我內心深處的渴望:
“安靜而緩慢地陷入癱瘓,有些像回到子宮或者慢慢死去的感覺,兩者是一回事。隨著身體對運動的所有刺激都減弱和遺忘,人體逐漸失去了進行運動的意志。身體越來越處于靜止的狀態,這無疑影響了一個人對世界的認知。我已經成為物質環境中的一個受體,我必須不斷地與這種日益增長的消極做斗爭,以克服我的情緒。但每天晚上回到我的小小繭巢里,裹在溫暖的電熱毯里,安置在一個由必需品組成的小世界中,身體沉默,心里感到安全和舒適。這是與社會關系和義務溝通的中斷,退回到了一個私人的理智世界。也正是在這些時候,我的思緒才走得最遠。在如此深沉的寂靜中,人們確實找到了一種反常的心靈自由。”
在最后,在整個身體的徹底靜默中,他發覺到了人類存在狀態的意義,那就是回到生命本身。“生命有一個必須不斷地慶祝和更新的儀式;它是一個盛大的節日,在癱瘓者從身體的牢籠里掙脫出來時,他在追求自主權的過程中也完成了一次圣禮。”從這個角度,殘障者才得以超越殘障,迎來身體與心靈的自由與解放。